二毛钱的恩情

香之感感 2024-02-22 03:49:31

树叶不是一天黄的,人心不是一天凉的。

人是自己人生的设计者。有些人的坏,如果学不会,就干脆别学了。

人这一生,无非八个字:生死,成败,荣辱,贫富。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在长堤村,五婆的家世背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几十年前,这老太太跟着双亲一起,不知打哪儿逃荒到此。有好事者撮合,以一顿大白馒头及半袋小米为聘礼,她嫁给了村里一个比她年长20多岁的孙姓老光棍。

五婆和老光棍刚结婚,她的亲娘就卧床不起。医生说阴虚体亏,最好吃点乌鸡补补。当年一穷二白年迈力衰的老光棍维继全家三餐都力不从心,要他买顿鸡肉,不亚于如今的丈母娘要套大别墅。五婆一通吵闹之后,没办法,提个篮子,专门去捡拾人家吃过之后倒出来给狗啃的乌鸡骨头,在河里洗干净,拿回家放锅里加水慢炖,勉强算作一味药。

送走双亲之后,五婆育有两女。不知什么原因,这俩女儿智商发育得都不好,经常不知不觉流口水,教导之后,勉强能生活自理。要她们干农活或者做家务,无心也无力。在别人家生活水平一天精进一天的时候,五婆家偶有荤腥上桌,其他人吃完肉,五婆再将啃完的骨头捡起来重啃一遍。

穷生抠,不稀罕。稀罕的是,五婆这老太太虽然又矮又瘦,性格却彪悍异常。她家责任田的庄稼,或者菜园里的菜,谁要没打招呼私动一根,轻则问候祖宗八代,重则抡起扁担跟你拼老命。

有次她的傻女儿下雨后跑到马路上,用洼坑里的水洗身体,有个过路青年见状,不怀好意上去摸了一把,刚好被她瞧见。老太太举着镰刀一路狂奔,直到将对方从自行车上拽下来。她踮着脚将镰刀架在对方脖子上,要求对方下跪道歉。对方不依,她一刀割下去,流氓果断下跪一叠声“对不起”。

久而久之,五婆名声不佳,外乡讨饭婆子,又穷,又抠,还会拿刀杀人。坏名声如泼出之水,易覆难收。

长堤村生活几十年,如今老太太80有余,她的丈夫早已作古。两个女儿也早已外嫁,有后代,但种种原因,后代们都无暇顾及这位老祖母。

没有子女可以相依,也没有近亲可以相靠,就算政府对孤寡照顾有加,前几年,五婆仍是选择重操旧业。

当年她如何从外地一路讨饭到长堤,如今她就如何再从长堤一路再向外乞讨。

所以,长堤村的人们,说到五婆,有人一声叹息,有人满眼嫌弃。

就这样一个差点被“穷”字贯穿一生的讨饭婆子,某一天,人生突然峰回路转。镇长的女儿,一位妙龄千金,居然指挥工人给五婆送来一堆生活必需品和营养品。临走还给五婆留下两千块钱。

千金踩着细高跟哒哒哒哒,坐上一辆路虎走了。

左邻右舍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将五婆的老屋围得水泄不通,“这姑娘是你什么人?”

五婆一脸清朗:“朋友。”

鬼才信一个讨饭婆子会有这么漂亮的朋友。

过俩月,又有一辆车开到五婆家门口。又有村民认出来:这不是N中的孙校长么?

N中隶属省重点高中。

孙校这种贵人,一般人想请都请不到,居然提着一堆东西,专门拜访五婆,不可谓不神奇。

孙校来过之后,市委某小秘书又来了,同样放下一堆吃吃喝喝的东西,关上门陪五婆聊几句,走人。

小秘书来完,过俩月,本地某大款的独生儿子又来了。

都说穷在闹市无人闻,五婆那座斑驳的老屋,在近几年,川流不息,蓬荜生辉,接待了一位又一位风度翩翩事业有成的年轻人。

因为这些年轻人的不断造访,村民们和村干部总觉得五婆隐藏着什么惊人实力。一传十,十传百,再没人敢随便得罪这个老婆子。遇她上门讨饭,人们暗戳戳希望打探点实情,无奈她滴水不漏。不过,不管到谁家,要份热汤热水至少不再是难事儿了。

……

有一次,一个叫孙舟舟组织的小型同学聚会上,曾给五婆送过东西的千金、校长、小秘书、小开等人齐聚一堂。

他们纷纷要求孙舟舟把话讲清楚,为啥每年都让他们不管多忙,都要抽出时间跑腿,给一个乡下老太太送吃送喝,还要求他们必须全程端着24K微笑脸。

孙舟舟略一思索,说把这个讲清楚不难。

那年他五岁,天然呆萌,不懂生死,只是觉得没有妈妈的日子很不舒服。

首先,那个新来的阿姨烧饭不好吃,炒个青菜莫名其妙放酱油辣椒老姜和葱花。烧条鱼,惨白一盆端上来,腥得他直想吐。

脾气还有点怪,人后好几天不跟他说一句话,一旦家里有人来,她就喜欢抱着他,活泼得过分。

其次,姐姐总是哭,身边的人也总是窃窃私语,好像有什么惊天秘密在他们中间传播,气氛很恐怖。

再次,晚上睡觉没有妈妈陪,他害怕。眼睛盯着柜门看,黑暗中,总感觉衣柜的两扇门在自动打开,又自动合拢。他盯着看,直到无法抵抗困意。

孙舟舟一开始只是自己念叨。后来开始缠着大人问:我妈妈做哪样还不回来?

有人愿意敷衍,有人不愿。某天继母站在篱笆边摘扁豆,孙舟舟又问。她听了,手朝某个方向一指:“看到吗?那个坟包就是你妈现在住的地方。想她,你就去找她把你带走!”

孙舟舟眼底没有同龄孩子的小机灵,说话也比一般孩子慢两拍,老实巴交:“做哪样她要住在坟包里?”

“死了当然要住坟包!”

“什么叫死?”

“这我就不懂了,要么你下去问问你妈。”

……

继母一边摘扁豆,一边戏弄年幼无知的孙舟舟,不知不觉,居然从中得到快乐,笑出声来。

“坟包里的白骨回不来,但是他妈妈的魂灵回得来!”篱笆墙另一边,站着孙家的邻居、矮矮瘦瘦的五婆,她满眼恨意地斜睨继母,“我听说冤死鬼威力最大,你抢她丈夫、欺负她儿子,她一定会回来找你报仇的!”

继母在脑中迅速将这位邻家婆婆的资料调出来复习一遍,冷笑:不劳您费心,我这些日子过得好着呐。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哟,你还没完没了了?”

继母嫌在她脚边转悠的孙舟舟碍事,脚一伸,将他踢到一边。

孙舟舟被踢到肋骨,吃痛,摔坐地上哇哇大哭。

继母旁若无人,继续摘扁豆。

五婆悲愤的脸,瞬间扭曲。从篱笆之间的缝隙冲过来将孙舟舟扶起,顺手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

这一掸,就掸出问题来了。不知五婆太用力手扬得太高,还是继母存心碰瓷。

只听继母大声责问:你居然敢打我?

五婆愣神: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我说打了就打了!”继母嚎叫着,将大象般巨大的身体,连连朝瘦小的五婆身上扑。

五婆虽然也不是好欺负的,但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支,活动能力大不如前。开头还能抵挡几下,后来,壮硕的继母逮着机会将她举起来,狠狠摔过篱笆墙。

孙舟舟呆了。

他坐在一旁,半晌不能回神。

继母扬着下巴,得意而去。

五婆倒在地上,嘴角有血丝渗出。

孙舟舟爬到五婆身边,伸手替她擦了擦嘴角的伤痕,“五婆,她做哪样要打你?”

“小舟,你怎么这么笨呢?唉,笨点好,苦来了能忍,不像你妈妈,脾气一急,把自己气死了。”五婆躺在地上,气若游丝。

孙舟舟泪珠成串,却发不出声音。别人童年里全是斑斓,他的童年,一片恐怖。

五婆养的一只田园犬跑出来坐在孙舟舟身边,孩子的体积,没有狗的一半大。

五婆看了看狗,又看了看孩子,伸手在裤兜里摸索。良久,终于摸出二毛钱。

“小舟,这个你拿去,买个冰袋子吃,太阳晒得你脑壳全是汗。”

……

事过经年。孙舟舟读书,实习,毕业,创业。一路走来,荣辱繁华,经历无数跌倒又爬起。终是风雨兼程将自己从籍籍无名的实习生,提升成圈内赫赫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合伙人。

他经历了无数事,遇见过无数人。却始终铭记五岁那年的一个中午,在那架爬满扁豆花和丝瓜藤的篱笆边,那个被人举起高摔,自己都奄奄一息了,还硬撑着从兜里掏出两毛钱给他的老太太。

从云端远眺,曾经的黑暗已无法再伤他分毫。

天知道,当年小小的孩童走过那段暗无天日的路,要耗费多少心神和力气,留下多少遗憾和刻骨铭心。

孙舟舟将关于五婆的事情讲清楚了。

镇长家千金抢着问,“所以这些年,你请我们帮忙送东西,其实就是借我们在当地的小小影响力,保护五婆?”

“对呀!”

“所以,那两毛钱,你真买了冰袋子喝?”

“喝啦!”孙舟舟语气平和,“我喝着喝着,突然醍醐灌顶,我妈真的回不来了,然后边喝边哭,差点哭断气,还不忘把冰袋子喝干净。”

“那五婆呢?摔那一下,不要紧?”校长问。

“要紧的。她自己爬回家,躺了大半个月。后来家里家外实在没人忙,她只好起来干活。”

“你继母呢?打完人一走了之平安无事?”小秘书问。

“她打完人,先是吃了一只篱笆藤上摘下的瓜。吃完定定心心坐在家门口的海堤上大哭,说五婆欺她外乡来的没依没靠,居然动手打她,幸亏她逃得快,不然就要被五婆砍死了。我奶奶为此在五婆家门口骂了好多天。五婆也不是吃素的,我奶奶在外面骂,她就躺床上听。养好身体后,带了一壶水,专门找我奶奶PK。比赛一样,初赛复赛加赛,几轮下来,眼看要输,她一壶水浇在我奶奶脑门儿上。我奶奶想反击,她抽出一把大剪刀……黑色的。”

众人唏嘘,现实永远比影视剧要来得匪夷所思五花八门。

孙舟舟平日极少笑,天大的快乐事,他都不喜欢用笑来表达。

但说到五婆挥舞大剪刀的镜头,他勉强勾了勾唇角。

小时候,谁伤了你,谁欠了你,哪怕胳膊没人家大腿粗,都不影响你快速运转大脑,想出无数条报仇计谋。

成年后,终于大腿比别人的腰还粗了,却已学会从容不迫,让善恶随风。

同学聚会后,孙舟舟的小叔以儿子结婚的名义邀请他回家喝喜酒。

孙舟舟于是在这个夏天回了趟家乡。

千变万化,高楼大厦。他衣着整洁,发型体面。从皮带到手机,从袖扣到皮包,他所穿所用,每一个细节,都彰显低调奢华。

孙舟舟踩着开席的点,到达酒店。一路他曾设想过成千上万次,多年不曾归来,再见父亲和继母,再见当年助纣为虐的爷爷奶奶,再遇孙家一干当年对他们姐弟不曾伸过半点援手的长辈和同辈,他该如何自处?

要他跟他们自相残杀,他肯定做不到,他早已卸下过往,轻装向前。

要他跟他们把酒言欢,也是不可能。毕竟有些事,就算嘴巴不提,大脑不记,痛却早已植进了血液里。

亲情是一世无解的方程。

未待孙舟舟想明白,他已到达酒店门口。

他刚走进旋转门,一眼瞥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迎面向他走来。老人貌似被红地毯绊了一下,眼看就要嘴啃泥。

孙舟舟踩着笔挺的步伐,飞快向前冲,赶在老爷子倒地之前,想用双手将他扶正。

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孙舟舟执着老爷子双手,老人的双腿却不受控制般“嗵”的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孙舟舟赶紧用力将他扯了起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老一少都惊呆了。

孙舟舟来不及思考,本能叫了一声“爸”。

老头吃惊,连声答应哎哎哎,两腿一软,又重重跪了下去。

孙舟舟用力将父亲抱起来,放到旁边的座椅上。

当年大块头的继母赶上来,连连发问: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昨天还去体检过的,医生说你双腿没毛病呀,关节都好好的,怎么突然跪地了?

孙父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有点尴尬,拍了拍自己的腿,“不清楚什么状况,从一进门,腿就不听我的,膝盖发软,直想往下跪。”

一切神奇都有必然。

孙舟舟眼神扫过黑皮肤黄头发块头仍旧很大的继母,不动声色将父亲抓着他的双手拿开。树叶不是一天黄的,人心也不是一天凉的。

他掸了掸自己的白衬衫袖口,旁若无人般,直直走到一对新人面前,送上红包,然后走向自己座位。

宴席完毕后。孙舟舟特意委托服务生替他买来一摞黄色的信封和笔,他封了一摞现金红包,每一个上面都标注好名字。

拜托小叔转交的时候,小叔的儿子一眼发现重点:哇,不会吧?为什么我爸手里这一大摞黄包加起来,都不及你手里这一个厚?

孙舟舟不说话,他手里这一个,最厚,是准备送给五婆的。

原本,他压根没打算给孙家这边的长辈们派钱。只是开头父亲那两跪,表面他无动于衷,实则于心不忍。

人是自己人生的设计者。有些人的坏,如果学不会,就干脆不学了。所以才决定意思一下。

当然,他也愿意承受白莲花的嫌疑。他存心厚此薄彼,单独给五婆封五位数。就是要让这些血缘至亲的长辈们瞧瞧,他孙舟舟可以对一个外人那么好!

婚宴结束后,孙舟舟驱车回长堤村。

五婆坐在家门口的枣树下跟一只橘猫聊天。

“你看,今年枣子长这么多,树都累弯了。我们要不要找人来锯掉几个枝,来年少结点,树轻松,人也轻松。”

孙舟舟将车缓缓溜到枣树下。

五婆和橘猫,一起逃到安全地带。一人一猫,快快乐乐,好似流水不腐。

他将黄包交给她。五婆连连推辞,“我都有好几万存款了,还有医保。生老病死都没压力,不能再拿你的钱。”

村里人闻讯围过来瞧热闹。

包括孙舟舟的奶奶,她特意拿了盒牛奶尾随而来。

孙舟舟跟人聊天,客气而保持距离。他发现,每次他开口,奶奶除了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还会捧着小心翼翼的笑。

这让孙舟舟很不舒服。生而为人,他的灵魂花园里没养毒蛇,也没种种荆棘。

孙舟舟驱车离开。半路,接到五婆电话:

你一直觉得自己当年欠了我对不对?实话告诉你,你不欠我的。

我有次跟人吵架,被人拿板砖拍在腰上,躺床上不能动。我自家人说我活该,更没一个外人来看我,只有你妈妈,送了两包蜜枣过来,嘱我好好休养,以后遇事多忍忍,多让让。

我生在世上几十年,你妈妈是头一个对我有好心的。

所以她被人气死,当年我要有力量,恨不得踏平你们孙家,除了你们姐弟,不留一个活口。

那年给你二毛钱,不要再记挂了。我拿你这么多,来生做牛做马都还不掉!

你爷爷奶奶今天特别高兴,夸我人好,夸了一个多小时,还赖在这里夸。因为我住这儿,他们才有机会看到你。

黄土埋到腮帮子了,能让千年老冤家在我面前服软、说我一句好,我也很开心。

五婆的声音在车里回荡。

孙舟舟突然想起一句话:鸿鹄展翅,各有所至。

人这一生,无非八个字:生死,成败,荣辱,贫富。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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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之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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