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走了?”
干妈张婶站在村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里,闷得慌。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手里攥着行李袋的带子,指甲都快掐进掌心了。四周围着的乡亲们谁也没说话,只是一个个叹着气,北风刮得土路上的枯草哗哗响。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样,半天只憋出一句:“干妈,我……我会回来看您的。”
这话一出口,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1970年初春,我第一次来到河北南柳村的时候,哪想到自己会和这个地方、和张婶结下这样深的情分。那时候的我,才十八岁,刚初中毕业,跟着一群天津知青被安置到村里的知青点,住的是两间土坯房,屋顶的茅草漏风,炕上铺的麦秸又硬又扎人。
那天到村子的时候,天冷得人抬手都发抖。村头的井台上挂着一桶半满的水,水面冻得结了冰,旁边还有个瘸腿的老黄狗,懒洋洋地趴着,看我们像看稀奇物件。
队长老刘头领着我们进了村,没说几句,就招呼张婶过来:“这是咱二队的张嫂子,以后做饭的事儿就麻烦她了。”
张婶四十来岁,瘦得像根竹竿,脸黑黑的,头上围着一条褪了色的旧蓝布巾。她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大却很热乎:“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孩子,看着都俊,别嫌咱南柳村穷啊,能给你们的,就这些了。”
我没说话,心里却一阵发酸。
张婶的饭做得不能算好吃,头一顿是玉米糊糊,咸得我直咂嘴。可那会儿肚子饿得狠,硬是吃了两碗,还被张婶逗了一句:“小姑娘,胃口不小啊。”
她这一句“小姑娘”,让我心里莫名地一暖。从小,我妈就爱忙活,家里仨孩子,她顾不过来,我这个老大就像没人管的野草,随风长着。可这一刻,我觉得有人疼爱我了。
慢慢地,我和张婶熟了。她是个苦命人,男人老张是村里有名的木匠,可家里穷,两个孩子没养活,剩下唯一的儿子三娃,是张婶的心尖尖。可三娃二十岁了,啥活都不会干,村里人背地里说他是“绣花枕头”,张婶听了总爱抹眼泪。
张婶对我特别好。那年腊月,我跟她学烧火拉风箱,学蒸窝头摊煎饼。她一边教我,一边笑着说:“你这闺女,手脚麻利,将来肯定是个好媳妇。”我红着脸不说话,心里却甜滋滋的。
最让我忘不了的,是那年冬天的一件事。
1972年冬天,天冷得比往年早,村里地里的活儿都停了,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年。那天,我跟队里的人去镇上交公粮,回来的路上把棉袄落在了粮站。等我发现时,天都黑了,张婶急得团团转,拉着三娃就赶紧带我回镇上找。可粮站的人说啥都没见过,我的棉袄就这么丢了。
我冻得直哆嗦,心里急得想哭,可张婶啥都没说,回家后就开始翻箱倒柜。第二天一早,她拿着一件旧棉袄过来,塞进我手里:“闺女,昨晚我把我的夹袄拆了,给你做了件棉袄,凑合着穿吧。”
我接过来,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哽咽着喊了一声:“干妈。”
张婶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花:“哎,这声干妈,我听着,值!”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她的干闺女。她对我更好了,家里有啥好吃的,总是给我留一份。她还偷偷给我做了一双布鞋,说:“闺女,地里活多,你这鞋都磨烂了,穿着这个,轻软。”
我心里明白,张婶是真把我当成了自家人。
可好日子总是过得快。1973年春天,县里招工,队里本来推荐的是我。可那天晚上,刘香梅找到我,哭着说:“秀兰,你有干妈疼着,就让我去吧,我家里困难,爹娘全指望我了。”
我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告诉队里把名额让给了她。张婶知道后,眼圈红了好几天,直说我傻:“闺女,你这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啊!”
可我不后悔。
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我是为了讨好张婶,也有人说我是心疼刘香梅。可不管别人咋说,我心里清楚,我是为了不让干妈为难。
谁知道,就在这一年,我接到了回城的通知。
消息传开,张婶啥都没说,只是沉着脸进屋,把门关得紧紧的。那段时间,我心里也不好受,想着离开后,干妈该怎么过,三娃的婚事怎么解决。
可天意弄人,总是有意外。
临走前几天,三娃突然跑到知青点,神神秘秘地说:“秀兰,我有事跟你说。”
我一愣,跟着他去了村头的老槐树下。他低着头,半天才憋出一句:“刘香梅……她好像中意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你还等啥,赶紧去提亲啊!”
三娃脸一红,挠着头说:“可人家爹娘嫌咱家穷。”
我心里一动,这事儿得干妈出面。果然,张婶亲自去了一趟刘香梅家,硬是把这桩亲事给定了下来。
订婚那天,张婶拉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闺女,你真是帮了娘一个大忙啊。”
我笑着说:“干妈,只要您高兴,我就高兴。”
可高兴归高兴,离别还是来了。
1973年秋天,临走那天早上,乡亲们都来送我,干妈却没出现。我扔下行李,跑到她家里,一进门,就听见她在厨屋里呜呜地哭。
“干妈……”我一喊,她转过身来,一把把我搂住:“闺女,娘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娘想你了咋办啊?”
我也哭了,哽咽着说:“干妈,等我安顿好了,就回来接您。”
带着干妈煮的鸡蛋,带着乡亲们的祝福,我坐上了回天津的火车。车窗外,南柳村渐渐远了,我的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回城后,我忙着工作,每年春节都抽空回村看看干妈。后来,三娃和刘香梅有了孩子,干妈的日子也过得好了些。可天不遂人愿,1980年,干妈得了重病,我赶回去时,她已经走了。
站在她的坟前,我泪流满面,像回到了1973年的那个秋天。
这些年,我常常梦见干妈,梦见她站在村口,笑着喊我:“闺女,回来了?”
梦醒了,我的眼睛,总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