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你知道翠芬现在过得怎么样吗?”声音忽然从耳边传来,我愣住了,手里端着的茶杯顿在了半空。翠芬,这个名字像是一颗石子,猛地砸进了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周大成,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翠芬啊,多少年了,我以为这个名字早已埋在时光里,可这一刻,它比任何时候都清晰。记忆的闸门被轻轻推开,那些年的往事,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1970年,我和几个同学响应号召,从江城下乡到了北岭村。那是个偏远的小山村,穷得让人叹气。一路颠簸到村头,迎面而来的全是泥泞的小路,稻田边立着几棵歪脖子树,远处的山雾蒙蒙的,像一幅没有颜色的画。我们几个年轻人从火车站一路过来,身上的衣服早已沾满了灰尘,鞋子也全是泥巴,站在村口,心里空落落的。
周队长是个中年汉子,头发乱糟糟的,脸被太阳晒得像块焦炭。他打量我们这几个背着铺盖卷的毛头小子,咧嘴笑了:“嘿,城里来的知青啊!不过看你们这细皮嫩肉的样子,怕是连锄头都拿不稳吧?”
我们都讪讪地笑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带着我们到村头一间破旧的屋子,说:“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了。条件简单点,将就着住吧。”
屋子里阴暗潮湿,墙上斑驳的泥巴已经掉了不少,地面坑坑洼洼,风一吹,屋顶的瓦片还吱吱作响。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说话,心里都明白,这日子不好过。
村里安排了一个姑娘给我们做饭,她就是翠芬。第一次见她,她端着一盆红薯稀饭进来,瘦瘦的,脸晒得黑黑的,眼睛却亮得像山泉水。她站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知青哥,饭来了,条件不好,你们别嫌弃。”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乡音。
我们赶紧接过饭盆,连连道谢。那会儿的红薯稀饭真是稀得很,碗底能照见人影,可我们都吃得津津有味。日子虽然苦,翠芬却总是笑着,做饭、洗衣、下田,样样都做得利索。
我和翠芬熟悉起来,是因为一次挑水。那天我挑着水桶,刚走到半山腰,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个四脚朝天,水全洒了,裤子也湿了个透。翠芬正好路过,跑过来扶我,嗔怪道:“吴哥,你别逞强,这担子我帮你挑!”说完,她一把扛起扁担,挑着两桶水就走了。
我站在后头,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一个姑娘,怎么能那么能干呢?
后来,翠芬来找我,说想学认字。她说她小时候想读书,可家里穷,没机会。我点头答应了。每天晚上,吃过饭后,她都会带着弟弟翠宝来找我。我用自己带来的课本,从最简单的拼音教起。翠芬学得特别认真,眼睛里总是亮亮的,像是装着星星。
教了几个月,她已经能读一些简单的句子了。有一次,她拿着一本旧书,读得磕磕绊绊,可脸上却是满满的自豪。她笑着说:“吴哥,我以后也能写信了。”
那时候,我对翠芬的感觉很复杂。她是个好姑娘,淳朴、善良,总是默默地帮我们干活,可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的。
村里的人开始议论我们,说翠芬对我有意思,说我也对她上了心。还有人半开玩笑地说:“吴知青啊,你就招个上门女婿吧,翠芬可是村里最好的姑娘了!”
这话说得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翠芬听了,低着头不说话,可我却看见她的耳根红了。
那段时间,我的心乱得很。一方面,我对翠芬确实有好感,可另一方面,我清楚得很,我是城里人,我迟早是要回城的。我们之间,根本没可能。
1976年,机会来了。村里通知我们知青可以参加高考。这消息像是一颗石子,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我父母早就盼着我能回城,这次写信来拼命叫我抓住机会。可我心里却犹豫了,翠芬怎么办?她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丢下她一个人?
那段时间,我白天干活,晚上复习,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有一次,翠芬端着一碗粥过来,问我:“吴哥,你是不是有心事啊?”我低头喝了一口粥,半天才憋出一句:“没啥,就是最近有点累。”
终于,我考上了。收到通知书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道喜,翠芬也来了。她站在人群后头,眼睛红红的。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可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临走的那天,翠芬来送我。她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块干粮和一双她亲手做的布鞋。她低着头说:“吴哥,到了城里,好好照顾自己。”我接过布包,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难受得要命。
她转身跑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回城后,我忙着学业,忙着工作,渐渐跟北岭村断了联系。可是翠芬的影子,却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笑脸,她的背影,她端着红薯稀饭站在门口的模样,一直在我心头萦绕。
这一晃,就是四十多年。今年秋天,几个老知青来找我,说要一起回北岭村看看。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
北岭村变了样,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小土屋变成了砖房,村头还修了一个小广场。可我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知道翠芬现在过得怎么样。
到了村里,周大成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端茶递水,问我:“吴哥,你还记得翠芬吗?”我心里一震,点点头。他叹了口气,说:“翠芬命苦啊,前些年她丈夫走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不过现在孩子出息了,在外头工作,她日子也好过了些。”
听到这,我的心像被刀割了一样。
第二天,翠芬来了。她一进门,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可眼睛里依然有那种温暖的光。她看着我,笑了:“吴哥,你还记得我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翠芬,对不起。”
她摆摆手,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你能回来看看,我就很高兴了。”她告诉我,现在她一个人种田,日子倒也过得去。她还笑着说:“吴哥,你教我的字,我现在还记得呢,有时候还能看看书。”
临走的时候,她送了我一袋村里的特产红薯干,说:“吴哥,以后有空常回来看看。”
回到城里,我把那袋红薯干拿出来,捧在手里,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翠芬啊,你是我这一生中最深的遗憾,也是我心里最温暖的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