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顺,你说咱乡亲们真能把你欠的那些粮和工分一笔勾销?”老李坐在炕沿上,叼着烟锅,眼神有些复杂地盯着我,“你说实话,你心里真没个疙瘩?”
我愣了一下,低头搓了搓手掌,厚厚的老茧擦得发疼。其实,我哪能没疙瘩呢?乡亲们日子本就苦巴巴的,我这一走,欠下那么多东西,哪能真就这么算了?
那是1978年的一个深秋,北岭村的山风刮得人直打哆嗦。屋外的枯草哗哗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这一年又一年的贫瘠和艰难。炕里的火塘烧得正旺,可我的心却怎么也暖不起来。乡亲们说要替我分担,我听着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
我从1969年到北岭村插队,一晃快十年了。别的知青早就一个接一个地回了城,有的进了工厂,有的考上了大学。我呢?还是个在账本上挂满“红字”的人。每次去队里看账本,那些欠下的粮食、工分,像一根根刺扎在我心口。
刚到北岭那年,我才十八岁,心气儿高着呢,以为凭自己能吃苦耐劳,几年后一定能闯出个样子。可我哪里想到,这村子穷得揭不开锅,光靠我的一腔热血,根本没用。
刚下乡的日子,住的是村里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土房,土炕潮得一晚上都睡不暖和。村里人生活苦,每顿饭都稀得能照见人影子。我记得头几天,炕上的老李看我伸手去抓窝头,咧着嘴笑了,“家顺啊,咱这儿人穷,可不能亏了你们这些知青,你们是国家派来的,咱得护着你们。”
那时候,我不信。可后来,老李的话却一桩桩应验了。
1972年的大旱,北岭村的庄稼全都晒死在地里。村里的口粮不够分,乡亲们挨饿都不吭声,却偷偷往我们知青的屋里送粮食。有一次,我在地头干活,老李悄悄把半袋高粱塞给我,“别声张,这是给你们几个垫垫的。”
我拎着那半袋高粱,站在田埂上,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可人越是对你好,你心里越难受。那年大旱,村里人饿得脸色发青,几个老人甚至靠野菜和树皮过活。我心里有火,可又没处发,只能拼命干活。可再怎么拼,我的工分也养不活自己,更别提还账了。
1974年,队里来了招工名额,我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可名额一到公社,就被刘主任一句话拍了下来:“张家顺思想觉悟不高,不能当工人。”我去找老李,他叹了口气,“家顺,这事儿我也没辙啊。”
我心里窝火得不行,可又能怎么样呢?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1976年,我的母亲从北京来信,说家里日子也不好过,让我自己想办法。我看着信,半天没说话。那天晚上,老李坐在炕上抽烟,看着我发呆。他问我:“家顺,你想啥呢?”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耗在这儿了。”
老李没说话,只是往火塘里添了几块柴火。
后来,知青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那个冬天,我感冒发烧,烧了三天三夜。老李一边跑公社卫生院给我抓药,一边从家里拿出自己熬的红糖水喂我。那种苦涩的甜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就在我几乎认命的时候,1977年的秋天,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了村里。我心里一下子亮了,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高兴劲儿还没过去,现实又一次把我狠狠拽回了地上。
我欠的粮食和工分怎么办?这些年,乡亲们对我的好,我怎么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老李知道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家顺,咱乡里乡亲的,这点儿小账算啥?你就放开手脚去考,考上大学就是给咱北岭争光了。”
我嘴上答应了,可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
那年冬天,我抱着书本,白天干活儿,晚上挑灯学习。村里的孩子们看着我,总是偷偷笑,“张叔叔还读书,真是稀罕哦。”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心里只想着拼一把,就算考不上,也死个明白。
1977年的高考,我差了两分没过线。消息传来的那天,我躲在屋里蒙头大睡,不想见任何人。老李推门进来,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搁在炕头上,“家顺,咱再试试,哪有一口气就成的?”
第二年,我咬着牙又考了一次。这一次,我终于收到了京城工业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那天,老李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去他家吃了一顿好的。可我心里却越来越沉。
乡亲们说,欠账一笔勾销,可我怎么能真就这么走了呢?
临走前一天,我去找老李办手续。他翻着账本,合上后看着我,“家顺,咱乡亲们都说了,你这些年吃的苦,咱都看在眼里。这账啊,咱就不算了。”
我愣住了,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记住,以后混好了,记得回来看看咱村就行。”
那天,老李一直把我送到村口。路上,他塞给我五块钱,“路上用,别嫌少。”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勾销”我的账,老李带头拿出自家粮食,把乡亲们的口粮都填了上去。
多年以后,我回到北京,在工厂里扎了根。日子好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寄钱回北岭村。可是老李回信说,“家顺,你啥都不用寄,咱乡亲们不图你这些。”
1995年,我终于回到北岭村。村子变了很多,但老李还是那个老李。他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家顺啊,咱北岭村的娃们都念着你呢。”
我看着他,鼻子一阵发酸,说不出话来。
“家顺,你还记得那年冬天的事不?”老李忽然问我。
我愣住了,“哪件事?”
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那年你发烧,我背着你跑了十几里地,后来你迷迷糊糊地说,‘老李,这辈子我欠你们的,下辈子一定还。’”
听到这话,我的眼眶一下子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