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那女娃子真是他闺女?她说啥了?说咱家春海害她了?"娘把粗布毛巾狠狠摔在搪瓷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蓝布褂子。
我叫江春海,今年二十三岁,刚从沈阳军区退伍回到河南老家没几天。小麦已经收割完,田野间弥漫着新鲜的麦秸和土腥气。生产队的地里,社员们正忙着翻地、点种秋苗。
那天傍晚,我刚换上半新不旧的蓝制服,打算去田里帮忙。忽然看见一个抱着娃娃的年轻女人站在我家门口。她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蓝布衣裳,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娃。那张憔悴但依然清秀的脸庞让我愣在原地——是秀兰。
"春海,你可算回来了。"秀兰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是你闺女,叫小荷。"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三年前我参军离开时,秀兰还是村里最俊俏的姑娘。她爹是村里唯一的老木匠,在社员食堂后面开了个木工铺,手艺好,人缘也好。我们常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相会,说些悄悄话,有时我还会偷偷塞给她几颗大白兔奶糖。
"你...你胡说什么?我和你什么时候......"我下意识地反驳,可话说到一半就咽住了。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我离开前的一个夏夜。生产队刚分了今年的头茬蜜桃,我和几个社员喝了不少米酒......
秀兰低着头,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你走了没多久,我就发现有了。爹娘打我,骂我不要脸,最后把我赶出了家门。要不是沈婶收留,我和孩子早就没命了。这三年,我天天盼着你回来......"
"这事儿可不能乱说,那会儿村里有好些后生都跟你来往......"我娘突然从屋里冲出来,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她头上还戴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头巾,腰里别着用了多年的铁钥匙串。
秀兰脸色煞白:"江婶,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秀兰虽然命苦,但还不至于不知廉耻!当初要不是春海,我也不会......"说着,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凉。那个夏夜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我和几个社员喝完酒,在村头闹了半天。秀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非要送我回家。月光下,她的脸庞那么美,我一时冲动......
"春海,你倒是说句话啊!"秀兰哭喊着,小荷被吓得也哇哇大哭起来。
我看着那个小女娃,她有着和我一样的大眼睛,鼻子也像极了我爹年轻时的样子。血缘的力量不可思议,仅仅一眼,我就认出了这是我的骨肉。
就在这时,从生产队地里收工的爹走了过来。他还穿着沾满泥巴的衣裳,手里提着把锄头。看见眼前这一幕,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这是咋回事?"爹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深吸一口气:"爹,秀兰说的是真的。那晚是我对不住她。这个孩子,是我的......"
"混账!"爹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摔在地上,"你这是要气死我和你娘啊!你知不知道,前两天隔壁大队书记家的闺女,托人来说要跟你相看?那可是吃商品粮的干部家庭啊!"
我摇摇头:"爹,什么干部不干部的。我是当过兵的人,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在部队这些年,我当过班长,还入了党。从连长到指导员,都教育我们要讲政治、讲觉悟。那个懦弱、逃避的少年已经一去不返。
可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人出现了——秀兰的爹,老孙木匠。他骑着半新不旧的永久自行车,车后座还绑着几根木条。
"春海回来了?"老孙木匠把车支在院外,脸色阴晴不定,"这些年,我没少打听你的消息。你倒是混得不错,听说还入了党?"
我心里一沉。老孙木匠这些年没少受村里人的闲话,他最疼爱的闺女未婚先孕,这在当时的农村,简直是奇耻大辱。
"叔,对不起......"我刚要解释,老孙木匠摆摆手打断了我。
"秀兰,你跟我回家。"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这三年,爹也想通了。是爹当初太执拗,把你赶出家门。现在春海都入了党,想必也不会要你这样的......"
秀兰惊讶地看着她爹:"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孙木匠苦笑道:"前些日子,隔壁马家村的老赵托人来说亲。他家儿子虽然是个寡夫,但工作稳定,在县砖厂当会计。人家也不嫌弃你带着孩子......"
"不行!"我突然喊出声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秀兰,嫁给我。我会对你们娘俩好的。"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小荷也停止了啜泣。老孙木匠眯起眼睛打量着我:"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挺直腰板,"叔,这事是我对不起秀兰。您要打要骂,我都认了。但我绝不能让秀兰再受委屈。"
"可你都入党了,组织上能同意吗?"老孙木匠皱眉道。
我苦笑道:"叔,党员更应该诚实守信,敢作敢当。这事我会如实向组织汇报,请组织监督。"
秀兰突然扑进我怀里,泪水打湿了我的制服:"春海,你真的变了......以前的你可不会这么说话......"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在部队这些年,我学会了很多。最重要的就是,做错了事就要勇于承担。"
小荷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我腿边,怯生生地拽着我的裤腿。我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蛋:"闺女,爹以后会好好疼你的。"
"当真?"我娘颤抖着声音问道。她的眼圈红红的,不知是气的还是感动的。
我站起来,挺直腰杆:"当真。娘,您就别为难秀兰了。这些年,她和小荷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爹掏出烟袋锅子,慢悠悠地装了一锅旱烟。月光下,我看见他枯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也罢,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过......"
他转向老孙木匠:"老孙啊,按咱们这里的规矩,该补的彩礼一分不能少。毕竟,秀兰给咱们生了个大胖闺女......"
老孙木匠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得,这事好商量。改天我带上媒人,咱们好好谈谈。"
就这样,我和秀兰的婚事定了下来。虽然村里人背地里说闲话,但我们过得踏实。为了让秀兰和小荷过得更好,我主动要求下乡当了农机手。白天开拖拉机,晚上还帮秀兰在村口摆个小摊,卖些油条、包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荷渐渐不再怕我,会扑进我怀里甜甜地喊爹。秀兰也多了笑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惶恐。生活虽然清苦,但我们仨每天都过得其乐融融。
转眼到了年底,队里开表彰大会,我被评为劳动模范。台上,我抱着小荷领奖状时,看见秀兰在台下笑得那么灿烂。我突然明白,也许正是当年的错误,让我学会了成长,懂得了责任。
而这,或许就是生活给我上的最重要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