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恨。
我难产血崩时,我的夫君正和我的亲妹妹偷情苟合。
我命丧黄泉,遗子惨死,夫君和妹妹却夫荣妻贵,儿女成行。
如今,我竟重生在产子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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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梦中惊醒,第一反应是看我的肚子。
寝衣凸起,孩子还在。
乳姆见我神色惊慌,问我:「娘子,做噩梦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姆姆,我梦见孩子没有了。」
「瞎说,梦都是反的。娘子一定能平安诞下郎君的嫡长子,为裴家传续香火。」
平安?香火?
我的脸上一定起了冷笑。
我清楚记得,前世我因忧思早产而亡,遗下一个体弱的婴孩。
我父亲不愿失去前程正好的女婿,顺势将我亲妹惜华续嫁与夫君裴方。
两人好得如胶似漆,同进同出,竟将我儿遗忘,以至于下人懒怠,我儿受寒,不治而死。
后来,裴方因帮助大皇子成功夺下太子之位,步步高升。
惜华接连产子,受封夫人,好不风光。
京中人人称赞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谁还记得我那未满一岁便夭折的孩子?
谁还记得我在产床上的挣扎煎熬?
没有人。
恨意如火焚身。
我重新醒来,在尚且怀孕六个月的春夜里。
是上天怜我,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必好好把握。
绝、不、辜、负。
2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人将花园小楼前的荷花池填平。
「好好的荷花池,为什么要填了?」
裴方来问我,面色不愉。
我知他不高兴是因为动工人多,碍了他偷香窃玉的路。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委委屈屈。
「妾身近来夜夜噩梦,派人问了解梦先生,才知花水属阴,于胎儿有大碍,需将荷塘填平,方能平安诞子。」
其实我是在胡说八道。
「夫君,妾身都是为了裴家的香火啊!」
一句话堵得裴方无话可说。
半晌方道:「填平以后多种些青竹,去去俗气。」
裴方曾说,我的名字「传芳」太俗,不如妹妹的「惜华」二字雅致。
我说,是因我生在牡丹花开的时节,所以父亲给了我这个名字。
我嫁到裴家时,从洛阳娘家带了牡丹名种,未有身孕前,总是亲自照顾。
裴方对此甚为不悦。
他说,牡丹乃是俗物,与君子不配。
他又说,你是主母,应在夫君身上用心,早日诞下嫡子才是。
我心中明白,他是嫌我不懂诗书风雅,配不上他这位以诗画出名的京城才子。
我见裴方要走,连忙说:「晚间请夫君前来用膳,妾身有事与夫君商量。」
又补充:「事关惜华。」
他果然应下。
待他走后,我对乳姆说:「将那药取来,今晚有大用。」
3
当晚饭桌上,裴方正襟危坐,目光却频频窥视惜华。
惜华只作不知,低头娇笑。
两人在我眼皮底下眉来眼去,前世的我竟是个坐在井里的瞎子。
我命婢子给裴方倒酒。
「园中‘姚黄’结了双苞,是极稀罕的。妾身想把今年的生日宴和赏花会合在一块儿办,为孩子添些喜气。」
裴方虽嫌弃牡丹太俗,但我手植的牡丹窠窠都是名种,在京中颇有名气。
就连皇子公主,也曾登门观赏。
惜华拍手道:「华儿最喜欢热闹了!」
我微笑道:「妹妹喜欢便好。」
毕竟,这场宴会热不热闹,就看你和裴方了。
裴方饮了酒,已有些醉意,笑道:
「说起‘姚黄’,我便想到上古‘娥皇’……」
后头的话没说完,只是拿眼睛去瞟惜华。
惜华满脸通红。
「姐夫博古通今,我和姐姐可听不懂。」
呵。
裴方和惜华以为我不通文墨,便不知娥皇女英的传说么?
两女共侍一夫,他想得倒美。
我故意道:「夫君明知道我没念过两年书,故意笑话我呢。」
裴方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
我只作不见,叮嘱惜华:「届时妹妹需得仔细打扮。」
惜华道:「姐姐生日,我怎能夺了姐姐的风头。」
我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妹妹才是这次赏花会的主角呢!」
「哐当」!
裴方打翻了杯盏。
惜华急道:「华儿不想嫁人,华儿还想多陪姐姐两年……姐夫,你说呀!」
裴方指责我:「妹妹还小,多留两年在家里有何不好?你这个做长姐的,倒是舍得!」
我幽幽地瞥了他一眼。
你也知道惜华年小,可你这姐夫的是怎样不顾纲常廉耻,趁我怀孕,引诱她与你暗通款曲的?
我说:「夫君误会妾身了。小妹婚事,乃是父亲前日家信中所提。」
其实父亲几乎忘了还有惜华这个女儿。
惜华乃是庶母所生,父亲不喜她是女儿身,并不看顾,我怜惜华年幼,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我出嫁前一晚,她在我房中哭了一夜,求我不要抛下她。
于是我一到京城,便求了裴方派人去接她来与我作伴。
谁知竟是做错了。
我慢条斯理地说:「妹妹年岁渐长,待在裴府,总不是长久之计。」
惜华忙道:「华儿已有了心上人!」
她的眼睛梭着裴方的脸。
我奇道:「妹妹平日鲜少出门,这心上人……」
我看向裴方:「夫君,你知道吗?」
4
裴方被我问得猝不及防,狠呛了一口酒。
「闺阁之事,问我作甚!」
惜华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姐姐你就别问了,现下时机尚未成熟……待姐姐平安生产后,自会知晓。」
平安生产!
好不要脸!
我只觉前世难产时那几乎将我撕成两半的剧痛再次附体。
我强忍着恨意,举杯道:
「好,姐姐就等着双喜临门。」
惜华与裴方对视一眼,饮下杯中酒浆。
散席后,裴方和惜华二人先后离去。
我靠在床头,和乳姆说话。
我刚查出怀孕时,大夫说头胎需要静养,前三个月尽量卧床,便是自家人也少打扰。
裴方当日便将卧具搬到了外间书房。
前世我太傻,还为此感到对他不起。
谁知他竟是夜夜不空,搂着我亲妹妹睡觉。
我问乳姆:「席间,你可看清楚他们二人饮了几杯酒?」
乳姆道:「郎君用了七杯,小娘子用了三杯。」
我道:「那药效力足么?」
「一小勺便足以令男女整夜……」
乳姆没说下去,我也明白她的意思。
我问:「裴方睡下了?」
「已有人伺候睡下了。」
「惜华呢?」
「尚未就寝。」
惜华住在花园小楼,就在那个被填平的荷花池旁。
我说:「很好。从今晚开始,就让他们慢慢受情欲之苦的煎熬。让填荷花池的工人动作慢些,省得让裴方觑见机会,去见惜华。」
乳姆道:「已吩咐了。」
我说:「待到宴会前夜,你要加重药量。」
乳姆点头应下。
「还有一件事。」
我抚摸着肚子,缓缓地说:
「姆姆,我怀疑身边有裴方的人下药害我。」
5
我生日那天,宾客盈门,贵胄云集。
除了来赏并蒂牡丹者外,更有为相看惜华而来。
我早已在送贴子时放出风声,要为妹择婿。
京里人听了,谁不赞我一声「长姐如母」?
果然,好几位贵妇询问惜华如何不见。
我正招待大皇子府上的两位女眷,一位是每年都来看牡丹的杨三娘,另一位则是新面孔,姓兰。
那兰美人道:「我家殿下最是赏识裴二郎了,听说你家妹子拜了他当老师,今日我怎么也得见见这位小姨子徒弟!」
惜华自到京城,因闻裴方才名,便求我去和裴方说,想同他学写字作诗。
裴方确实有才,诗书自成一体,只是性傲,饶是皇室贵胄,也难得他一张墨宝,唯有雅好书画的大皇子能得他一点笔墨。
我当初本以为裴方会拒绝,谁知他竟一口答应。
想来那时便存了不良之念。
我向兰美人道:「失礼得很,舍妹昨晚感染风寒,恐过了病气给诸位贵客,故此不敢露面。」
兰美人笑道:「怕是女孩儿家害臊,不敢出来见客吧!」
旁边杨三娘说:「传芳夫人的妹子我是见过的,确实身体娇弱。」
兰美人斜睨了杨三娘一眼,冷冷道:「杨姐姐总拦着我不让我见殿下,怎的到这儿还拦着我?」
杨三娘面露不悦,但并未多言。
我忙道:「诸位盛情,是舍妹的福气,请随我移步花园。」
说着,我悄悄向乳姆示意。
乳姆会意,转身悄然离去。
花园里,荷花池已被填平,种上了密密的青竹。
我领着兰美人等及各自婢女来到青竹掩映后的小楼,从楼梯上去。
早在前几日,我就以楼梯陡峭老旧为由,命人铺上了厚厚的地毯。
惜华称病,病人需要静养,众人行动间自然十分小心,是故并不曾发出什么声响。
我推开二楼房门。
一声女子动情的娇喘夹杂着男人的笑声,从中传出:
「华儿小心肝,你姐姐现下正伺候那帮半老徐娘呢,怕什么……」
6
门内,衣衫不整的裴方和惜华搂在一处。
「夫君!妹妹!」
我以袖掩面,不敢置信地连连后退。
身边的女客们也都懵了。
「好一个端方君子裴二郎,骨子里竟是个放荡好色之徒!」
杨三娘冷声说道。
我哭道:「夫君,你和妹妹……瞒得我好苦!」
惜华布满情欲的潮红小脸变作煞白。
她哭着从裴方身下挣脱开来,衣裳也不及穿好,就要去撞墙。
裴方连忙搂住。
他强装镇定:「我与婢女玩闹而已,夫人是当家主母,怎的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无?」
我身体瘫软,泣不成声。
杨三娘扶住我,怒道:「裴方,亏你还是个才子,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兰美人却道:「杨姐姐,你在皇子府里管事管习惯了,连人家的家事都要插上一手吗?」
裴方仿佛得了什么提示,厉声对我道:「夫君的事,做妻子的少管!」
我还未说话,只听杨三娘道:
「裴夫人管你不到,却不知我家殿下可有资格?」
7
京中风传,裴家二郎与妻妹通奸,白日宣淫,被其夫人和众女客无意撞见,场面极其混乱。
妻妹当场就要一头撞死,被裴二郎死死抱住才罢。
夫人低声下气,求众女客莫要将此丑事传扬出去,毁了郎君的前程和妹妹的名声。
众客诺诺。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久,裴方被上峰申饬。
八个字:伤风败俗,纲常扫地。
并罚一月薪俸。
京中贵女鼓掌称快。
男人则说,罚不当罪,男子三妻四妾,实属正常。
还有人说,是裴家娘子故意让小妹勾引丈夫,免得让其他婢女爬上丈夫的床。
一时间,流言纷纷,不知真假。
我借口养胎,搬离裴府,住到了京郊别庄。
谁知,惜华竟追到别庄。
我闭门不见,她便跪在地上求。
我也不管,就让她被烈日晒着。
惜华打小养在我身边,好吃好喝,哪里受过这种苦。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恰好裴方赶来。
见此情形,他怒不可遏。
「你做姐姐的,竟如此狠心!」
他抱起惜华,对我恶言相向。
「我不管别人都说什么,若有人问,你只说你父亲早就许诺,要将惜华嫁我,不许说别的!」
惜华缓缓苏醒,见着裴方,当即搂住他的脖颈,委屈地嘤嘤哭泣。
「姐夫,你总算来了……华儿好难受……」
裴方温声道:「华儿不怕,我马上带你去看大夫。」
「不!姐姐不原谅我,我就不走!」
「你姐姐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通,过两天就好了。」
我说:「听说你遭了上官训斥。」
裴方怒道:「你还敢说!妻贤夫祸少,若不是你非要办那劳什子牡丹宴,我会遇此横事?」
他看了一眼我的肚子。
「后宅妇人就该安守本份,生男育女。你在这里住着也好,省得华儿日日以泪洗面,连夜间都睡不安稳。」
说完,抱着惜华就要走。
我忙说:「夫君等等,有人要见你我。」
裴方不耐烦道:「不见!」
「大皇子也不见吗?」
8
大皇子召见,我想定是那日为我抱不平的杨三娘对大皇子说了什么。
但并未在皇子府内见到她。
陪伴在大皇子身边的,是那位新宠兰美人。
她娇柔地倚靠在大皇子身边,十指纤纤,剥着葡萄皮。
大皇子与裴方年纪相若,说起话来十分和气。
“我知夫人受了大委屈,这实在是裴二的不是。”
他用称呼好友的方式来称呼裴方。
大皇子朝裴方一摆手。
“你也是糊涂,既欢喜小妹,何不早与夫人禀明,难道夫人是那等不贤善妒的庸妇,会拦着你纳妾不成?”
裴方躬身道:“裴某钟情小妹,实不愿委屈了她。”
我垂首道:“妾害得夫君遭上峰训斥,愿取一纸休书,将正妻之位让与妹妹。”
大皇子厉声对裴方道:“妻妾有别,裴二,你别犯糊涂!”
大皇子是在警告裴方不要再做落人口实的事,以免有碍官箴,影响仕途。
兰美人却拿眼瞟着裴方,娇笑道:“殿下何必疾言厉色,像裴二郎这般专情之人,可是不多见呢。”
大皇子也不生气,只道:“你少说话。”
兰美人递给他一颗剥好皮的葡萄,笑吟吟地闭口不语。
裴方道:“殿下教训的是,都是裴某糊涂,愿向夫人行礼道歉。”
大皇子笑道:“这就对了。”
我侧身避开裴方的礼,说:“妾身亦不愿委屈小妹。”
大皇子道:“夫人的意思是?”
9
回到别庄,乳母已等我多时。
她将父亲的家信交我。
我一面拆看,一面将在皇子府的谈话告知她。
“我对大皇子和裴方说,只待我生产后,孩子满月那日,便迎惜华为贵妾。”
乳姆忧心道:“娘子当真要妥协至此?”
我笑道:“裴方怎会委屈惜华做妾。”
乳姆伴我多年,对我的心思十分了解。
“娘子是想借此迫使那下药之人露出马脚?”
“正是。我若不死,占着正妻之位,他二人怎会甘心?裴方必会命令那人加大药量,好让我难产血崩。”
女子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此中别有内情。
我这个正妻一死,惜华上位顺理成章。
外人还要赞一声裴方重情,续弦都是妻妹。
乳姆愤愤道:“郎君竟如此狠毒!”
“人心隔肚皮,裴方那张面皮,连父亲都骗了。”
我将父亲的信收起,疲倦道:“父亲责备我不能应承夫君、管束小妹、遏止绯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父亲从来不让女儿念书,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
女儿唯一的价值,就是为了家族利益而进行联姻。
乳姆很为我不平:“娘子受大委屈了!”
我思索良久,终于将信撕碎,决绝道:
“姆姆,我不回洛阳了。”
乳姆茫然道:“娘子若是与郎君和离,不回娘家,还能去哪?”
“天大地大,总有我和孩子的容身之处。将来若是回去洛阳,父亲定会将我再嫁。”
我不过是父亲的货物,被他用来进行交易罢了。
裴方厌烦了我,自然也能将我丢弃。
前世,我是如此。
今生,我要做个人。
我说:“请姆姆将我陪嫁的房产田地做个估算,趁我未生产前,悄悄在别州幽静之地置办房产,将来也好有个归处。”
乳姆点头答应。
我想到一事,问:“药还有多少?”
乳姆道:“足够。”
我见她眼含忧虑,便安慰道:“姆姆莫担心,我设计裴方与惜华之事,无人怀疑。”
原来,在我提出要为惜华择婿那夜,我在裴方和惜华的酒中下了催情药。
这药本是我出嫁时所带,只是我不愿用,就一直收着。
没想到终究还是用到了裴方身上。
裴方本就是装模作样的急色小人,又有药酒刺激,如何忍得住?
无奈花园荷花池动工,白日里小楼周围人多眼杂,便是深夜,因有淤泥阻碍,他也无法前往。
因此当夜,只好找了一个仆妇解决。
而惜华则独守空闺,硬熬而已。
在宴会前的日子里,我看得极紧。
两人连日不得私会,欲心如炽。
等到我生辰当日,两人知我忙于招待客人,无暇分身,此等时机,必然不能放弃。
是以惜华称病不出,裴方避开众人耳目,前去小楼幽会。
我算好时机,带众客撞破两人丑事,为的就是要让他们前途名声尽毁,不得.好死!
10
可,京里的舆论风向又变了。
裴方把将要迎娶惜华的消息放出,京中开始吹起「娥皇女英一段佳话」来。
不过也有人对此极为不屑。
那日为我发声的大皇子内眷杨三娘便是。
她时常来别庄看我。
「我请殿下斥责裴方,以正风气,可殿下根本不当回事。」
我回道:「在男人看来,只要不是偷到自己头上,通奸偷情非但不算败坏礼俗,还要说是风流呢!」
杨三娘叹了口气:「难道这就女人的命?」
我说:「我就不信。」
上天既然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便是教我挣脱这束缚的锁链,走一条自己的路出来。
杨三娘见我意志坚定,忍不住向我诉说:「兰美人进府前,殿下待我极好,谁知兰美人来了……殿下便不大搭理我了。」
我伸手握住杨三娘的手,问她:「三娘,你甘心认命吗?」
11
自那之后,杨三娘有很长时间没来看我。
我在别庄无事,便为孩子抄写佛经祈福。
前世那次难产令我彻骨难忘,孩子的早夭更令我痛彻心扉。
我虽深恨裴方,但稚子到底无辜。
这一世,我定要让我和孩子都平平安安。
七夕节后,杨三娘出现了。
春风满面。
她拉着我的手说:「殿下已处置了兰儿那贱人,再也不许裴方进府,如今内宅已尽听命于我,殿下也对我宠信有加,你这一箭双雕之计果然妙极!」
我问:「裴方现在处境如何?」
杨三娘道:「殿下授意御史台弹劾裴方败俗失礼,他已被贬官停俸了!传芳,可要我再助你一把?」
我摇了摇头。
「一个男人颓唐消沉时,最好的安慰就是来自于一个女人的温柔体贴。」
男人失权,往往要从女人身上找补。
常言道,色是刮骨刀。
我就要让惜华做这把刀。
一刀一刀,把裴方这个伪君子的皮肉割个干净!
我问杨三娘:「那些情诗,当真没被人看出来是模仿裴方的笔迹?」
那都是我借抄佛经的掩护,写出来的东西。
杨三娘大笑道:「你未免也太看不起自己了!殿下将那些搜出的情诗扔在那两人面前时,连裴方都没法证明不是他自己写的。」
我听了,不由喃喃自语:「好……很好……」
有一股兴奋的感觉在我胸臆间跃动。
我向杨三娘悄声道:「我身边有个仆妇,是裴方派人监视我的。」
杨三娘会意:「我替你处置。」
又问:「裴方被贬官,你可解气了?」
我一笑:「还不够。」
真正的大戏,还在后头呢!
12
八月,我在别庄足月生产。
可事与愿违。
我疼了一天一夜,产下一个死婴。
我发了疯。
我不许任何人碰装殓着孩子的小棺材。
裴方命人拉开我,我嚎哭大叫,又抓又挠,吓得那些人不敢接近。
「疯妇!」
裴方气得面色青白,若非孩子算是他的嫡长子,他一定转身就走。
惜华不敢靠近我,只流着泪劝:「姐姐别闹了,孩子没有了,以后再生,你别这样,二郎会不高兴的……」
我指着她和裴方大骂:「猪狗不如的东西!害死我儿,还要来害我!我要你们偿命!」
裴方厉声道:「把这疯女人堵上嘴绑起来!」
惜华道:「轻一些,莫要伤了姐姐。」
我被两个胆大的粗使仆妇扭住。
纠缠中,小棺材滚落,从里面掉出来一个浑身青黑、四肢肿胀的婴孩。
惜华吓得大喊一声。
裴方连忙将她搂住,急道:「还不赶快抬出去埋了!」
我趁仆妇吓得失神,挣开他们,拔了簪子就往裴方和惜华身上乱扎。
我无语伦次地狂叫道:「还我儿命来!还我命来!今日我就要你们死!」
惜华狼狈躲闪。
裴方目露凶光,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我大嚷:「裴二郎杀妻啦!」
一口咬上裴方的手腕。
他痛得将我甩到一边。
我顺势狂奔出门,口中直叫:
「裴二郎杀妻啦!救命!救命!」
脚下不慎,竟落入庄外河中。
13
我被一对农民打扮的中年夫妇救起。
他们什么也没问,将我护送到一座被林木层层遮掩的旧屋前。
乳姆从门内走出,欢喜将我迎入。
「娘子虽然生在洛阳,但跳水也未免太冒险了。」
洛阳多水,我虽在闺中,幼时也曾学过泅水。
所以才敢大胆跳进河中。
「孩子呢?」我问。
「才吃了奶睡下,等醒了抱来与娘子看。」
我在旧屋住下。
过了几日,杨三娘来了。
她笑说:「现在京里人人都说,你生了个死孩子,在灵前发疯,又被逼得跳了河,都是被裴方和你妹子还有你娘家人害的!」
我说:「我猜到了。」
或者说,这就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我发动那日,确实有难产的迹象。
但幸蒙上天护佑,我最终平安生下了孩子。
是个女儿。
抚摸着她柔嫩的小脸,我心中欢喜异常。
娘终于能用真实的手抱着你,保护你。
我又想起前世我儿哭得嗓子嘶哑也无人理会,最后挣扎死去的情形。
我绝对不会让此事重演。
重生以来,我一直在思考,我的将来、我孩子的将来,该怎么办。
我不是在丈夫手里,就是在父亲手里。
可是现在,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哪怕风险极大,我也走得义无反顾。
在别庄待产的日子里,我已计划好一切。
生下女儿后,我让乳姆带着孩子躲到一处早已托杨三娘打点好的隐秘居所。
然后对外宣称,我因孕期受到刺激而生下一个死婴,而且是个男孩。
婴尸也是早已预备好的死胎,收敛在小棺里。
我嚎哭着不让旁人碰,并非演戏,而是真情流露。
我在哭我前世不幸早夭的孩子。
我在哭我前世含恨而终的人生。
现下,我的孩子已经脱身,接下来就是我的自由了。
我对杨三娘说:「那名仆妇的尸身,可以投入水中了。」
14
在我跳水的那条河的下游,发现了一具妇人尸体。
已肿胀溃烂到难以辨认面貌。
裴方立即宣布找到了我的尸体。
哪怕那妇人的尸身穿着粗布衣裳。
紧接着,他迎娶惜华过门,作为续弦正室。
按我朝礼制,父母需为嫡长子守孝。
可孩子「死」才不久,他便已新人在侧。
我虽足不出户,但杨三娘总会将京中消息及时告知。
乳姆时常问:「娘子,你和孩子既已脱身,我们为何还不离开?」
乳姆已按照我的吩咐,用变卖我陪嫁的田庄铺子的钱,另在别州乡间购置了一处房产。
我说:「等到秋后,我们就动身。」
我问杨三娘:「今年皇室秋猎的日子,可有更变?」
「不曾,仍在九月初九,就在隔壁山的围场。」
杨三娘似已明白我的计划。
她意味深长地说:
「传芳,你马上就要真正自由了。」
15
九月初九,御驾出宫,围场秋狩。
我在半道拦驾喊冤。
羽林卫抽刀逼我后退。
我高举诉状,向皇帝的御驾高喊不止:
「民女状告裴方通奸败俗,谋害妻子,停妻再娶,颠倒伦常!」
随驾的大皇子对皇帝说:「陛下,裴方原妻儿臣见过,确是此女。」
皇帝命他上前细说。
片刻后,大皇子走近我,高声说:
「皇帝陛下体恤万民疾苦,你有冤情,可将状纸交我,去往刑部等候!」
我磕头谢恩,立即被大皇子派人护送到刑部衙门。
因是告御状,当值官员不敢怠慢,立即着人去将裴方带来,当堂对质。
堂下人头攒动,都是听到风声来看热闹的。
裴方一身酒气,精神萎靡,见到我,吓得大喊「有鬼」。
随即被官员抽了二十嘴巴醒酒。
大堂之上,我声泪俱下,将苦情一一诉说。
「……裴方这个恶贼,为了娶我妹妹作正妻,竟命人在我的饮食汤药中下毒,想让我在生产时死去……」
我和乳姆观察多日,终于确定下药报信之人,是随我从裴府来到别庄的一名仆妇。
我请杨三娘派人将她溺死,并将尸体泡在泥水中发胀。
只待我跳水失踪多日后,再放在河流显眼处等人发现。
我故意留了个破绽,并未更换那妇人的衣裳。
可裴方迫不及待想娶惜华过门,明知那尸首不是我,还是认了下来。
大堂之下,人人皆骂裴方寡廉鲜耻,人面兽心。
裴方睁大眼睛厉声道:「疯妇,你休要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生辰会上,我与众客亲眼见你与我那好妹子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裴方还要狡辩。
我抢先向堂上官员道:「民女不光有人证,还有物证!」
堂官已不想听裴方多言,忙道:「你说。」
「裴方此人平日最好卖弄才情,他写给我小妹的情诗众多,大人只管往裴府一搜便知!」
裴方如遭雷劈,通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贱人,是你——」
他到此刻,终于明白过来他被指与兰美人偷情的关键书信证据,正是出自我手。
我与杨三娘设计,将情诗藏在兰美人处,又拟一张相约七夕的纸条,故意落在皇子府内被人发现。
裴方本就有与自己小姨子通奸的前科,再与他人姬妾偷情,实在不算意外。
我早说过,男人只有在被偷到自己头上时,才会感到愤怒。
「贱人!我杀了你!」
裴方红着眼睛就要扑过来掐我。
两边衙役将他按倒在地,额头磕出血来。
我扑到公案前,大哭道:「大人明鉴!现当着大人的面,这畜生就敢公然杀我,可知平日里我遭的都是什么罪!民女只求与这畜生速离,恢复自由之身!求大人明断!」
堂下响起一片激愤之声。
堂官当即吩咐左右:「与文书先生往裴府搜查情诗等相关证据,速去速回!」
又向我温言道:「夫人莫怕,请在旁稍坐片刻。」
可衙役们这一去,竟半日未回。
裴方以为事有转机,大笑:「哪有什么情诗!统统都是这贱.人胡说八道!」
恰在此时,文书先生匆匆回转,将手上一个木匣递给堂官,耳语数句。
堂官看向裴方的目光从厌弃变为了震怒。
他一拍惊堂木,大喝道:
「大胆裴方!你竟敢诅咒皇子!」
16
从裴府书房里,不单搜出了露骨的情诗,还意外发现了诅咒大皇子的字句。
那每一张上的每一个字,都是裴方的笔迹。
他能诗擅书,一字难求在京城是出了名的。
没人能仿得了他的字。
证据确凿,裴方被捕入狱。
裴府女眷和仆婢均被圈禁。
我被圣恩开释,并判与裴方和离。
京中舆论哗然。
不久,我收到父亲的来信,命我速回洛阳娘家,不要去管惜华死活。
父亲已将她从家谱上除名。
我记得前世,父亲不愿失了仕途正好的女婿,我死后没多久,就把惜华作为继室嫁给了他。
今世的我已明白,裴方也好,父亲也罢,不过都是不择手段追逐名利和肉欲的男人罢了。
我的心没有丝毫的波动。
我去见惜华。
她今年尚不满二十,却形容枯槁,神魂恍惚。
破衣下的肚子已经大了。
她见我,眼睛里放出些许光来。
“姐姐救救华儿!华儿想回家,华儿不要在这里!”
我将父亲的信给她看。
她才看了两行,身子已抖个不停。
“姐姐你救救我!救救姐夫!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天天在一起!这样不好吗?这样不好吗!”
我望着惜华扭曲的脸,心中并没有感到大仇得报的痛快。
只有悲哀。
我轻声说:
“惜华,你以为裴方真的爱你吗?他不过是贪恋你的青春肉体,享受你的盲目崇拜。”
惜华目露迷茫:“不是的,我和姐夫真心相爱……”
“你以为你真的爱裴方吗?你分得清仰慕和爱慕,肉欲和爱欲吗?”
我叹息一声。
“裴方被贬之后,他是如何待你的?”
一瞬间,嫌恶和恐惧占据了惜华的脸。
“他……裴方……畜生,用那些下作手段折磨我。”
她说着,竟朝我射来怨恨的目光。
“姐姐,都是你害了我。”
她像一条毒蛇般吐信。
“我的名字是姐姐给的,我是姐姐养大的,我是姐姐带来京城的!是姐姐害了我的一生!”
她大声嚎叫。
啪!
我扬手抽了惜华一记耳光。
啪!
又反手抽了一记。
一次为我前世夭折的孩子,一次为我自己。
惜华捂着脸,浑身颤抖。
“是,我有错。”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及时察觉到裴方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是我的错;裴方身为长辈,却引诱你通奸,是他的错;而你不顾廉耻耽于情欲,是你的错!”
惜华的眼睛里怨恨更深。
我心中的悲哀愈重。
“可,我给了你最后的机会,要为你择婿,你当时是怎么说的?竟还妄想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惜华,裴方带你读了那么书,但从来没有和你讲过大小周后的故事吧?”
惜华呆呆地望着我。
“姐姐……”
她伸手来抓我的裙摆。
就像小时候那样。
每次她闯祸,或者有事求我,就会拽着我的裙摆泪眼汪汪。
而我总是对她心软。
但是这一次,她的手抓空了。
17
立冬前一天,刑部的判决下来了。
被搜到的文稿确证是裴方的亲笔,其中尽是对大皇子的怨怼诅咒之语,更有诋毁当今圣上的笔墨。
天子不可辱。
裴方被判秋后问斩。
圣上仁爱,不忍施以酷刑,将斩刑改为宫刑。
曾经名满京华的裴家二郎,如今成了一个没根的太监。
哈,还真是罪有应得!
我请杨三娘疏通,去天牢见裴方最后一面。
阴暗潮湿的牢房角落里,我看到一团东西在缓缓蠕动。
“二郎……二郎……”
我幽幽地唤他。
那团东西动了一下,从中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盯着我许久,才将我认出。
“你这个毒妇!贱.人!我要杀了你!”
他才受过刑,根本动弹不得。
我隔着铁栏杆温柔地问他:“二郎,还疼不疼?”
他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都是你陷害我,那些诗稿,都是你的手笔……”
我笑了。
“二郎,你疼糊涂了。明明是你心有怨怼,狂饮烂醉中写下悖逆之言,怎么能赖到我这个不通诗书的后宅妇人头上呢?”
我望着他做徒劳的挣扎,用俯视的角度。
从前,他总是这么看着我。
如今,这位置终于换过来了。
我不禁想起婚船刚到京城码头,我初见他时的情形。
“二郎,初嫁你时,我为你的风度所迷,自知读书不多,怕配不上你,所以私下里也曾经万分努力,练字到天明。”
裴方停下挣扎。
“裴二郎的字千金难得,书房里那些废稿拿去烧掉,岂不可惜?”
我轻声细语,一字一顿:
“如何?我的努力,很有效果吧?”
18
从天牢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押送罪眷去教坊司的队伍。
惜华不顾一切地拦住了我。
她的囚衣破烂,腹部平坦。
教坊司里的官妓,不可能大着肚子接客。
她拽着我苦苦哀求。
“姐姐,华儿不想当妓女,求求姐姐再救我一次……”
十多年前,在洛阳内宅里,也有一个衣着破烂的孩子向我求救。
那一声声姐姐,叫得我心软成一片。
而如今,只剩漠然。
“惜华,善恶有报,自食其果,你该放手了。”
惜华身后,两个负责押送的虔婆挽着袖子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虔婆的手,已经够到了惜华的胳膊。
惜华崩溃地扬起手:
“姐姐,是你害了我一生!”
她拔下发间的簪子,猛地刺向我。
19
京里人都说,裴家两口子都不是个东西。
裴二郎冒犯天颜,诅咒皇子。
他的续娶的继妻小姨子,居然连亲姐姐都杀死了。
其实我并没有死。
只是顺势脱身而已。
我不想用裴方妻子的身份活下去,也不想用父亲女儿的身份活下去。
我想活成自己。
我将名改为“别芳”,带着女儿踏遍五湖四海,看万里河山。
我想让她知道,女子的世界并非只有内宅院墙那么大。
这是我从前不懂的,也没有人会教我的道理。
是上天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望着女儿自由奔跑的小小背影。
心中已无恨。
也愿天下女子,皆无恨,且自由。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