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作者:退戈

冰悦谈小说 2024-03-28 02:47:04

《回涯》

作者:退戈

简介:

三尺剑光还日月,照净江山万里尘。

女主视角:

宋回涯在山道上重伤醒来,仅剩半口气在,好悬捡回一条命,却修为大损,不记得丁点前尘。

她翻遍自己身上的东西,唯一还算值点钱的,是把破铜烂铁似的剑。

她该是个无甚出息的剑客。宋回涯想。剑客这职业可真是穷得要命。

随即又发现自己曾是个散财童子,四处施恩,且这些人而今大多已功成名就,富贵逼人。

对她更是推崇万分,眼含热泪地追着她道:“师姐大恩,不知该如何酬报!”

“我知道。”宋回涯拿出本子说,“别急,我都记下来了。”

……这还做什么剑客啊?!暴富了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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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视角:

男主一生浮沉难定,在权势的刀山上前行。见惯了虚情假意,看多了人世离情,鲜有真心。

曾有过一段难以启齿的落魄过往,认了一个不大体面的同门师姐。

对方生于市井,卑如蝼蚁,韧如蒲草,虽然天赋卓绝,却好似天生少了点血性。

彼时魍魉横行,遍野残墟,男主一腔勃勃野心无从施展,最看不惯她嬉皮笑脸,自甘堕落的模样。三言两语哄她为自己驱使。

后来,也是那个低头折节的小师姐,陪他风雪行路、破千人重围。

又为他断左手,背骂名,受十方追杀,血战无名涯。十几年里深恩负尽。

本以为她早已死在那场无名涯的围剿之中,不料多年后又在京城外的一间客栈与她相逢。

那个掀起江湖无数腥风血雨的人,闭着眼睛靠在窗台上假寐。听他靠近,也不过神色浅淡地问了一句:“你谁?”

精彩节选:

去破庙的路,小乞丐走过千百回,闭着眼睛也不会丢。

只是这次走得比先前慢,腹部的伤口不时随她登山开始作痛,让她无暇观察路况。走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

那座旧庙荒废已久,从来罕有人迹,路上杂草丛生。拖宋回涯进庙已是两三日前了,当时她只将杂草往两边拨开,而此时荒路上的草木显然被人用刀清理过,短了一截,还有平整的断口。

小乞丐朝后退了一步,刚一转身,人便从背后被提了起来。

来者满身结实肌肉,小乞丐手肘朝后击打,只感觉打在了坚硬的墙壁上,来不及叫喊,一只手又提前捂住她的嘴。

她张大嘴,用力咬住对方的手指。

“该死!”

壮汉吃痛松开她,冷酷抽去一巴掌。

他的力气比之昨天那几个不入流的叫花子要霸道许多,直打得她右脸浮肿,眼冒金星。

见人晕厥过去,也不怜惜,试探了下她鼻息尚存,还留着口气,便像麻袋一般扛到肩上,果决离开。

一路大步流星,到了某偏僻洞口,壮汉粗蛮将人放下,拎起手边的木桶,想要泼水将人叫醒,身后树丛中意外传来窸窣响动。

壮汉霍然回头,警觉喝道:“谁?!”

宋回涯昏昏沉沉地醒来,不过只睡了片刻,一阵抵不住地头晕脑胀。

她看向对面,发现小乞丐已经不在。过去整理了下杂物,将有用的器具都摞到一块儿,准备替她搬去破庙。又拆下几根完整的木板,卷了一堆干草,一并带过去。看见地上藏着的钱袋,顺道放进怀里,戴上斗笠,用脚顶开木门,走了出去。

来到破庙后,出乎意料的里头没人。宋回涯在屋外找了一圈,发现一排杂乱的男人足迹,却没有看见小乞丐的新鲜脚印。

她坐在门槛上等了等,再按捺不住,执剑出门。

宋回涯沿着山道往前走,临近河边,想找找附近有没有人家。走了一会儿,远远瞥见河面上飘着个黑点。

宋回涯心神不宁,当即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提起内劲,奔逸而去,身形几个起落,眨眼已至河边。一脚轻点水面,腰身旋拧,长臂下捞,如紫燕低掠,抓住那截衣带,奋力甩向河岸。

刚上手她便心安了一半:挺沉的一块肉,不可能是个孩子。

最后拽上来的,果然是个年轻男子。这人皮肤已被泡得浮肿青白,双手绑缚在后,腿上系着块石头。

宋回涯挽起被水沾湿的衣袖,一拳捶在青年胸口。后者被内力震得吐出两口积水,胸膛微微起伏了下。

宋回涯又“砰砰”加了两拳,等青年开始急促呼吸,才并起两指在他脖颈上轻轻一按。

“还活着,年轻人的体格就是不一样,命比水池里老王八还长。”

宋回涯半蹲在地,抽剑将他身上绳索削断。只一简单动作,眼前便泛出成片雪点。本就气血两虚,因方才那股急火又引得内息紊乱,比地上这青年好不了多少。

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与那青年打探道:“这位朋友,你从哪里来的?是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匪徒?有没有见到一个孩子?”

青年恢复意识,失魂落魄地呓语几声,随即便是嚎啕痛哭,语无伦次地倾诉道:“村外那家客栈的伙计不见了,掌柜的叫骂了一天没找到人,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悄悄跟在他后头,果然见到他要行凶。他反说我优柔寡断,欲进又退,一辈子成了不了什么大器,只能拖他后腿。我与他十多年的交情,他对我最后的手足之情只是,把我绑了扔进河里,叫我自生自灭。还叫我下辈子投胎时先学一件事——江湖险恶,哈哈哈哈!”

宋回涯见他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人跟疯癫了似地举止错乱,理解他此刻脑子里真进了团水,不大走心地安慰道:“吃这一份罪也算是给你长份教训。亲生父母尚不敢全然相信,亲朋手足怎敢随意性命相托?你那兄弟虽然人烂得像坨污泥,可与你说的话倒是没错。所以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姑娘?”

年轻剑客躺在地上,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抽不出来,表情一时颓败,一时怨恨,一时悲痛,最后嘴唇哆嗦着,都化成了自暴自弃,哽咽道:“我可能不适合这个江湖。”

“那你说什么样的人合适?”宋回涯不以为然,“杀人不眨眼的,还是两面三刀的?这些人更不适合江湖。他们适合去做贼。”

年轻剑客略略抬起头,以为能从她嘴里听见什么世外高人的真知灼见,脸上悲怆之意退去几分,换成了虔诚的求教。

宋回涯转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摇着头道:“我说句实话,你这人吧,武功不算高,天赋不算好,听起来,心肠不够狠,人也不够聪明。太过平平无奇。即便是给你这世上最顶尖的武学功法,再多送你十几年,你也混不出个正经名堂来。”

年轻剑客听得更想哭了,哭丧着道:“前辈,你不要再说了。”

宋回涯见他冷静下来,终于不再打击,正色道:“我看你确实不大适合这江湖。你要是真想做个猛士,向别人彰显自己悍不畏死,不如去当兵,去杀敌,不定还能捞出个功名,回去光宗耀祖。”

年轻剑客嚅嗫着说:“我以前总觉得,沙场没有江湖自由,更没有江湖风光。沙场上死生都太过轻飘飘了。”

宋回涯已是极其努力地克制了,轻轻一声:“呵。”

年轻剑客毫不在意她的嘲讽,四肢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要往前走。嘴里喃喃自语:“我还得回去……此事全因我而起,不能再叫他杀人……”

宋回涯见他一门心思要撞南墙,无奈叫住他:“好汉等等,在你求死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那个问题?你有没有在这附近见到一个小孩儿?一个猴子似的小叫花。”

年轻剑客那缺了跟筋的脑子好似终于接回去了,顿住脚步,一个迅猛回头,目瞪口呆地凝视她良久,随后腰身一软,扑跪到她身前。

小乞丐被水淋了一身,哆嗦着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尖声惨叫。

“住嘴!”壮汉两眼猩红,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癫狂,大步向前,扼住她的脖颈,质问道,“宋回涯的剑谱呢?”

他的面目比青面獠牙的鬼怪泥像还要狰狞几分,小乞丐近距离看着他的脸,吓得瞳孔颤动,喉咙紧得发不了声,只能不住摇头,妄图朝后逃离。

壮汉揪着她的衣领提起来一点,逼问道:“我再问一遍,你先前说过的那本剑谱呢?”

“我不知道啊。”小乞丐牙关打颤,嘴唇张合,吐出零碎声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听他们这样说,想骗点钱。看你们不好惹,又害怕地跑了。”

壮汉吼叫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全是尖锐的鸣响。

她摸向怀里剩下的最后一枚铜板,然而手指无力,让它滚到了地上。因脸上肿起老高,眼睛已经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窄小的缝隙,在地上找那枚铜钱。

发现就在手边后,小雀儿奋不顾身将它抓了起来。

下一刻,壮汉的脚跟着踩了上来。

小雀儿攥紧手心,撕心裂肺地惨叫。

铜钱圆润的弧度似要嵌进她的血肉里。手背被鞋底碾得皮肉模糊。

她的嗓音渐渐嘶哑小去,最后只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疼到神志恍惚时,她想起了破庙里的宋回涯,又想起对她动辄打骂的老瞎子。想起昨晚昏睡时,那仿佛飘在云端的感觉。还想起宋回涯今早问她,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她早该死在去年的那场大雪里。

早知道就拿钱换一件新衣裳了。

壮汉见她不停嘴里在说些什么,俯身去听,没听见小乞丐的声音,倒是身后有一人发问。

“什么剑谱?”

壮汉刚要扭头,便看见一寸剑尖从自己脖颈前刺了出来,剑刃上淌着鲜红的血液,正一滴滴落在他鞋面上。

疼痛迟一步地侵袭,壮汉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几声血泡滚涌的气音。

宋回涯:“去同死人说吧。”

男人应声倒地。宋回涯用衣袖擦干血渍,收剑归鞘,跨过他的尸体朝小乞丐走了过去。往她嘴里塞了两粒药,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

这动作对她来说有些吃力,小雀儿听见了一声闷哼。

她将脑袋搭在宋回涯的肩膀上,跟着她一路颠簸地往山下走。

山间的风凛冽地吹过来,被宋回涯挡在外面。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穿过繁茂的树林时,大片的天光照了下来,透过水光,亮得刺眼。

小乞丐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将宋回涯肩上的衣服打湿大片,到最后两手环着她的脖颈,如同刚出壳的雏鸟,张开嘴肆意大哭。

宋回涯只由着她哭。

这条路蜿蜒曲折,似有半生之远。叶声婆娑,遥遥飘向天涯尽处。

到地方后,宋回涯将她放下来,与她并肩坐在庙前的石阶上。

小乞丐步履蹒跚地走进庙里,从土里挖出一本书,捧在怀里,还给宋回涯。

宋回涯古怪道:“剑谱?”

哪个天才会将师门绝学直接揣身上?是嫌死得不够快?

她觉得自己从前该不是这么蠢的人。

翻开书本扫了两眼,表情越发诡异。

“xx叫我去杀他。这人不及谢老贼聪明。谢老贼从不请我去找打。”

下一行写:

“去了。拆了他家牌匾,让他当众跪下给他家老祖宗磕了三个响头。免得他家祖坟里的尸体气得要诈尸。”

“今日去谢老贼家中借了一百两。他家可真是富贵逼人,遍地黄金。下次喊梁洗也去。”

“罪过,失言了。谢老贼的家财大半取自我不留山,本就该是我的,岂能算借?下次让阿勉一道去取。”

“xx的刀真好啊。见不得那废物使那么好的刀,抢走扔海里去了。”

“xx虐杀妇孺二十多人,我杀他,与我师父有什么关系?一群人脑子都不好使。”

“胡明深父子,天王老子难保。他谢仲初又算什么东西?”

宋回涯:“……”

中间还夹着许多陌生的人名。有死在她剑下的,还有她要杀的人。

小雀儿凑过脑袋来看,擦擦鼻涕,好奇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宋回涯高深莫测地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经验。”

她手指按着书页,狐疑道:“那傻子脑子被驴踢了?以为这是剑谱。”

小雀儿紧握着双手,不敢说话。

宋回涯翻到最新一页,看见上面写着:

“谢仲初,非死不可。”

没了心情。

她刚要合上,从书册之间飘下一张纸。

小乞丐手快,捡起殷勤举到她面前,原是封信。

信上写道:

“师姐,

“天时不宜,胡明深父子不急杀之。谢仲初早得消息,欲召集百多人设伏于苍石。谢以弱相挟,与师姐所言不过恫疑虚喝,纵师姐不至,他亦投鼠忌器,不敢如何施为。

“陆向泽身缠要务,难以抽身,我已向他去信,请他前来相助。万请等候,再行进退。

“征鸿过尽,相别已久,阿勉不日抵京,求见师姐一面。我劝之无用,望师姐早日回信。”

落笔匆匆,字迹飘逸洒脱,未写姓名。

纸上有折痕数道。

“咳咳——”

晚秋一场大雨,朔风摧残,京城小院中,花木一夜落败,唯余满地苍凉。

是日,宋回涯的回信与死讯一同送至。许是火冷夜寒,魏凌生在书房枯坐半宿,待灯尽天明,便高烧不退,神志昏沉,数日不见转醒。

仆从静默坐于床前,端来热水,小心擦拭他额头冷汗,轻声唤道:“主子,主子?”

塘中荷叶枯残,这两日又有绵绵细雨。

魏凌生困于半梦半醒之际,在水珠滴落的潇潇秋声里,忽然忆起许多陈年旧事。

离开不留山时,宋回涯背着长剑,与他笑着叮嘱道:“往后你行走江湖,不要对旁人说,我是你师姐。”

之后风流云散,人音两疏。再见时,她一身粗浅布衣,也是这样笑道:“师弟需要,师姐总是在的。”

“八百里雪山,我也走出来了。只要我宋回涯在,就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

一声惊雷滚落,照亮巍峨城墙下累累遗骨。磅礴骤雨如万壑松涛,人声尽碎。宋回涯苍白手指将剑推进他怀里。

“师弟,天高路远,今后你得学会自己走。师姐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师姐打小不记路,你记得每年代我上山,去给师父师伯上柱香。走吧。”

魏凌生忽然醒了,喉头一阵腥甜,弯腰呕出一口鲜血。

“主子!”仆从痛哭出声,轻拍他的脊背。

魏凌生彻底醒了。视线望向窗边桌案,右手撑在床沿,颤抖不止。不过短短几日,已是形销骨立,见者生哀。

他抽回视线,惨淡笑了出来,看着面前仆从,气息微弱道:“师姐死了。”

仆从抬手抹泪,胡乱安慰:“不会的。宋大侠吉人天相,多少风浪都安稳闯过,哪有那么容易死。”

“不算安稳。也是几次死里逃生。”魏凌生目光游离,轻飘飘地落在远处,自顾着轻声道,“她若真要我去相救,我还要踯躅两分,夏启,我是不是太过薄情寡义?”

仆从哽咽不成声道:“主子……”

“可她怎么会死了呢?”魏凌生不解颤声道,“她怎么会真的死了吗?她从来都是有办法的。”

魏凌生此刻才惊醒过来,宋回涯,也是个只有一条命的人。

门外小童端来药碗,仆从张了张嘴,只能寡淡地劝道:“主子,您先喝药吧。”

魏凌生靠在床头,似未听见,眸光落在床架的雕纹上,嘴唇无声张合,不知在默念什么,忽又开始凄凉苦笑,浑浑噩噩。直到弯下腰,咳得要背过气去。

仆从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汤药晃动着飞溅在地。

门外一阵骚动,护卫脚步纷乱地围聚而来,大声呼喝,又不敢随意动手,只能抬刀横挡,连连后退。

“站住!”

“退下!”

“公子请出去!”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假面,面饰上只留眼睛处的孔眼。右手举着块石碑,气势汹汹地从前院杀来。

他大步逼近至魏凌生屋前,将手中墓碑抛落在地。

巨石砸在泥地上,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青年以臂膀撞开众人,脾气暴烈上前,一脚踹开木门。

紧闭数日的门窗骤然打开,冷风凶猛倒灌。屋内浓重的药味跟着飘散出来,闻得青年皱了皱眉。

仆从慌忙起身,挡在魏凌生身前。

青年朝里一看,嗤笑道:“这不是醒了吗?听他们说的,我还以为你已经病死在床上了。”

仆从听得恼怒,正要解释,被魏凌生挥手打断。

青年冷笑,话更说得狠绝:“你凭什么给我师姐立碑?不如把这晦气留着,早给自己打个棺材。你死了,她都不可能死!”

魏凌生平淡道:“九泉之后的事情,我自己都不关心,就更不牢师弟忧虑了。”

青年喉结滚动,仍是尖刻针对道:“魏凌生,你可别真死了啊。你若在此时死了,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咒骂着与你陪葬了。”

魏凌生半倚在床,笑意温和,唇角一抹未擦干净的血痕,倒给他添了几分气色,显得精神许多,还同平日一般,操持着种令人厌恶的从容。

“多谢师弟关心,我好得很。这盘好棋方开了个头。我还等着师弟入局,助我落子。”

青年肩膀轻耸又落下,似是怨憎,难以抑制地道:“也是,人是你害死的。若不是你指引师姐去杀胡明深,她怎会一意孤行。你这宏图霸业之后,还能塞得下几分真心?所以,莫装出个什么伤怀的模样,眼下这里,可没人能欣赏你的好戏。”

边上仆从看不过去,插嘴说道:“公子今日来,若只是为了气我主子,还是另挑个时日吧。我家主子大病初愈,该休息了。”

“不必你来送客!”男子怒而转身,未曾踏进房门半步,离去前又回头抛下一句,“你不如一辈子苟缩在你的高阁里,做你百岁千秋的美梦吧!只是别再带上我师姐!”

待大门合紧,光线暗去,魏凌生身上复又退去那些神采,眼神死气沉沉。

仆从给他递药,他接过后大口喝尽。嶙峋指节握在瓷碗上,尤为刺目。

仆从伸手准备去接,魏凌生像是迟钝的,终于回味过来那个笑话:“我哪来的百岁千秋啊?”

他将碗摔到地上,左手高悬,静静看着,唇角上扬,有种隐晦而残酷的癫狂:“不过死前,也要拉上那群蝗鼠奸邪,一同埋葬吧。”

仆从拿了扫帚,埋头清扫地上的碎片。不时偏过视线,红着眼睛看向魏凌生。见他不再发呆,而是抬手指向桌案,赶忙过去将桌上一封压着的书信给他取来。

魏凌生展开书信,上面字字句句清晰写道:

“师弟,我生来粗浅鄙陋,不像你饱读诗书,我只明白一个道理:逆行风雪当折腰,执剑冲杀当挺身。

“我能卑躬屈身,庇寒士于凋摧之下。

“也有一身傲骨,可顶立于天地之间。

“师弟,我跪得下,站得起。不需你来救。”

“主子……”

仆从缓缓蹲下身,思虑再三,担忧地问,“您没事吧?陆将军尚未来信,也许事有转圜呢?”

魏凌生捏着信纸,一瞬不瞬地看,眼神空落落的,唇角肌肉抽动了下,低声讷讷道:“我好得很。”

日已西沉。

宋回涯的目光游离在渺远余晖之间,悠远遐思。

小乞丐在一旁揭开锅盖,叫道:“大侠,水开了。”

她不顾蒸汽滚烫,舀出一碗热水,打湿洗净的麻布,先递给宋回涯。

宋回涯没接,她便自觉收了回来,擦洗脸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地一阵抽气。

宋回涯问:“你想以后我怎么叫你?”

小乞丐乖巧说:“什么都可以!”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宋回涯屈身,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两个字,“知怯。”

“知怯?”小丫头放下湿布跑过来,歪着脑袋念了两遍,将那二字牢牢记在心里,仰头问,“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拍拍手上灰尘,耐心解释道:“意思是让你做事不要太莽撞。惜命些,可以长命百岁。”

“那还不如直接叫百岁呢!”小丫头笑嘻嘻道,“我不过我更喜欢家财万贯,叫万贯也可以!”

宋回涯失笑摇头,提着她的衣领起身,说:“不好听。不过你竟然知道什么叫家财万贯。真是不容易。”

“这有什么?我还知道金碧辉煌、雕梁玉栋、荣华富贵!”小丫头摇头晃脑地卖弄,末了又问,“对了师父,那我姓什么呀?”

宋回涯当没察觉她的称呼,面色如常道:“随便挑个你喜欢的。”

“我跟着师父您姓呗。”小雀儿说着停顿了一下,用余光忐忑瞄着她,再次试探道,“师父?”

宋回涯说:“我姓宋。”

宋知怯喜出望外地跳了起来。

“您也姓宋啊,江湖人那么多人都姓宋?”她虚伪地惊叹了声,捡了跟细枝条抓在手上,“唰唰”一顿乱舞,冲上前去,开怀笑道,“好!以后,我就叫宋知怯了!”

她在空地上一通乱跑,累了又转回来,鬼灵精地问:“师父,还没问过您,您叫什么?”

宋回涯倒出水,浇灭火堆,简短道:“你叫我师父就可以。”

宋知怯缠着她追问:“那旁人若是问起我师父是谁,我该怎么答呢?”

宋回涯拿起剑往山下走去,搪塞道:“就说我是你宋知怯的师父。”

宋知怯迈着腿小跑跟上,嘴里静不了片刻,非要拉着宋回涯闲扯:“啊?可他们又不在乎我是谁,说了等是没说啊!”

宋回涯拍拍她的头:“所以你往后出息些。师父就仰仗你的名号了。”

宋知怯嘿嘿笑道:“好勒,那我一定好好习武!成为当代大侠!”

山道上行人隐没于树影,只有声音还在风中盘旋回荡。

“师父?”

“师父!!”

“闭嘴。”

“诶!知道了师父!”

经过山下一段路时,宋回涯停了下来,按着徒弟的肩膀,让她跪下朝着北面磕三个头。

宋知怯不解其意,还是顺从做了。

她对磕头这件事情颇有心得。跪得端正,拜得流畅,很是庄重。只是一开口又暴露出本性中的不正经来,问:“师父,我在拜什么?”

宋回涯只说:“要走了,再拜一拜这地方。无论如何也是你的故乡。”

宋知怯“哦”了一声,主动说:“那边客栈里有个伙计,以前总是喜欢打骂我。一有客来他便拿着棍子轰赶,我捡点东西吃,他也黑着脸要追出我三地里。”

她晃动着手臂,步伐迈得极大,贴着土道边缘的轨迹,像株随风摆动的蓬草,走得很散漫。

“不过嘛……”宋知怯长长拉着声线,咧嘴笑道,“人还不算坏哩。以后我要是出息了,再回这破村庄来,他只要好声好气地叫我一声宋大侠,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宋知怯开心得忘乎所以,没一会儿便忘了这个话题,又拐到别的地方去。

宋回涯始终没有说话。

临近官道时,二人遇见了一个行尸走肉的妇人,对方身后背着个半大的孩子,脚步踉跄,走得歪歪扭扭。

她深深驼着背,头快低到腰上去,因此与宋回涯临得近了才看见她的身影,两条腿像不会弯曲的木块,一转方向,直愣愣地朝边上倒去。

宋回涯眼明手快扶了一把,触手后发现背上孩子已经没了声息。这样的冷天,皮肉已开始腐朽,想是死了好几日。

宋知怯个子矮,更早看见那双垂落在妇人身前的手。见宋回涯动作就想开口,张了张嘴,还是忍了下来。

她以为像师父这样的好人,会对此流露出慈悲不忍,结果宋回涯依旧是沉默,眼神中也没那种泛滥的怜悯。只是表情很淡,目光若有所思地追着对方背影,好似在看水中的月亮——某种远得不可触及的东西。

“前段时日出去逃难的人,如今陆续都回来了。”宋知怯观察着师父的表情,稚嫩的声音说着极为老成的话,“天底下,世道都一样。出了门才发现,没有我们这些人能去的地方。回来,还能做个饿死的良民。出去,只能做个饿死的流民了。”

宋回涯低低“嗯”了一声。直到对方脚底拖出的那道臃肿影子渐薄远去,才又恢复如常,同徒弟浅笑一下。

宋知怯这时候终于晓得问:“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啊?”

“与人有约。”宋回涯说,“若我生还,正月之前,断雁城见。”

这是书上所写。宋回涯想去看看,自己活下来后要去见的第一个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宋知怯踮起脚,只关心一件事,“他有钱吗?”

“或许吧。”宋回涯模棱两可地道,“我认识的人里,该少有泛泛之辈。”

“有钱人呐?!”宋知怯两眼陡然绽放出明亮光彩,开始幻想起未来的富贵日子,对着山道尽头遥遥而望。

坐到牛车上,她还在不安分地比划:“富贵人家是不是有特别麻烦的礼数?听说他们吃饭都不用自己的手。”

她模拟着各种斟茶的动作,端到宋回涯面前,点着脑袋道:“师父请喝茶!”

被宋回涯点着额头按了下去,才闭上眼睛笑眯眯地躺在干稻草上,嘀咕着睡着了。

车辆的辙印应和着老牛的嘶声,滚滚向前。旧梦被碾碎在扬起的黄尘中,随着两侧延绵后退的山线,留在了萧条平静的城镇里。

骏马喷出长长的鼻息,车辆远远停在青石砖上。曙色熹微中,男人走下车厢。身旁仆从提着灯,小跑至前方为他照明。

上朝的官员已列在殿前等候,见他出现,神色各异,或亲近寒暄,或生疏颔首。短暂骚动过后,复又一派风平浪静。

早朝只草草议了几句,不到半个时辰便提早结束。退朝之后,魏凌生与其余几名重臣一道前往书房。

年轻君王坐在宽敞桌案后,比朝堂上更拘谨两分,先是担忧了两句魏凌生的病情,再正襟危坐,议起正事。

魏凌生主动出声,为陆向泽请功。

上首青年以余光打量下方臣子的脸色,见众人皆低头不言,按着座椅扶手,含混推说再议。

魏凌生不置可否,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两手交予内侍,禀道:“臣还有奏议。请陛下鉴事。”

青年提心吊胆地打开奏折,果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一排人名,顿时看得两眼发黑、呼吸困难。想起了魏凌生请病前留在他这里的一沓奏疏,全被他推脱了下去。今日在厅内重提。

最后书房中,只剩魏凌生一人声音。越说越是气虚,需不时停下咳嗽两声,亦无人敢出声打断。

直到魏凌生从内侍手中端过水杯,边上一直闭目养神的苍鬓男子才睁开眼,状似关切地问:“大夫的身体还吃得消吗?莫要强撑才是。”

魏凌生语气谦恭道:“多谢侍中关心,并无大碍。本是职责所在,岂敢耽误。”

陛下眼神发虚,肩膀微垮,显然心不在此,从头到尾没听进几句。与下方的苍鬓官员对上视线后,更是如坐针毡,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姿势,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魏凌生自顾着说,待将几十名官员都陈述了一遍,躬身行礼请裁。

几位老臣站得腰酸腿软,满脸疲态,见他事毕,悄然松了口气。

青年还是那番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推说魏凌生所奏之事已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核,再议。

只是这次他说得极其没有底气,深谙魏凌生不能善罢甘休。不知他报复的手段留在何处。

谢仲初这些年能威霸武林,令群雄俯首,哪里能少得了侍中的扶持与提携?

他是不必非杀宋回涯不可的……有切骨之恨的也不在他。

青年瞥一眼苍鬓男子,又看向魏凌生,手心一片虚汗。

岂料魏凌生并无怒色,如常揭过,平静续道:“臣还有一事。”

众人刚松弛下去的肩膀肌肉又再次紧绷起来,感觉足底一阵疼痛。年轻君主亦是喉头发紧。

魏凌生道:“臣想为王御史求情。”

听到是自己能处理的事,年轻君王精神一震,身体前倾了些,笑着与他拉近距离:“哪位王御史?大哥病重修养,什么大事,还需惊动到您?”

魏凌生面不改色道:“监察御史王孝添,前几日不慎失手,无意误杀恒州都督,许平。”

“你杀——”

年轻君王脸色猛然大变,脊背朝后靠去,按着桌面就要起身。最后生生忍了下来,脸色还在不断青白变化,唇角紧抿,顶着虚汗在苍鬓男子与魏凌生之间扫视。

苍鬓男子转过头,尾音稍扬道:“哦?是闯进都督府,动刀将人杀死的那种无意吗?”

魏凌生此时脸上才有了些表情,轻笑道:“侍中这话说得荒唐。王御史是在街边酒肆偶遇的许将军。许将军醉酒失言,与友人吹嘘,当众辱骂陛下,盛赞胡人勇猛,堪称大逆不道。王御史与其发生口角争执,好言劝谏,不料反惹恼将军,许将军抽刀欲要当街行凶,王御史自然只能慌乱窜逃。一追一赶间,许将军脚滑,不慎摔了一跤。手中刀刃刺入自己心肺,当场殒命。实乃意外。”

苍鬓男子不住点头,最后问:“那许将军的尸身呢?”

魏凌生遗憾叹息道:“王御史自知罪责难逃,自缚双手,投案认罪。许将军的尸身暂存于府衙,可夜里不知怎么,衙门后院忽然起火,仵作尚未能及时验尸,许将军的尸体便被烧没了。”

苍鬓男子仰起头,怅惘道:“许将军上任不足两年,不想便命丧恒州,可惜啊。”

魏凌生跟着感慨说:“边州便是如此,常有意外。不是谋财之地啊。”

“纵火之人逃遁入都督府,府衙官差一路追去,未缉得罪犯,倒意外搜出许将军的诸多罪证。”魏凌生挺起脊背,掷地有声道,“许平贪污冒饷,强占民田,挠政行私,亏恩剥下。竭民之膏血,填求之无厌。本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望陛下念王御史之忠义,减其罪责,从轻发落。”

苍鬓男子气笑道:“好好好!一八品小官,敢杀边州都督,还有御史大夫为之求情!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魏凌生面不改色道:“何不说,是一忠君之臣,杀一奸佞滥官呢?”

苍鬓男子眸中凶光大盛,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侧身睨向魏凌生。

魏凌生目不斜视,不为所动。

现场陷入一阵死寂,直至一官员出列道:“臣请命,审理此案。”

年轻君主疲惫道:“好,那就劳烦卢尚书。”

已是正午,天空一碧如洗,日光赫赫刺目。

连着冷了几日,今日回温,京师又是一片燥热。

魏凌生走在人群中间,唇色惨白,面容憔悴,与身旁臣子小声交谈。

苍鬓男子不急不缓地走在后头,抚掌笑道:“曾以为王爷与宋回涯是同门情深。是以当年王爷落难之时,宋回涯还曾孤身赴会,千里相送。如今宋回涯尚尸骨不明,王爷便急于立碑。不出一日,就有人替您不平,出手杀人了。倒像是王爷在盼着自己师姐死啊。再真真假假地病上一场,如此不损自己仁义之名,便能铲平眼中祸患。”

魏凌生置若罔闻。

“那位王御史,究竟是个什么高人?能当街与许将军追逐打闹,让他不慎自戕身亡。许平再无能,好歹也是个武将,醉酒后会追不上一个文官?”苍鬓男子唏嘘道,“宋回涯九泉之下若是知晓,自己一条命可换一州都督,还有一位监察御史的前程做添头,不知该作何想法?是欣慰,或是心凉呢?该不会她执意前往无名涯,也是听人指示,一心赴死?”

魏凌生步伐不算稳健,稍稍放缓。边上臣子扯了扯他的衣袖,恨不能架着他快跑上前,以早些脱离这些是非争议。

苍鬓男子身侧一武官接过话头道:“都说江湖最讲快意恩仇,可下官却曾听闻,江湖中也不乏背信弃义之人。为一己私利,手足、亲朋,皆可以化为手中刀刃。那些还不过是井底之蛙,所见不过是碗口之大,争夺不过是蝇头小利。若是他们能窥见庙宇之高,得见天地之阔,什么仁义道德,就都只剩嘴上厉害了。王爷一看便是能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天下何人不可欺?区区师姐……”

魏凌生忽然止步,转身朝二人走了过去。

边上几名臣子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靠去,各自立在二人身后,等着劝架。

至于打,那是半斤八两,都挨不了两顿揍的。还是罢了。

武将以为他是被踩中痛脚,所以才返身回来,与他对视之后,才发现他目光澄澈,无波无澜,不像是动怒。

魏凌生辨认着方向,抬手指向某处,说道:“我刚出生时,父亲原想给我起名叫凌山,因为大梁北面有一座光寒山,曾是大梁的国土,因先祖战败,割与胡人。胡人可以越过那座山脉,肆意践踏我汉人的国土,而我大梁的兵马,数十年来,前赴后继地埋于荒野,却没有一次能跨过那道山关。”

武将听他讲述,表情不自觉凝重。魏凌生却是唇角带笑,只是眼中毫无笑意。

“我出生后满月,大梁刚打了一次败仗。胡人退去后,我父亲站在城墙上往下看,泥土都是红的,风是腥臭的,下脚的每一寸土地里,都染着血、躺着人。

“他发现那座山,比天还要高。可我大梁跨不过去的,又并不只是那座山。

“于是他给我改了名字。”

魏凌生分明文弱,长相、声音、气质,俱是温润,可骨髓深处又有种豪纵疏狂的魄力,乃至是无所顾忌的狠辣,叫他冷下脸时,有股凛然不可犯的威势。

“非死不可求生。即便是踩着无数百姓的尸骨,有朝一日,我也要带着大梁翻过光寒山。”他该是在回答武将先前的那句挖苦,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天道我也敢欺。求权、求财、求名之人,都别挡我的路。”

魏凌生眸光烁亮,瞳孔中似乎盛了一轮大日,睁眼可见青天。

宋知怯抬手挡了下眼睛,清透的瞳孔中映着一间朴素的茅草屋、一圈潦草的篱笆栏,张着嘴,一脸希望破碎的崩溃,肩上包袱滑落在地,问道:“师父,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宋回涯沉吟道:“嗯……可能吧。”

宋知怯说:“那走吧!”

她转身朝来时路走,宋回涯推开竹门,进了小院。

宋知怯跺了跺脚,提起包袱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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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04-17 12:55

    巨好看[点赞][点赞][点赞]

    无心的蔷薇 回复:
    最不喜欢守坑了,累!!!
    无心的蔷薇 回复:
    啥!😱😱没完结!?………那我先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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