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困顿时,我们还有苏东坡。苏东坡的智慧精华如同疫苗般,保护我们在人生低谷防御灭顶的恐惧,在心灵撞击受挫时,疗养自己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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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见苏东坡
衣若芬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8月
《第一次遇见苏东坡》的作者为知名苏东坡研究者、央视纪录片《苏东坡》海外讲述人衣若芬教授,在这本10万字的书中,作者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带领读者走近东坡,开启与东坡的相遇之旅。同时她也在书中回答了苏东坡治愈人心的力量从何而来,跨越时光,东坡仍然在教导我们如何在困境之中安抚身心,自得其乐。
此心安处是吾乡
谈到苏东坡的治愈效果,经常被引用的一句话就是“此心安处是吾乡”。出自苏东坡的《定风波》:
长美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阕词下面有苏东坡自己详细的注解:
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说的是友人王定国受到苏东坡乌台诗案的牵连,被贬谪到广西,他家的歌姬柔奴一直跟随王定国。五年以后,他们回到京师,和苏东坡见面了,苏东坡问柔奴:“广西的生活很苦吧?”柔奴回答说:“我觉得心里能够安定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苏东坡大为感动,为柔奴填了这阕词。
词的一开头,苏东坡形容王定国和柔奴郎才女貌,有如天生的一对。柔奴善于唱歌,她唱歌的时候,炎热的地区也仿佛能够变得清凉。他们俩,在千里之外的岭南度过了苦日子,可是王定国还是一如既往,并没有显得苍老衰颓。谈起在广西的岁月,微笑中仿佛还带着梅花的香气。柔奴也对不如京师的生活不以为意,“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的“安”,一般解释为“安定”,我想还有“安顿”和“安宁”的意思。如果每一个人都是一座浮在水面的岛,生命中免不了漂泊,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首先是要能够安顿身心。柔奴和王定国在岭南,一定也是能够处理日常生活,并且得到心灵的安宁平和,才可能将他乡作为故乡。处处无家处处家,这也是我们前面讲到苏东坡《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诗里的“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在还没有遭受乌台诗案的打击之前,苏东坡就已经有以四海为家的想法了。任何环境都有它的优缺点,关键是我们的心态和欣赏的眼光。
知道什么是人生的终极追求?不用只靠借助外力来治愈自己,而是自己自觉,明白人无法长期像吃慢性病药似的,不断靠治愈来支撑人生。治愈的结果是什么呢?或者说,通过一时的治愈,希望能够达到终极的理想是什么呢?在苏东坡的作品里,我找到一个字——“闲”。
无晴无风雨,有闲人
苏东坡墨竹图
苏东坡在黄州的词《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和在西湖的《饮湖上初晴后雨》相反,这次苏东坡是先以为会下雨,准备了遮雨的东西,后来觉得没必要,让人先拿回去。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然真下雨了。一起去沙湖的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苏东坡觉得没什么关系,就听着雨点打在树叶上。一边慢慢走,一边吟诵诗歌,撮起嘴发出悠长的声响。拄着竹杖,穿着草鞋,觉得比骑马还便利。什么都不用怕,就这样穿着蓑衣随兴地在蒙蒙烟雨中行走一辈子吧。淋了雨,吹着风,身上感到有点冷。这时,山上的夕阳霞光迎接着我们。回头望向那曾经走过的沧桑道路,归途中没有风雨,也没有晴天。
(插一句话,苏东坡后来手臂微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雨生病了?)
人生无晴无风雨,那么,还有什么呢?有“闲”。哲宗元祐年间,苏东坡被召回朝廷,之后调去杭州,再回朝廷,元祐六年(1091)再调往颍州(今安徽省阜阳市)。颍州是苏东坡的老师欧阳修曾经担任知州的地方。欧阳修晚年在颍州退休。想当初,苏东坡和弟弟进京考试,主考官欧阳修就是误认了苏东坡的考卷,以为是自己的学生曾巩的作品,于是让苏东坡得了个第二名。苏东坡非但没有责怪欧阳修看走眼,还始终对欧阳修毕恭毕敬。苏东坡到颍州,欧阳修早已去世。他想到了欧阳修自称“六一居士”,以自己一位老翁,身边有一万卷书、金石遗文一千卷、一张琴一局棋和一壶酒的惬意生活,写下了词《行香子》: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词下片的“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显然致敬了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不同的是,苏东坡的闲情除了物质上的琴和酒,还有大自然的溪上云彩。他是在月色皎洁清凉的夜晚,想到自己短暂如白驹过隙,电光火石中梦幻般的生命。为了虚浮的名利而苦劳精神,即使有受人欢迎、可以传世的文章,但谁又是能够成为知己的人呢?真希望自己可以很天真快乐地过生活,什么时候真的可以归隐,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闲人?
闲人的“闲”,不只是时间上的自主,还有行事做人的自由。
前文提到《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苏东坡感叹自嘲已经年老,却无法摆脱对于历史时空的牵挂,满溢情怀。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匆匆结束这阕词,似乎意犹未尽。后来他在元丰五年(1082)至少三次游历赤壁,写下了前后《赤壁赋》,反复思考人生的终极问题。在(《前赤壁赋》他用对立二分法的方式,谈人们从变和不变的视角来观看世间万物,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之后,在《后赤壁赋》他从遥望孤鹤掠过小舟,到梦见两位道士,觉悟变化并非绝对。人在自然界中,何其卑微。直面自己的脆弱仿佛《寒食帖》时的心境,但这一次苏东坡不是穷途末路的哀感,心如死灰的绝望,而是反求诸己,通过道士问自己“赤壁之游乐乎?”思索什么是自己人生的大乐。《后赤壁赋》没有直接写出苏东坡思索的答案。我们在隔年的《记承天夜游》看到了和知己同为人间闲人,无需太多言语,便能心有灵犀,徜徉大自然,过清静悠闲的生活。这是苏东坡的人生大乐。
读懂《记承天夜游》,
宇宙世界都是你的
寒食帖
《记承天夜游》只有短短的83个字。2022年,本来在台湾教科书中被阅读了三十年的这篇作品,因为中学课程修改而被删除了。在一片遗憾声中,有人大言不惭地批评这篇作品的缺失,说什么“《记承天夜游》算不上震动灵魂的大作,篇幅很短,放在现在就是一则随手发的推特,信息量很少,内容无足可观,文学技巧也很简单”。
我并非为了捍卫苏东坡,而是想到韩愈的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无知真可怜,无知还强作解人,通过互联网和新闻媒体炒作,更是可悲。
《记承天夜游》虽然简短,没有什么忧国忧民的大抱负,没有绚丽夸张的文学辞藻,但苏东坡谈的是一种“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之后的极致了悟。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谈《寒食帖》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这是苏东坡在黄州的第四个寒食节,他焦虑郁闷,不知道接下来朝廷将如何处置他,他将何去何从。又过了半年,未来的发展还是没有迹象。他反复在传说中的古战场,思索历史与个人命运,逐渐想自我超脱,从率然地以一杯酒祭奠江上的清风和山间明月(《念奴娇·赤壁怀古》),到把清风明月作为宝藏,尽情享受(前《赤壁赋》),再到萧瑟的秋冬之夜,自己舍舟登岸,被山鸣谷应的回响震撼(《后赤壁赋》)。
这个普通的十月十二日,苏东坡因为日前九月二十七日朝云生子苏遁,老来再得子,情绪可能仍有波动,他说自己正准备要入睡,是因为月光照进了室内而起身外出。见到“月色入户”这就是苏东坡感受的乐。个人的乐不如和人分享,于是他想到好朋友张怀民,所以就到了承天寺去找张怀民。刚好如他所猜的,张怀民也还没睡,两个人就一起走到了寺庙的中庭。中庭皎洁明亮的月光,像是积满了水。水中纵横交错的水草,其实是周围竹子和柏树的影子。苏东坡感叹:哪一个晚上没有月亮?哪个地方没有竹子柏树?苏东坡之所以乐,是因为和张怀民一样,都是懂得品味生活的闲人。
这里的“闲人”,有一点点自我嘲讽的意思:没有公务必须办,没有正经事可以做,所以有时间。然而,有时间还不足以说是“闲”。“闲”是心态上的一种平静和悠然自得,把普通物质转换,想象光线化为液体,那么观景的人仿佛在岸上,也有如漂浮徜徉在景光中。苏东坡再次使用了《蝶恋花》词的句式——“天涯何处无芳草” ,来写“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用反问的语气质疑。然而答案是肯定的。他在这里打了一个结,让读者从怀疑到深信不疑。唯其我们深信不疑,才能体悟这寻常日子的非凡乐趣。
我在《记承天夜游》中读到了苏东坡的坚强意志看似轻描淡写,甚至于被讥笑说是有如现在网络的废文。仔细品味,都是苏东坡用带有灵性的第三只眼在观照世间自然,用自得其乐来自我疗愈。这是一缕清香,是嗅觉敏锐,思维深沉的人才闻得到的清香。
(来源:四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