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赫尔曼·黑塞(Hesse Hermann,1877-1962),德国作家、诗人,被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原籍德国,1923年入瑞士籍,以后长期在瑞士南方的堤契诺州隐居乡间。《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收集的是他在堤契诺期间创作的散文、诗歌和绘画作品中的一部分,本文是其中的一篇。
入秋
夏天早已流逝,太阳每日升落的轨道也随之缩短。一早,森林从山谷弥漫的夜雾里浮现,颜色慢慢转黄,树叶渐渐掉落。黄色栗树林中尚可见到一片片带着夏意的蓝,那是长在湿土地上的金合欢,它的绿意维持了许久,但凋零时刻一到,刹那之间便枯槁了,小巧、对生的叶子一夜之间转黄,凄美且无精打采地飘落,宛若在风中飘洒的金色雨滴,落入大地这个大坟冢中。
此刻,我的旅程即将启行。从春天到寒夜乍起,我未曾外出旅行;好一段时间,我守着堤契诺,任何事都无法让我离开田园生活。我住在山林之中,坐看繁花,观察蜥蜴,研究蝶与蛇,速写堤契诺古老的村庄,描绘如虫蛹般的斑斓山谷及下方的靛蓝湖泊。褐色的壁虎、孔雀般碧绿亮丽的大蜥蜴、翅膀透明宛如玻璃的蜻蜓、河边肉桂色的小蛇、阳光灿烂的山坡石洞中肥胖的大锦蛇……全都是我的知己;我知道松鸭、啄木鸟的巢在哪儿,也熟悉燕子、天蚕蛾与西班牙大锦蝶的栖息处。我对这片土地知之甚详,陌生人若以愚蠢的团体旅行方式前来造访这美丽的国度,那么他们这是在浪费时间,他们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张风景明信片。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我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漫步,休息,作画,既悠闲又忙碌,我对这里的森林、田野、葡萄园、花园与人们,了若指掌。
然而,即使此地阳光亮丽,我仍无法年年忍受南方的冬天。雨季令人窒息。通货膨胀时期,我靠小火炉挨过四个天寒地冻的冬天,结果赔上了一生的健康,此后,只要经济情况允许,我都会避开此地的冬天。我之所以选择其他地方避寒,不是为了欣赏更美的景色,因为其他美景远比此地逊色;我也不是为了寻找变化,毕竟大自然之中没有所谓单调、无聊这回事,那全是都市人的发明。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到大城市寻找温暖的温泉浴处所,那儿的门窗密闭,里头有温暖的木质地板、好的火炉,以及医生与按摩师。我原想借此舒缓身上的疼痛,以度过充满苦痛的冬天,不料却意外拥有了美好的经验——拜访友人,欣赏音乐,同时参观了图书馆和画廊。
我在城里暂时住了下来,即使深居简出,还是有许多人来找我。怀才不遇的画家抱着一堆画稿前来;修读语文学系、年轻自信的青年才子也来找我,想以我作为博士论文的研究内容,他们在论文中将我和我三十年来的作品,面不改色地剖析,于是学校便会将博士帽加诸他们聪明的脑袋上。艺术界的流浪汉也来找我,我们的交谈颇为愉快,远胜过高尚社交圈的言语。此外,前来找我的还有一些精神界的新秀或怪人、有被害妄想症的天才、新兴教派的创始人及魔术师。备受爱戴的穷诗人克拉邦德不久前也曾来找我,他有满腹故事,好奇心又强,年轻的脸上常常微微泛红。金发美女艾米·海宁总会短暂地出现几个钟头,她并未带行李,而且还会搭错车。痩削的汉斯·摩根塔勒偶尔也会出现,他并不多话,常常自顾自地微笑,有时还会从口袋中掏出绝望无比的诗作,那时他已病入膏肓,今年,他已离开人间了。我们彼此喜欢;他们把我当成叔伯辈看待,在他们眼中,我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同时又是属于他们的一员,这点他们是欣赏的。他们并未完全将我视为同类,也未曾将我视为无家可归、四处飘泊的人,但他们知道,我不仅喜爱莫扎特和弗罗伦斯的圣母像,同样也喜爱那些惶惶不安、脱俗不凡的荒野之狼。我们彼此交换诗画和出版社地址,互借书籍,共享葡萄酒。偶尔,我会请人带我作一趟知识之旅,一年一次。偶尔,有人付我旅费及酬劳,让当地识途老马带我参观城里的古迹和观光胜地,但我必须在讨厌的大厅中,为陌生人整晚朗诵我的诗;每次这么做时,我总会告诉自己:下不为例。
然而,在展开城市生活、旅游生活及吉卜赛生活前,我得先向此地道别,将根从土中拔起,打点行李,向娜塔莉娜、马莉、阿诺其亚塔握手道别,然后带着行李,搭上火车前往卢加诺。但我仍留在家里,仍是有所依归的人,直到最后一座粉红色山丘自眼前消失,直到置身哥哈特山间的冷杉树林、陌生自由的异乡氛围忽然笼罩四周时,我才会再度成为失根的植物,再度成为吉卜赛人。
那只张着大嘴的大皮箱已在斗室中摆了三天,等着我打包。我必须仔细盘算该带些什么,因为我将在外停留六个月以上。衣裤、皮靴还算容易,只要从衣架上取下来,塞到皮箱中,再坐下来将它们压紧即可,但还得带上工作或消遣时所需的小东西,例如:书籍、画具、画簿,以及一些能让旅馆房间满室生辉的画等林林总总的物品,偏偏每次仍会带错东西;人们在打包时总是太过吹毛求疵。
其实实用的东西是最不重要的,它们都一样,到处都可以买到,反而是那些不实用、精挑细选的东西,能让整个行李变得有趣,有意义:一个吉祥物、一个鸟标本、一束旧信。艾米最能了解。她既不带鞋、也不带换洗衣物就出门旅行,她只带一幅马利亚像、一个有三首华尔兹舞曲的圆形音乐盒,有时就能让沮丧的兄弟们快乐好一会儿。
我向许多东西道别,将最近才刚看过的书搁在一旁,它们都是好书——彭措尔特的《可怜的查特尔顿》,这是本迷人的好书,是作者为吉普赛人和人生旁观者而写的。另一本是可爱的克拉邦德留下来的小说《博尔吉亚》,它和所有克拉邦德的作品一样,表面上看似乎充满活力,但实际上却充满诗人的呓语——那是一种充满柔和幻想、如乐曲般曼妙的语言艺术。格勒塞尔的《一九〇二年级》也颇值一读,这本书或许报导性比文学性浓,但又何妨,毕竟它敲进了我们内心深处。不论这些书有多好,我不得不将它们留在这里,另外带别的书上路——一本巴尔、一本施蒂弗特的作品,外加一本歌德。如此一来,行李箱正好装满。这老箱子塞得满满的;它随我游遍许多国家,听过不少语言,在马来西亚和印度港口时,曾由强壮的华裔挑夫从这条船挑到那条船上,又从船上挑到旅馆,它也曾在印尼的小船上,随着原始森林区的河水漂流数天。如果它能再撑几年就好了。我希望自己比它早离开人间。
我即将整装待发了。希望到了苏黎世时,能在节目单上找到莫扎特歌剧或奥特马尔·舍克的《潘德希拉》,那么我将在那儿多停留几天。希望巴登的温泉旅馆现在已门可罗雀,那么我将住上几天,在泉水里躺着假寐,或者摆好桌子,开始作画及写作,这样既有益于健康,也能度过寒冬。希望有人能将一缸玻璃鱼借我几个星期,让我打发时间,不致感到孤独。我的女朋友旅行去了,这几天她应该会从维也纳或克拉卡写信给我。快回来吧,候鸟。
旅行的渴望让我的四肢不安分。我不想再坐在斗室中,我不想再散步,只是随心所欲地将所有换洗衣裤全塞进箱子里,同时也将女朋友送的那件绿衬衫放了进去。绿衫啊,你要随我前往何方?我们就要出发,并将旅馆、租来的房子当成过渡的家。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洗濯、熨烫,你将走样,不再恢复原来的面貌。我的衬衫,我们都将改变,不再是过去的我们了;你将不再是衬衫,最后只是一块布,也许有一天会变成一张美丽的白纸,让情人用来写信给远方的姑娘;而我也将不再是旅途中的病人和文人,我将与不同的人们来往,浮沉于其他漩涡之中。也许我会归来,进大学念念文学,写写博士论文,或者做点别的。也许我受够了人间炼狱,变成瘦削的红狐、聪慧灵巧的鼬鼠或是一条黑蛇,回到我仍深爱的大地。
(一九二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