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两兄弟,叔叔比他小三岁,小时候的他们在外人眼里,那就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兄弟。
其实,父亲和叔叔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父亲三岁那年,奶奶去世了,爷爷一个人带着我父亲生活,日子过得不算拮据,却也是一团麻。
那年年底,有一对从山东逃荒过来的外地夫妻路过我们村,男人应该是病得很厉害,风雪交加的晚上就咽了气。
那时候的人在外地出了事,基本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但女子却不肯放弃,对看不过眼去帮把手的乡亲们说:只要谁愿意帮我安葬男人,还不嫌弃我,我就嫁给他。
爷爷也是帮忙的人之一,自己倒没有其他想法,但旁边的人却给他们撮合。于是,女人就嫁给了我爷爷,第二年就生下了我叔叔。
我父亲才三岁多点,还不大懂得没有妈妈的痛苦。新奶奶过门之后,确实没有看轻过这个前头儿子,即使怀着孕,也把我父亲拉扯得妥妥当当。到叔叔出生时,我父亲一口一个妈已经叫得很顺口了。
尽管得到了后妈的照顾,但我父亲天性禀赋弱,身子不是很强壮,三天两头都在生病吃药,于是身子很矮小,算是身单力薄的那种。
叔叔出生后却截然不同,或许奶奶是北方人的缘故,叔叔完美继承了她的基因,很快就长得人高马大,性格也火爆。
但父亲和叔叔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不是亲生兄弟、也没有因为身体强弱悬殊而变化,父亲对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弟弟非常宠爱。
奶奶是外地人,叔叔就没有外婆家可走。我父亲的亲娘虽然不在了,但外婆家还有两个舅舅,每年都要接他去几次。每次去,舅舅都会尽量给点好吃的,临走时还要打发几分一毛的零钱。
不管是什么好吃的,父亲都会给叔叔留一份。如果是一颗糖,他就决不自己吃,如果是两颗糖,那就自己吃一颗留一颗回家给弟弟。
舅舅给的钱,一毛就会换成两张五分的,五分的就会换成一分两分的,回到家之后,弟弟拿三分自己拿两分,然后兄弟俩牵着手去买东西吃。
兄弟俩这样的和谐,爷爷奶奶自然心满意足,奶奶也更加疼爱我父亲这个前头儿子了。
两兄弟在外面闯了祸,奶奶绝对不会说我父亲的重话,反倒是对叔叔打骂有加,一点也不手软,还经常需要我父亲出面求情才放手。
父亲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更加夯实了他和叔叔的兄弟情。
父亲身体弱,十岁了还像个“灯芯汉“,做不了什么重活,爷爷就安排他放牛。
父亲虽然身体不好,但读书成绩很不错,不管是老师还是乡亲们,都说父亲是天生的才子,身体不强智力却出类拔萃。
虽然被安排放牛,却也有了更多时间看书。父亲喜欢看书,不仅仅是课本,只要是书都喜欢,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有的是线装书,有的还是毛笔手抄本,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那一次又是看牛,父亲看得入了迷,就没有管那牛儿了。老牛没有人管,就跑去地里吃了别人的一些庄稼。
刚好被地主人的孩子看到了,牵着牛冲过来指着我父亲就骂,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还动手推搡起来。
父亲知道自己理亏,也更明白自己身子弱打不过人家,只好忍气吞声说好话。
刚好被叔叔知道了,人高马大的他不管不顾冲过去,埋头一撞就把对方撞到了水田里,还就是那么巧,那个孩子的一条腿断了。
于是,对反给父母带着孩子来上门告状,爷爷奶奶自然抓着叔叔要”跪香”,叔叔却老实地说:
人是我打的,想怎么样我都认,但那是他先动手打我哥的,我就绝对不忍,今后你再动手打我哥,我依旧揍你。
那一回,爷爷奶奶卖掉了家里的架子猪,才总算把那件事摆平,而叔叔自然也受到了奶奶的严惩。
后来,两兄弟都长大了,我父亲小学初中一路到了高中,叔叔却小学刚读完就回家了,还拍着我父亲的肩膀说:大哥,你尽管去读书,弟弟我给你赚学费。
到了高中阶段,我父亲的身体突然爆发起来,那个矮小黑瘦的形象一年内就彻底改变,撑开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后生,总算解决了爷爷奶奶心头的一大心病。
但父亲高中毕业时没有高考,回到家就得务农。幸好那时候我们乡里的知识分子不多,我们家又是根正苗红的人家,为数不多读过高中的他,就被请去当了民办教师,多少也能领一份工资。
而叔叔依旧是修理地球,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格却越发彪悍起来。
有一回因为和别人家争水闹了纠纷,因为旁边有人,两人未能动手,但叔叔心里不服气,半夜跑去人家牛栏里放了一把火。把牛栏烧掉不算,那头水牛也成了烧红薯一般。
那年代的耕牛地位无比的高,出了这样的事,公社马上派人来调查,没几下就把叔叔揪了出来,最后被判了三年,爷爷也因此一病不起去世了。
叔叔临走前,父亲也是恨铁不成钢,但还是搂着叔叔的肩膀说:好好改造,知道自己的错就好了,回来还是好老弟。
三年后,叔叔出来了,虽然模样不算差,但有那个前科在身,一时间也就找不到对象。
那时候我父母已经成家了,我都已经抱在手里。叔叔每天都会抱着我逗弄一会,嘴里却对奶奶和我父亲说:
讨不到老婆那又如忽然?我不是有了侄子么,难道我老了他不给我饭吃?
叔叔回来后,奶奶就把我父母分家了,她和叔叔母子俩住一起。父亲两兄弟也没有怨言。但父亲还是告诉叔叔:尽管分家了,只要你有本事找到老婆,大哥我给你做主。
叔叔沉默了两年,家里也风平浪静,但谁也没有想到,他又闹事了。
这一回,虽然没有上次那么严重,但在我父亲眼里,叔叔可是和“犯了天条”没有差别。
因为叔叔年纪大了,虽然经常自嘲没有老婆也无所谓,但心底里还是有点渴望的。那时候和我父亲的关系也相当亲密,农闲的时候,他也会经常去父亲所在的学校看看,两兄弟聊聊天。
去的时间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叔叔竟然和一个老师的老婆有点牵扯不清。
我父亲也知道,那个同事的夫妻关系确实不怎么好,但毕竟还没有离婚呢,你就这么插一腿,那不是私德有亏吗?
知道消息后,父亲特意回了一趟家,把叔叔叫到面前狠狠地数落了一顿:你虽然单身,但对方还没有离婚呢,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这样不觉得很不道德吗?
可叔叔就是铁了心要和对方在一起,还破天荒地驳斥其我父亲来: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自己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却孤家寡人形单影只你就忍心?
两兄弟你来我往吵了几句,听到动静的奶奶出来了,得知叔叔和有妇之夫勾搭不清,抬手就是正反两个耳光摔在叔叔的脸上。
从小到大,奶奶对叔叔的管教一直很严,这样的“处罚”也是家常便饭,叔叔从来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但这一回却火了:
从小到大,在你眼里就只有大哥没有我这个小的,如今你们母子俩一起来欺负我?
说完,叔叔还低头一个弓腰就把奶奶拱到了墙上。
我父亲听了叔叔那混账话,也是哭笑不得:那才是你的亲娘,我还只是前头儿子呢,虽然关系好,但天底下会有谁相信,后妈和前头儿子一起欺压亲生儿子的?
脸上还憋着笑,但看到叔叔把奶奶顶到了墙上,我父亲也火了,顺手把手里一根当教鞭的小竹棍子抽在叔叔后背上,力度不大也不小,肯定很痛但不至于受伤。
叔叔终于爆发了:松开奶奶指着我父亲就骂:从小到大,我都是给你出头,现在你有出息了瞧不起我这个没用的弟弟,还在背后放冷枪?算你狠。
叔叔跳过来和我父亲扭打在一起,两兄弟旗鼓相当难分胜负,奶奶更是怒不可遏,抄起墙角的擂茶杵就是一下,刚好砸在叔叔的小腿上。
叔叔大叫一声松开了我父亲,抱着腿坐在地上揉了半天才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家。
叔叔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奶奶和我父亲不知道找了多少地方,一开始音信全无。直到半年之后,才打听到那个老师和老婆离了婚,叔叔还把她接走去了外地。
连续好几年,叔叔都没有回家。奶奶虽然不说,但心里的牵挂肯定少不了的,我父亲到处打听了没有消息。
直到奶奶病倒的那一年,父亲在同事的前妻娘家知道了消息:他们已经结婚了,在县城开了家小面馆。
父亲不敢自己去,左思右想最后找了正在上高中的我,让我去请叔叔回家。
按照地址,我很轻松地找到了叔叔的面馆,人是沧桑了一些,但精气神还不错。
我进去叫了一声叔,他马上就认出了我,赶紧拉着我问道:小关,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奶奶和父母都好吧。
我便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请他跟我回家看看奶奶。叔叔沉吟了一阵,最后把婶子叫了过来,让她带着孩子回家一趟,他自己就不去了。
叔叔还对我说:我就不回去了,让你婶娘带着你弟一起去看看吧。得知我就在城里读书,叔叔让我每个周末都来他家,给我改善一下伙食,临走时还给了我十块钱。
我心里其实很失望,奶奶都那样了,你这当儿子的还不肯回去?
但叔叔转身进屋的时候,我发现他一只脚竟然有一点点跛,心里好像又明白了点什么……
其实我更不知道的是,婶娘和堂弟前脚走,叔叔自己也偷偷回去了,只是谁也不知道。
他在村外蹲了半天,直到下半夜才偷偷回了家,奶奶已经睡沉了,他还在床前坐了一阵,然后在奶奶的手里塞了五百块钱。
第二天,奶奶把钱交到父亲手里,开始谁也说不清来由,那时候的五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母子俩左思右想,最后一致认为那是叔叔回来过。
奶奶没多久就去世了,叔叔自己还是没有露面,只是后来灵柩下葬后,有人发现他在奶奶的坟前跪了半夜。
父亲心里叹息:我们兄弟俩从小就如同手足,想不到却成了陌生人。但想着他日子过得也不错,抱着一种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的心态,也就没有去打扰他。
但父亲一直都在暗中关注叔叔的情况,我后来上了南方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南方,安定下来之后,就想着把父母接到身边来。
最开始几年父亲一直在拒绝,说自己土生土长在这里,难道老了还要背井离乡?
只有我知道,尽管和叔叔一直没有直接见面,但父亲心里还是想着,两兄弟靠的近一点,心似乎就不那么遥远。
到了12年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开始滑坡了,在我的劝说下才跟我来了南方。应该是年纪大了阳气不足,到了南方后身体好了很多,于是就长住在这边。
我每年都会找一两次机会回去看看叔叔,也知道他过得不算很好,主要是孩子上大学后出了国,只有两个老人住在一起,以前还没有什么,真的到了垂暮之年,那种孤单的感觉是很难派遣的。
去年年底,突然接到堂弟的电话,说他父亲病重住院了,他还要三几天才能回国,让我回老家去帮个手。
得知消息后,我马上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得知是叔叔住了院,父亲没有迟疑,一定要跟我一起走。
拗不过他,我只能连夜开车带着他一起回了老家,到了县城医院才放下心来:
叔叔的情况不是很严重,就是头昏头晕有点中风的先兆,婶娘及时把他送来了,情况已经控制好。
但父亲走进屋的那刹那,叔叔还是激动得坐了起来:大哥,你怎么来了?
兄弟俩分开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他们没有正式见过一次面,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
但这一刻,两兄弟都是垂暮之年,再见时心中的那种激荡,即使是我就站在身边,也不敢说自己就能真正体会到。
父亲一直拉着叔叔的手,只是问他自己感觉怎么样,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说起任何以前的事,都只是在问接下来怎么打算。
父亲对我说:我要回老家去住,你叔叔过几天出院,那时候你堂弟也回来了,我让他把你叔叔也送回老家去。我们兄弟俩四个人住在以前的老屋里,再也不分开了。
叔叔没有说话,脸上却在不知不觉中布满泪水。
三天后,堂弟回来了,叔叔的身体也已经稳定下来。按照他们老兄弟的约定,我们真的把他们四个老人送回了乡下老家。
我和堂弟商量好,在家里安装了监控,也请了专职的保姆。
四个老人身体现在都还算可以,堂弟一年后就回国了,到时候回尽量选择在市里或者省里工作,就近照顾他们会方便一些。
看到四个老人在老家其乐融融的样子,我也觉得这是不错的安排。对于他们这个年龄的老人来说,能和心中最挂念的人每天见面说说话,还有什么更安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