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我高中毕业时没有考上大学,在家里磨蹭了几个月,跟着回家过中秋节的表姐来到了广东。
表姐那时候已经在这边打工两三年了,算是我们村出来最早的一批人,也是在厂里遇到了表姐夫。
虽然是同一个县,如果不是因为出门打工,在那个年代也不可能嫁那么远,也算得上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表姐是中秋节时回家订婚的,订完婚又得回去上班,父母也就答应我跟着来了。
因为有表姐和表姐夫带路,一路上倒也平平安安,我跟着她俩到了东莞的长安。表姐在制衣厂,表姐夫则在附近的一家电子厂上班。
在家里的时候,表姐夫给我的安排是尽量能进他的厂里去,那时的电子厂工资高点,环境也相对好一些。
可到了之后,尽管表姐夫在厂里也当了点小官,可他们厂却一直不招人。等了三五天之后,我自己就在长安一带到处逛,希望能找一份工作尽快上班。
倒不是说表姐夫和表姐对我不好,主要是他们租了一间房子,顶多也就十来个平方,每天晚上我就在屋里打地铺。可人家是新婚夫妻,每天深夜都能听到她俩压抑的声音,我这个大电灯泡实在又诸多不便。
于是便希望尽快找份工作,毕竟谁都需要隐私空间,谁也不可能永远靠别人照顾长大吧。
不得不说,那个时候的长安,真的是遍地机会,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工厂。套用一句话,如果能脱得下长衫,还真不愁没工作。
只是刚从学校出来的我,说是清高也好,说是目空一切也罢,工资低一点的厂不想进,环境不大好的也要考虑考虑。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直到第二个星期快完了,才在沙头进了一间制衣厂。
说起来还真有点好笑,制衣厂嘛,顾名思义就是做衣服的,也更多都是女孩子。我那天路过那间厂,门口围着一大群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这家厂招工。
在人群外偷听了一阵,听到大家都在议论,这家厂是沙头工价最高的,规模很大有两千多人,据说今天好不容易才发出消息来招聘。但两百个名额里只需要十个男工,也不知道哪个家伙运气好。
我一听就来了兴趣,主要就是听说这家厂女孩子多,两三千人才几十个男的,那不就真的成了女儿国么?
那年代对我这种年龄的男孩子来说,工资高是择厂的一个因素,寻找美女也是一个重要条件啊。
有了这个兴趣,赶紧也跟风朝人群里钻。可惜力气太小,一向就有点清秀的我还真挤不进去。最后灵机一阵,在旁边大喊了一声“查暂住证了”。
这句话对现在的人肯定没有任何感觉,但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一个大杀器。原本拥挤不堪的人群,就像太阳底下的霜一般,人群立即四面散开,好大一部分男男女女就消失在工厂门口的大街小巷。
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到了厂门口,里面负责招聘的那个女的瞪了我好几眼,但看我戴着眼镜,又一脸的讨好像,也就接过了我的身份证,一边看一边问,刚才喊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我并无意隐瞒,老老实实地说自己这小身板挤不过别人,只好出了点歪招。
见我说得这么恬不知耻,那个女的虽然忍住没有笑出声,脸上却已经有点扭曲了,不耐烦似地朝我挥手让我进了厂门。
走到这一步,我心里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了。就这么说几句话的空档,刚刚散去的人又陆续回来,只是几乎都不清楚我就是始作俑者。
就那样,招工女又叫了几个男的进来,里面已经站了黑压压一大片人,几乎都是女孩子,我们十几个男的就显得有点不自在了。
大铁门很快就关上了,负责招聘的女子带着我们一大堆人到了一个大厅里,每个人都发了一张卷子。接过来一看就是简简单单的初一水平吧,无非就是几道算术题,还有默写26个字母,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压力。
我用几分钟的时间答完题,抬头一看大家都还在写,女孩子那堆里应该有很多文盲,就是我们这一帮男孩子也有几个在抓耳挠腮的。
我顺利被录用,招工女把我们十个男的带到一个单独的车间里。后来才知道这里是公司的裁床部,附带版房也在一起,也就是把各种布料裁剪成各种形状交给车工们缝制。
那个年代的制衣厂,版房和裁床部就是核心部门,因为要操作裁床电剪等机器,以及核对纸板和布料等等,也就成了全厂唯一的男孩子车间。
就这样,我开始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成了黄氏制衣厂的一名“裁缝”,这是我对表姐和表姐夫的第一个形容。
黄氏制衣厂在沙头应该很有名,表姐还不相信我能进到这么好的工厂,在我回去拿行李时反复看了我的厂牌,这才叮嘱我要好好干。硬是塞了一百块钱在我口袋里,说是先拿着吃早餐夜宵,不够了再来找她拿。
制衣厂的工作很繁琐,幸好我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其实也就差那么一点点而已,文化底子还是挺牢固的。
裁床的操作也并不复杂,倒是每天要核对纸样和布料,以及如何为定位才能原料最大化,这个也需要一定的心算吧。而我不但很快就上手,渐渐还能给师傅提点合理的意见。
不知道怎么,我对招聘进来的那个女子一直心存感激,总觉得那天她没有说穿我把别人骗走的事,就是一份大恩德,于是便有意无意地留意她。
都在一个工厂,很快就知道了她的信息,她叫阿珍,四川人,应该在30岁上下,是工厂的人事专员。年龄和我比起来确实也挺悬殊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就是想着要找机会感谢一下她。
后来也是有意无意地在厂里遇到过阿珍几次,每次见到她我都会主动与她打招呼,慢慢地,她应该也记起了我进厂当天的事,偶尔也会和我开个玩笑什么的。
第一个月发工资时,我领到了500块钱“巨款”。不错,对那年代的人来说,一个月能拿到这么多钱是很难得的。我第一时间就去找到阿珍,嘴里亲热地叫着珍姐,说是要请她吃个夜宵感谢一下。
阿珍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要感谢她,我就把第一天的事再说了一遍,尽量表现得不好意思的样子,惹得阿珍咯咯笑个不停,却还是婉拒了我的邀请。
阿珍说,你刚进厂工资也不高,还是以后赚钱了再感谢吧,你要是真的想吃宵夜,还是她来请我好了。
谁请客我都无所谓,只要能和珍姐在一起吃个饭,那就真的心满意足了,腆着脸屁颠屁颠跟着她去了。
从那以后,我和阿珍慢慢就熟悉了,我一直都是叫着珍姐,她也很亲热地叫我小关,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真的是什么姐弟。
阿珍在写字楼上班,而且还是公司的人事专员,虽然谈不上太高的职位,却也算得上白领阶层吧,嫌弃机体宿舍脏乱差,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
之后,我久不久就会去邀请珍姐吃个饭或者吃个夜宵。如果是吃夜宵,吃完还会送她回租房,看着她进屋了才回厂,总觉得只有这样才算君子之风,心里也觉得只有这样才放心得下。
第二个月出粮,按照惯例是第二天回放假,下班后我特意在门口等着阿珍,一定要请她去吃晚饭。还大言不惭地拍着口袋说,这个月又涨了五十块钱工资,足够我们吃一顿饭了。
这一回阿珍没有拒绝,和我去了猫山附近的一家湘菜馆吃饭,反正湖南人和四川人都能吃辣,倒也吃得很惬意。
大概八点多左右才吃完,可刚走到半路,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幸好阿珍的小包里有把雨伞,我俩就只能撑着一把伞往她的出租屋走。
尽管我特意往她那边撑着,可禁不住雨实在太大,等到她家时才发现,我是几乎全身都湿透了,阿珍的左肩膀也湿了一半。
看着雨还没有住的势头,也发现我几乎全身湿透了,阿珍便让我进屋等雨小一点再走。
这也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香闺”,一间普普通通的出租房,却被她布置得非常温馨,床头的小柜子上还放着好几本书,看得出来,阿珍平时应该也挺喜欢阅读的。
房间原本就不大,最里边有一个小卫生间,阿珍进屋后便翻出一些零零碎碎的衣服,然后丢给我一条毛巾让我擦一下头发。自己就进了卫生间,然后是哗啦啦的水声,过了一阵出来,她已经冲了凉,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我好了点没有。
阿珍伸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发现衣服全是湿的,便又在柜子里翻出一件衬衣来让我换上,说家里没有男人穿的衣服,这件衬衣当睡衣穿的,你应该勉强能穿上。
我接过到手里不自觉地放到鼻子上闻了闻,“好香”二字就脱口而出。
珍姐那一瞬间脸红了,随即又啐了我一口嗔怪地说:别贫了,在姐姐眼里你就是小孩子,也是我们投缘才让你进屋的。快换上吧,免得感冒了还得我这个姐姐照顾你。
我三下五除二换了衣服,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珍姐却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关老弟,你年轻又有才华,在板房这么重要的部门混得风生水起,将来一定有前途的。快告诉姐姐你有没有女朋友,没有的话我一定给你介绍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我心里其实有点“小鹿乱撞”的味道,便不羞不躁地回答说:要是像你这样的就行。
阿珍肯定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却伸手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最后还是叹口气说:傻小子真不害羞,姐姐比你大了十来岁,谁会找一个老太婆?
我倔强地说:谁说珍姐是老太婆我就和谁急。阿珍听了没有反驳,沉默了一阵才说:
有些事你不知道而已,等你知道了或许就对姐姐有不同的看法了,明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吧,成衣部的品管阿冰,也是我的外甥女,我觉得你们很合适,可以试着交往看看。
不知道为什么,阿珍的这番话突然让我有点“恐惧”起来,我隐隐感觉她身上有什么不足以对外人说的事,却又说不上到底是什么。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阿珍便催我早点回去,我虽然还有点恋恋不舍的感觉,但依旧还是回了宿舍。
第二天,阿珍真的带着一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
肯定是在来之前就说过什么,阿冰在自我介绍时脸上总是带着羞涩的红晕,那一瞬间,我几乎看呆了,随即又在心里有点为自己而不齿的惭愧,总觉得这样对不起珍姐似的。
从那以后,珍姐见我的就会似乎少了很多。反倒是阿冰,不知道阿珍对她说过些什么,反正就是不依不饶地来找我,要不就一起去吃饭,要不就去看个录像。
大家都是年轻人,再加上如火般热情的阿冰,一来二去,我们真的就成了恋人,慢慢地,珍姐在我心里就真的只是姐姐了。
后来才知道,珍姐身上确实有很多故事,因为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带着她改嫁,继父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她这个拖油瓶,20岁那年为了收彩礼钱就把阿珍嫁给村里的一个跛子,还三天两头打人。
阿珍趁夜从家里逃出来,几经辗转竟然到了广东,随后就开始打工了。
因为没有文凭,一边打工一边买点书来读。后来到了长安打工,因为模样俊,一家台资厂的协理对她死缠烂打,还答应带她回老家办手续,阿珍便答应了了对方的追求。
可在一起一年多,那个岛人回去后就没有再回来,阿珍也就明白自己受骗了,离职后到了沙头。
幸好在台湾厂也学到了不少经验,这家制衣厂开业的时候,阿珍就是第一个来应聘的,也就成了厂里的人事专员,先后介绍了不少老乡进厂。
自从有了台湾人那回事后,阿珍就彻底心如死灰了,打定了这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回四川的主意。只是想不到,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和她有了一番交集。
后来想来,我和阿珍之间,更多还是年少时那种“感恩”心理吧。刚刚走出校门的男孩,在异地他乡遇到一种“母爱”般的关怀,自己内心也分不清那是爱恋还是依恋。
我和阿冰相爱了,爱得如火如荼,但爱情并没有让我们丧失一切,反倒更加相互督促着进步。
阿冰的目标是成为一个优秀的设计师,还说自己进厂是来“偷师”的,除了你们那个男人窝不方便进去乱逛之外,其它部门已经转得差不多,也掌握得七七八八了。
很多年后我一直笑话阿冰,说我只不过是她“弥补不足”的选择。
反正我们一起在制衣厂工作了三年,三年里,阿冰一直在“监督”我多学技术,至少要把板房和裁床部学透,还要尝试去了解其它管理方面的事。
三年后,我和阿冰辞职了,在长安开了一家小小的制衣厂——或者说制衣作坊,从我们两个人开始,慢慢添置一些机器,发展一些客户。
98年7月份,我们的制衣厂有了一百多个员工了,也邀请阿珍正式加入成为合伙人。这些年来,阿珍给我们的帮助一言难尽,我们也相信,是到了该回报她的时候。
一转眼,我们都年过半百即将老去,当年的珍姐,如今也退休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里帮我们带孩子。三十年来,她真的没有回过一次四川。
一个要强的女人,曾经悲惨的遭遇并没有打倒她,甚至成了我们一辈子的贵人,也成就了我和阿冰的爱情……
风淡云清
这个事情确实有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