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费春浩,湖南岳阳人,哲学博士,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副研究员,主要研究道家道教哲学、易学。
摘要:从《庄子》到郭象《注》,再到成玄英《疏》,庄学史经历了一个“道体的失落与重建”的历程。但这种对道体的重建工作是不彻底且未完成的,后之陆西星对此有清晰认识和重大推进。陆西星评价郭象庄学为“影响支离”,就是批判郭象庄学未能把握《庄子》主旨,是对道体的偏离与解构。郭象庄学这种对道体的偏离与解构,主要体现在其“独化”说与“性分”论上。与之相应,陆西星则分别以“造化”说和“性体”论对其进行批判与突破。“独化”与“造化”是就万物生化之本原而言的,而“性分”与“性体”则是从万物自身之规定而言的。通过此二方面的批判与突破,以及具体的整本《庄子》的注释实践,陆西星便将被郭象所解构的庄学道体进行了重建,出色地完善了庄学史上道体的重建工作。
关键词:陆西星;郭象;庄学;批判;突破
从《庄子》到郭象《注》,再到成玄英《疏》,庄学的道论经历了一个“庄子哲学肯定形上道体、郭象哲学解构《庄子》道体、成玄英哲学重新恢复与建构起被郭象哲学消解了的道体的过程”【1】。这一“由正而反、由反而合”的逻辑发展过程,被称作庄学“道体的失落与重建”。【2】需要指出的是,成玄英乃至其后的林希逸、褚伯秀等对道体的重建工作,是不彻底且未完成的。对此,陆西星有清晰的认识、具体的批判和重大的推进。
陆西星(1520-约1606),字长庚,号潜虚(子),又号方壶外史、蕴空居士,江苏兴化人,道教内丹学东派之祖。他晚年所著《南华真经副墨》一书,是一部最能代表明代庄学特色的注《庄》著作。此书不但受到时人的关注和褒扬,且对后世的庄学研究影响深远。【3】在《副墨序》中,陆西星指出其注《庄》动机是为了“补救偏弊,以匡昔贤之不逮”【4】。从全书来看,这里所谓的“昔贤”,主要是指郭象与林希逸。对此二人《庄子》注释中的“偏弊”“不逮”进行“补救”和“匡”正,正是陆西星庄学的问题意识所在。可以说,不理解陆西星对先贤庄学的批评,就无法理解其问题意识。而无法理解其问题意识,就不能对其庄学之致力处,以及其于先贤特别是郭象和林希逸庄学的发展与推进处有所把握,由此也就会茫然于其庄学在庄学史上的地位和贡献。目前,学界对陆西星的相关批判,还存在很大误解。有鉴于此,本文将首先从陆西星对郭象庄学的总评语入手,然后通过分析郭、陆二人对相关论题的不同诠释,阐明陆西星对郭象庄学的批评与突破,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论定陆西星在庄学史上的地位与贡献。
一、“影响支离”:不见道体
陆西星对郭象的评价是:“昔晋人郭象首注此经,影响支离,多涉梦语。”【5】对于陆西星的此一评语,方勇先生指出,若陆西星这里所谓的“影响支离”,是指郭象在某些字句的注释上“缺乏通盘考虑,没有注意到上下文意思的连贯性,以致弄得‘支离’不堪”,那尚有些道理,但若陆西星“由此而说郭象的整部《庄子注》‘影响支离,多涉梦语’,那就显得有些偏激了。”【6】实际上,陆西星此评语看似比较偏激,却体现了他对郭象庄学弊端的准确把握。陆西星这里所谓的“影响支离”,其实并非是指郭象《庄子注》存在上下文义不“连贯”问题,而是指郭象庄学不能直指道体,是对道体的偏离。
首先,来看“影响”二字。一方面,可从“影响”在陆西星庄学话语体系中的原义来看。在《天道》篇“轮扁斫轮”章的注释中,陆西星指出:“庄子之意,欲人离口耳,黜闻见,心领神会而得之意言象数之外,则有书无书同归影响,有言无言俱属荃蹄。”【7】在这里,“影响”与“荃蹄”相并而论,都属于“心领神会”所要抛弃的“意言象数”。在《则阳》篇“旧国旧都”段的释义中,他也有类似的表达:“闻知者不若见知之为真,影响形似者不若心领神会之为切也。”【8】“心领神会”是“得之意言象数之外”,直指道之本体的,而“影响”只是“形似”,离道尚远,所以“不若心领神会之为切”。又在《则阳》篇“少知问于太公调”章的注释中,他也说:“此二家岂无影响?但都只说得造化一边。”【9】在这里,“影响”是指略微有些了解,所以说是“一边”,即非“造化”本体之大全。所以,从如上陆西星庄学话语体系中的“影响”二字文义来看,陆西星以郭象庄学为“影响”,即是批判郭象庄学没有把握道之本体,是对《庄子》主旨的捕风捉影。
另一方面,在《天下》篇末章中,庄子引用“影”“响”二意象来评价惠施之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10】林希逸注云:“响出于声,声本响末也,穷响于声,不知本也;影出于形,形本影末也,欲息其影,不知形止则影止,乃与形共走,亦不知本之喻也。”【11】“响”由“声”而有,“影”随“形”而走。“形”“声”是“影”“响”之本,而“影”“响”实为“形”“声”之末。所谓“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就是指舍本求末。所以,陆西星认为庄子这里是指惠施“逐物而不反其本”【12】。由此可见,陆西星可能也是借用庄子评价惠施所使用的意象,来评价郭象庄学。换言之,陆西星可能是通过“影响”二意象,来指出郭象庄学也是“逐物而不反其本”,即是对道之本体的偏离。
其次,来看“支离”二字。在《天下》篇篇末的注释中,陆西星评价惠施之学云:“庄叟所举惠施之说,首简数行犹为近理。‘卵有毛’以下,类支离缠绕,皆无足观。”【13】在这里,“支离”与“近理”相对而论。换言之,“支离”即不“近理”。可见,“支离”与上下文义之贯通与否,关系不大。在《大宗师》篇“坐忘”章的注释,陆西星又指出:“此段所言仁义礼乐聪明知慧,对大道而言,皆属支离窍凿。”【14】在《缮性》篇首章的注释中,陆西星也有类似的表达:“若礼乐而偏行,则人皆逐末忘本,狃于俗学之支离,而天下于是乎乱矣。”【15】在陆西星庄学这里,大道是本,礼乐则是末。“偏行”于“礼乐”,便是“逐末忘本”,便是“狃于俗学”之“支离”。可见,“支离”是就“末”而言的,是指其对“本”的偏“离”。所以,陆西星以郭象庄学为“支离”,就是指其学偏离了道之“本”。
陆西星对郭象的第二句批判是“多涉梦语”。所谓“梦语”,就是指梦中说的话,在这里表示与真实情况不符的话语。《金刚经》也有“颠倒梦想”的说法。陆西星批判郭象“影响支离”,就是指其不见庄子道体。不见道体之本,反而彰显性分之末说,就是“颠倒”。所以,“多涉梦语”和“影响支离”一样,都是批判郭象庄学不能见道体。具体而言,陆西星又分别以“造化”说和“性体”论对郭象的“独化”说与“性分”论进行了批判与突破。
二、“独化”与“造化”
(一)郭象的“独化”说及其对道体的解构
陆西星批判郭象庄学不见道体,与郭象庄学对庄子哲学中道体的解构有关。这首先体现在郭象的“独化”说上。在《庄子注》中,郭象首次提出其“独化”理论是在对《齐物论》篇“罔两问景”章的注释中。其注云:
罔两,景外之微阴也。言天机自尔,坐起无待。无待而独得者,孰知其故,而责其所以哉?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而)〔卒〕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若待蛇蚹蜩翼,则无特操之所由,未为难识也。今所以不识,正由不待斯类而独化故耳。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16】
在这里,郭象从生成论的角度出发,认为庄子此处所要突出的,不是最终有个生化万物的造物者,而是万物之“独化”。首先,他指出从生化过程逆向来推,寻找不到一个最终之生化根源。罔两依待影而有,影依待形而有,形又依待造物而有。那么,如此往上推,造物应该也有一个所依待者才对。在郭象看来,这样的推导追问是没有止境的(“寻责无极”),也就寻找不到一个最终的本原。所以,郭象指出,庄子不是要人往上去追寻这个造物者,而是要人去理解“独化之理”。其次,郭象指出从生化过程正向来看,假设有一个造物者,那此造物者若是“无”,则不存在一切质料功能,根本不可能生化万物;若是“有”,则会落入到上面分析的窠臼中去,也就是说,这个“有”应该另有一造物者造之,所以为“有”的造物者也并不存在。通过正反两方面,郭象便指出不存在这样一个造物者,万物都是“独化于玄冥”的。所以,他说“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所谓“无主”“自造”,就是指万物之生化没有一个外在的形上本原,而是独立自生的,所以称作“独化”。
在郭象这里,“独化”与“自造”“自尔”“自生”,乃至“自然”等概念相关联。这些概念无一不表明,万物“独化”的独立自主性。但这种独立自主的生化模式,与常人日常所见的物物相生,如影之出于形,又是相冲突的。因此,郭象又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阐明:
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今罔两之因景,犹云俱生而非待也,则万物虽聚而共成乎天,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故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之所化也,则化与不化,然与不然,从人之与由己,莫不自尔,吾安识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则本末内外,畅然俱得,泯然无迹。若乃责此近因而忘其自尔,宗物于外,丧主于内,而爱尚生矣。虽欲推而齐之,然其所尚已存乎胸中,何夷之得有哉!【17】
在这里,郭象以形影为例,指出形影之间的生化关系,并非如常人所以为的那样,是形生影或影依赖形而有。在郭象看来,形影只能说是“俱生”且“非待”的。所谓“非待”,就是指形影之间并不存在谁生谁或谁依待谁而生的关系。但不可否认,常人所见确实是有影必有形。郭象指出这其实是“俱生”,也就是说以上现象只能看作二物是同时生成的。在某一个特定时空中,或因光,或因其他事物,形影一并忽然出现。在郭象看来,这个特定时空中的条件是存在的【18】,但它却是不可知的,所以说是“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这个不可知的条件,并非是一特定的生化本原(造物者),而只是一个莫名的外缘。所以,郭象将其称作“近因”。在他看来,万物之生化虽存在“近因”之外缘,但终究却是“自生”“独化”的。所以,他指出“若乃责此近因而忘其自尔”,便是“宗物于外,丧主于内,而爱尚生矣。”这里的“外”,就是指“近因”之外缘,而所谓“内”则是指其哲学的另一个核心概念:“性分”。
由此可见,通过对生化过程顺逆两方面的分析,郭象解构了“造物者”(即作为生化创造之源的“道”),继而又提出了他的“独化”观念,而其最终的指向却是“性分”。换言之,郭象之所以要解构造物者,提出“独化”说,是因为他注意到了性分的重要性。但同时,他又非常敏感地认为,一个外在的“造物者”会妨碍对“性分”的把握。所以,他说“若乃责此近因而忘其自尔,宗物于外,丧主于内,而爱尚生矣。虽欲推而齐之,然其所尚已存乎胸中,何夷之得有哉!”也就是说,在郭象看来,“性分”或“适性”与“造物者”之间有矛盾,因此最终他解构了“造物者”。
(二)陆西星的“造化”说及其对郭象“独化”说的批判与推进
陆西星在其注释中,将郭象的这些理论问题,逐一进行了解决,并将郭象的宇宙生成论的阐释路向,引回到本体存在论上来。陆西星释义“罔两问景”章云:
又自“相待”生下议论。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化。今我待彼,彼又待天,如此则不消待彼,只和以天倪,而所待之天取之我而自足矣。罔两,景之淡薄者,问于景曰:子之行止坐起,卒无定度,何其无特立之操与?景曰:我不能自主,有待而然者也。然吾之所待者,他亦不能自主,又有所待而然者也。吾之所待者,其蛇之蚹、蜩之翼耶……盖蛇以蚹行,蜩以翼飞,而蚹与翼不能自行自飞,必有主张之者乃所以然,不然则不能动。吾恶知其所以然、所以不然者耶?这个所以然的造化,或在彼,或在我。在我者不知其为在彼者,在彼者不知其为在我者,还是一个?还是两个?今将自己取证。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若果是两个,须索待彼;原是一个,则不消有待矣。此之谓物化,言古今梦觉混融为一也。【19】
与郭象的分章情况不同,陆西星将“庄周梦蝶”合在“罔两问景”章,他认为二者在内在旨意上是相通且可互诠的。在这里,陆西星首先直接指出罔两、景,乃至形,都是“不能自主”的。如“蛇以蚹行,蜩以翼飞”,但蚹之能行,翼之能飞,并非如郭象所说的那样是“自尔”的,若没有蛇、蜩为之“主张”,蚹与翼是不可能“自行自飞”的。所以,蚹、翼是有待于蛇、蜩,而蛇、蜩即为蚹、翼之主张者。陆西星进一步指出,蛇、蜩虽为蚹、翼所待而为主张者,但蛇、蜩自身仍有所待,另有一主张者主张于其“上”。这个最终的主张者,就是万物之“所以然”的根据,即万物存在的最后根源。陆西星将此万物存在之最后根源,称作“造化”。
在陆西星看来,这个“造化”并不是一具体之实物,它内在于万物之中(“或在彼,或在我”),即为万物之性体。所以,他说:“今我待彼,彼又待天,如此则不消待彼,只和以天倪,而所待之天取之我而自足矣。”“所待之天”即为使万物之所以然的“造化”,而其“取之我”者,就是指“造化”本体内在于万物,而为万物之性体。由此可见,此二者是相互贯通的。不但如此,陆西星还指出,此“取之我”的性体还是“自足”的。换言之,这个自“造化”贯通而来的“性体”,与“造化”本体一样都是整全具足的。因此,可知万物之性体与“造化”本体是贯通且不二的。既然是贯通不二的,也就不会出现郭象所谓的“宗物于外,丧主于内”的问题。
接下来,陆西星便面临一个理论问题:既然造化本体与人、物之性体贯通不二,那么人、我以及万物之中这个所受的造化本体(性体),是否就是同一个。换言之,造化本体具不具备普遍性。所以,陆西星自问云:“这个所以然的造化…还是一个?还是两个?今将自己取证。”陆西星利用此章第二部分即庄周梦蝶的寓言答云:“若果是两个,须索待彼;原是一个,则不消有待矣。”这里的“彼”,并不是指与我相对的他者。陆西星在释义《齐物论》篇“真君”一词云:“真君即真宰,能役人而不递相为役者也。‘旦暮得此’之‘此’,‘非彼无我’之‘彼’,‘怒者其谁’之‘谁’,皆是这个,禅家谓之‘真主人’,道家谓之‘元神’。”【20】可见,在陆西星庄学中,这里的“彼”就是指真宰,也就是此所谓的造化本体。所以,陆西星此所谓“若果是两个,须索待彼”,也就是说如果有人以为物我彼此之中的造化本体不同的话,那么则还需另寻一个共同的。“原是一个,则不消有待矣”,直到找到那个共同的为止。换言之,那个在物我彼此中的造化本体是相同的。
总而言之,通过对《齐物论》篇“罔两问景”与“庄周梦蝶”两个寓言的诠释,陆西星便将郭象对于此段的生成论诠释理路,引回了本体存在论的诠释路向;且针对郭象由此理路而提出的“独化”说,提出了其“造化”论的主张。“独化”说是要解构形上道体,而“造化”论则是要重建形上道体。在前者看来,道体与性分之间存在不可消解的张力,而在后者看来,这种所谓的张力都是因为没有对道体,乃至性体之特性以及它们之间关系,有很好的理解所导致。实际上,道体内在万物之中,而为性体。人一旦体贴到吾人性体之整全,及其与造化道体之贯通,和与他人他物中性体之不二,便会回到一个与造化道体合一,与天地万物感通一气的存在境域中去。所以,陆西星特别强调:“此之谓物化,言古今梦觉混融为一也”。
三、“性分”与“性体”
郭象的生成论诠释理路的最终目的,在于取消生成论,其最终的落脚处,实际在“性分”“适性”等观念上。与此相对,陆西星的存在论诠释路向,意在突出“造化”道体,及其与性体的不二,其最终的落实处,则在“性体”“率性”等观念上。
(一)郭象的“性分”论和“适性”观
在“独化”说的基础上,郭象首先认为万物之性并非自道体或造物者而来,而都是在“自生”中,“不得不然”且“不知其所以然”,忽然而有的。【21】在《齐物论》篇“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句的注释中,他便指出:“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22】这里的“自然”并非指科学意义上的万物整体,而是指“自己而然”。但此所谓的“自己而然”,又并非强调万物的主观能动性,而是一种“不得不然”。他在《骈拇》篇首章的注释中,即云:“直自性命不得不然,非以有用故然也。”【23】当然,这里的“不得不然”,也不是指造物者之使然。他在《知北游》篇的注释中,表达得很明白:“言此皆不得不然而自然耳,非道能使然也。”【24】
其次,郭象认为万物之性是各有不同,且各有分限的。他在《逍遥游》篇的注释中,即云:“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皆如年知,岂跂尚之所及哉!”【25】他认为万物之性,就如不同事物的寿命,以及人之知识一样,一方面各有不同,另一方面又都有一定分限。正因万物之性有分限,所以郭象将它称作“性分”。他在《秋水》篇首章的注释中,便称“真在性分之内”【26】。“性分”成了郭象庄学中,关于万物之性的一个极为重要且独具特色的概念。
再次,郭象认为这种万物中不同且有分限的性分,是万物本身固有、固定且不能改变的。他在《齐物论》篇“非彼无我”章的注释中,即云:“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27】他在《养生主》篇“老聃死”章的注释中,也表达了相近的思想:“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28】由上可知,此所谓“天性”即“性分”。“不可逃”“不可加”和“不能中易其性”,正分别表明了此性分是固有、固定且不可改变的。
正因为万物之性分各有不同、固有、固定且不可改变,所以郭象进一步就经验世界中的行为,提出了其著名的“适性”观。他在《逍遥游》篇首章的注释中,即提出相关思想:“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29】所谓“适性”,一方面是指万物对自身性分的完整展现。他在《逍遥游》篇的注释中,对比鲲鹏与蜩鸠时,即指出:“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小鸟一飞半朝,抢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则有间矣,其于适性一也。”【30】大鹏“一去半岁”,蜩鸠“一飞半朝”,就彼此性分与能力而言,确有差异。但就其对各自固有性分和能力的完整发挥而言,它们又是一样。另一方面,“适性”还指安于性分,不做出性分之外的行为。他在《逍遥游》篇“且夫水之积也不厚”章的注释中云:“此皆明鹏之所以高飞者,翼大故耳。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各足称事,其济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主)〔生〕而营生于至当之外,事不任力,动不称情,则虽垂天之翼不能无穷,决起之飞不能无困矣。”【31】这里的“质”就是指性分,鹏之高飞只是性分内当有之事。所以,若令其如蜩与学鸠一般,“决起”而低飞,则“不能无困”,因“决起之飞”是鹏的性分之外的事。同样,蜩与学鸠其“质小”,性分中只能低飞,那就不应羡慕鹏之高飞。一旦它们都能安于自己的性分,并将自己的性分完整展现(“各足称事”),那么它们便都是“适性”“逍遥”的。
(二)陆西星的“性体”论和“率性”观
陆西星对万物之性的看法,与郭象的观点是完全不同的。首先,就来源而言,陆西星坚持万物之性来自天命、道体。他在《养生主》篇首章的注释中,即云:“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性也。”【32】在《则阳》篇“圣人达绸缪”章的注释中,他也指出:“夫性,根极于命者也,尽性则致命矣。”【33】这里所谓的“命”是指天命,是就天之降性而言的。此万物之性自天命而降,所以将此所降之性全幅郎显出来(“尽性”),便能通达于天命(“致命”)。又正因此性是自天命所降,所以陆西星有时将此性与命相连而言,称作“性命根宗”【34】“命宗性祖”【35】。此所谓“宗”“祖”,是指此性为天命道体在万物上的落实。所以,其自身就是整全统一的本体。因此,陆西星直接将此性称作“性体”。在《德充符》篇首章注释中,陆西星云:“若夫所谓‘性体真空,性空真体’,审乎无假,不受变灭,超然独存,故不与物而有迁化。”【36】在《天地》篇“尧观乎华”章的注释中,其云:“如此性体闲适,不以一毫事物累乎其心,度世千岁亦不为多”。【37】在《知北游》篇“光耀问乎无有”章的注释中,他也指出:“大抵性体真空,加一‘无’字不得,加一‘无无’不得”。【38】“性体”成为陆西星关于万物之性的核心概念。
其次,陆西星认为,性体是物各具足,且虚无一物的。此所谓的“物各具足”,又有两方面意涵:其一,万物之中,皆具性体。在《应帝王》篇“浑沌之死”章的注释中,陆西星便指出:“人之生也,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本体之真浑然如未雕之朴。此个浑沌,人人有之。”【39】其二,万物之中皆具的性体,本身就是整全完备的。在《骈拇》篇首章的注释中,陆西星便云:“性命之情,浑然天成,随赋各足。”【40】又此所谓的“整全完备”,并不是指性体内充满了各种复杂的内容。恰恰相反,在陆西星看来,性体还是虚无一物的。他在《骈拇》篇“臧与谷”章的释义中,指出“盖人性上不可添一物…佛书所谓‘金屑虽贵,着之眼中,何殊砂土?’意盖如此。”【41】在这里,陆西星利用佛书中的一个譬喻,将人性比作人的眼睛,而将其他种种物事比作是金屑。就如眼中不容金屑一样,即使再好再良善的想法观念,对性体都是伤害。正因为性体之本然状态应该是虚无一物的,所以他经常将性体与真空相连而言之。他在《知北游》篇“光耀问于无有”章的注释中,即云:“大抵性体真空,加一‘无’字不得,加一‘无无’不得。”【42】在《读南华真经杂说》末条中,则云:“以性空真体而言,清静之中,一物不着。”【43】不论是“性体真空”,抑或是“性空真体”,都是为了强调性体的虚无之性。又陆西星庄学有所谓“大道者,本来无物”【44】、“道之本体亦虚焉尽之矣”【45】的经典说法。可见,此性体的这种虚无之性,与道体的特性又是贯通一致的。
再次,正因为性体是自天命道体而来,是物各具足,且虚无一物的,所以陆西星进一步于现实生活中如何返回道体进行了阐明。一方面,他强调不能以外在事物遮蔽本体,要做到无为自然。他在《骈拇》篇“题解”中,便指出:“上下俱不为,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道德之正、性命之情于是乎得之矣”【46】。另一方面,相对于郭象的“适性”说,陆西星还提出了其“率性”的主张。他在《庚桑楚》篇“道者”章的注释中云:“有生者,有生生者,故性者为生之质。率性而动,则百为出焉,故性之动谓之为。为而根于性,则虽为而实无所为矣,加之以人则伪,伪则失。”【47】此所谓“生者”,即为包括人在内的由天地所生之万物,而“生生者”则是造化本体。此生生之本体,落实于万物之中即为万物之“性”,所以说“性”是“生”之本“质”。因为性为生之本“质”,且各个具足,“万物皆备”【48】,所以“率性而动”,便能“百为出焉”。因此,“为”虽已有所行为,但其实自性体中发出,乃是“性之动”者,所以便是为而无为,自然而然的。
(三)从陆西星“性体”论和“率性”观看其对郭象“性分”论和“适性”观的批判
从陆西星的性体论和率性观来看,他对郭象的性分论和适性观是完全持批判意见的。可以说,郭象的性分论以及适性观就是陆西星批判的核心对象。
首先,从陆西星的性体来源,及其虚无特性来看,郭象的性分论是一种未能见性体的“才性”【49】说,而坚持这种“才性”说,对于性体而言是一种戕贼。郭象以万物之性各有不同、各有分限,便是以万物不同之才能作为万物之性。在《逍遥游》篇“题解”中,郭象云:“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50】在这里,郭象便是直接将“性”“分”与“能”(才)相提并论。以万物之能为性,实际上就未能见到性之本体,还只是在末端(如情或欲)上着意。例如,在《齐物论》篇“大知闲闲”章的注释中,郭象就指出原文所谓“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等等种种不同,是“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则形虽弥异,其然弥同也。”【51】在郭象这里,此大知小知、大言小言等种种,虽就外在形式而言,是不同的;但就“物各自然”,即各适其自身之性分而言,却是“弥同”的。陆西星对此颇不以为然,甚至大加挞伐。他说此处“模写人心许多变态”,而其中所谓“小知”“小言”,及“缦者,窖者,密者”等等,则是“备言小人心事”。具此等心事之人,“心斗若此,但见人欲日萌,天理日消,消之又消,以至心死而不自觉。”【52】此处,陆西星便将这些郭象以之为“其然弥同”的性分,直接称作“人欲”。一旦承认、持守这些性分,便“人欲日萌,天理日消”,人之性体为之戕贼。
其次,从陆西星的“率性”观来看,郭象的“适性”观有种命定论倾向。在《齐物论》篇“非彼无我”章的注释中,郭象即云:“若皆私之,则志过其分,上下相冒,而莫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则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岂真人之所为哉!”【53】在这里,郭象便将“分”与“才”相并而论,且认为君臣上下之职分等级,就如手足一般,都不是人为可以改变的。在《德充符》篇“申徒嘉”章的注释中,他更是将这种命定论曝露无疑:“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情性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尔耳。而横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54】在郭象看来,在人的一生之中,其所有所遇,乃至行住坐卧等等,都是“理自尔”的。所以,对人生之中的所有所遇,皆不能有任何悲欣哀乐之情,如此才能不“逆自然而失”性,如此才是“适性”。
总而言之,郭象的“性分”论认为万物之性都是在“自生”中忽然而有,它们各有不同(有别),且各有分限(有限)。陆西星的“性体”论则坚持万物之性来自道体天命,它们是物各具足,又虚无一物的。物各具足,故无别;虚无一物,故无限。相对于郭象的有别有限的性分,陆西星的性体可以说是无别无限的。换言之,陆西星是以其无别且无限的性体,来批判郭象的有别且有限的性分。因性分之“有别”“有限”,所以“适性”便有一种以自身进入(“适”)到另一大小不同“性分”里的意味,如此便会对性体产生戕贼,且有种安于性分的命定论倾向。而因性体“无别”,则万物同此本体;“无限”,则万物相感相通。所以“率性”之,便可“天衢荡荡,鸢自能飞,性海渊渊,鱼自能跃”,但原只是“汝合下本体与道相应,用以进道,实为本地风光。”【55】此自飞、自跃之能,实际是“性海渊渊”之本体的一种呈现,所以说是“本地风光”。若持此能以为性,则是只见当下一时风光,而舍“性海”之“渊渊”,所以陆西星批判郭象庄学是舍本求末,“影响支离”。
四、结论
陆西星批判郭象庄学为“影响支离,多涉梦语”,并非如目前学界所认为的,是指郭象《庄子注》存在上下文义不“连贯”问题,而是指郭象庄学不能直指道体,是对道体的偏离与解构。郭象庄学这种对道体的偏离与解构,主要体现在其“独化”说与“性分”论上。与之相应,陆西星则分别以“造化”说和“性体”论对其进行批判与突破。
首先,郭象的“独化”说认为万物之生化没有一个外在的生化本原,而是“独化”“自造”即独立自生的。至于常人所见到的万物之间的相因而生,不过是“俱生”,即在某一特定条件下的同时出现,并不存在此物生彼物的相待而生的生化关系。与此相对,陆西星提出“造化”说的主张,认为万物存在的最终根源为“造化”道体,且此“造化”道体并不是一具体之实物,它内在于万物之中而为万物之性体。在陆西星看来,郭象之所以要通过“独化”说解构形上道体,是因为他没有理解道体与性体的特性,以及它们之间的贯通不二。
其次,郭象的“性分”论认为万物之性都是在“自生”中忽然而有,它们各有不同(有别),且各有分限(有限)。陆西星的“性体”论则坚持万物之性来自道体天命,它们是物各具足,且虚无一物的。物各具足,故无别;虚无一物,故无限。可以说,陆西星是以无别且无限的“性体”,来批判郭象的有别且有限的“性分”。从陆西星的性体来源,及其虚无特性来看,郭象的“性分”论是一种未见性体的“才性”说,而坚持这种“才性”说,对于性体而言是一种戕贼。与之相应,陆西星还提出了“率性”观,以批判郭象的“适性”观。从陆西星的“率性”观来看,郭象的“适性”观有种命定论的倾向。
总言之,陆西星有极为清晰的问题意识,对前代庄学的得失,有准确而通透的把握。也正是在此基础上,还通过独特的书名和卷名的命名【56】、《杂说》《乱辞》等的撰写,以及文脉的剖析和具体的《庄子》三十三卷的注释实践,陆西星便清晰、完整且系统地将被郭象所解构的庄学道体进行了重建,出色地完善了经由历代庄学家,如成玄英、林希逸、褚伯秀等所进行的庄学道体的重建工作。
来源:《哲学评论》第33辑,岳麓书社,2024年。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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