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件亏心事。
将一个爱我的男人玩弄于股掌,欺他骗他。
当他付出真心,想要娶我的时候,我却先一步做了司令的姨太太。
阳光一点点穿透稀薄的天色,已是破晓时分。孟连带着一小队人,在源城码头的货轮鸣笛起航前一刻登上了船舱。
他一个眼神扫过,手下二话不说上前就把枪顶在了货主脑门上,截下了一批即将运往香港的上乘烟草。
货主是个烈性子,眼看人财两空,张嘴就骂,“孟连你个小崽子,我明明交了钱你还截我的货,这么多货你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程司令的胃口大着呢,就你那一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孟连来回走了两步,随手找了个小马扎往上一坐,“这船货呢你就当是孝敬程司令了,下回再来源城码头我保你畅通无阻。”
源城的程司令是个打仗的好手,前些年战乱不断,他在战场上有万夫之勇,手下性命无数,若是认真算起来只怕程公馆此刻四方孤魂,哀鸿遍野。
这几年世道太平,日子枯燥无趣,程司令满身沸腾的血液都快要平息,他开始变着法儿的在源城折腾,他开赌场,还在码头走货做生意。他这生意做得与别人不同,强买强卖,连威胁带恐吓,只赚不赔,孟连便是程司令最得力的手下。
货主急红了眼,他知道程司令戎马生涯不好打发,可万万没想到他如此贪婪竟吞下了他整批烟草,“亏你们还恬不知耻地自诩是源城守护者,你们压根就是强盗!”他指着孟连的手指直哆嗦,“你、你就是那姓程的狗腿子。”
孟连饶有趣味地听着他骂,并不打断,等他词穷之后问了一句,“骂完了吗?”
货主一愣,呆呆点了头。
孟连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长马褂,活动了手脚筋骨,从一旁抽出根木棍劈头盖脸就往货主身上抽,直抽得他在地上蜷起了身子。临走时,孟连一脚碾过了货主的手指头,杀猪般的惨叫从船舱里炸开,他揉揉耳朵扬长而去。
孟连发蜡打得极重,码头上混着湿意的风都没能吹乱他一丝头发,最不起眼的长马褂往他身上一套,愣是穿出了气度不凡的风采,可源城谁都知道,孟连只是个小混混,说得再难听一些,他就是孟公馆的一条看门狗,货主一番话说得一点不错。
孟连当年只是个流落街头吃不饱的半大孩子,受到的欺侮自不必多说,他猩红着眼,为了填饱肚子煞费心思,程司令是他的机会。
那时程司令才纳了一房姨太太,新婚燕尔一时有些放松警惕,在珠宝铺领着女人买首饰时被人钻了空子,暗杀来得猝不及防。
孟连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为程司令挡下了那致命的刀子,腹部长长的疤是他步入荣华的攀云梯,从此他被接到程公馆,结束了饥寒交迫的日子。
孟连不在意别人对他是什么样的评价,他只知道受人庇佑,便要听人差遣。
得了一船烟草,回程公馆的路上孟连被迫卷入了一场女人们的争端。
在胡同拐角处,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拼命拍打木门,女人朝着门内破口大骂,男人畏畏缩缩,不发一语。
孟连揉揉耳朵却脚步不停,好久没听过这么生猛的污言秽语了。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一盆污水兜头浇来,正正好泼了路过的孟连一脑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诸位一时怔愣,孟连抹了一把脸,竟然还有青菜叶,长马褂哗哗往下滴水。
孟连浑身一哆嗦,连生气都忘了,只想立刻沐浴更衣,把自己洗刷干净。他抬眼一看,面前竟是一位妙龄少女,鹅黄旗袍,亭亭玉立,正瞠目结舌的回不过神。
“小丫头,别看了,快给我烧水,我要洗澡。”孟连说着闷头往屋里走,这难闻的气味他真的一刻都容忍不了。
少女反应过来慌忙阻拦,“这位先生,实在对不住,我给你拿毛巾擦头发,但你不能在我家沐浴。”
“好啊,你个小贱蹄子不但勾引我丈夫,看上他中学教书郎的身份,现在青天白日的还要把野男人带回家,你水性杨花反了天啦。”女人粗壮臃肿,骂完嗬嗬喘气,有推了一把她的丈夫,“你说,是不是她勾引你?”
男人窘迫的快哭了,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是,咱们回家去吧。”
“回去把你丈夫缝在裤子上时时看着他,不然他教书郎这个香饽饽被拐跑了怎么办?我又没有贞节牌坊,想把哪个野男人带回家就把哪个野男人带回家。”少女伶牙俐齿,毫不退让。
孟连一大早去码头办差事,现在又被泼了一头水,深秋和着冷风冻得他微微发抖,心底压抑的火气又窜上来,对着胖女人毫不客气,“闭嘴,你还没完没了啦?”他又冲着少女开口道,“少废话,你泼我一身脏水,只道歉可不行。”
胖女人气得浑身发颤,抬手就打。
孟连正往屋里走,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似的大手一挥,胖女人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往地上一趟,准备要大闹一场。
孟连恶狠狠的威胁,“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宝贝丈夫的腿打断。”
木门被他大力关上,门内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滚。
少女方才吵架时气势万钧,这会儿倒是多了些窘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孟连微微一笑,“野男人你都带回来了,现在倒是矜持了。”他又解释道,“我是真的受不住自己这幅邋遢模样,非要沐浴不可,再说方才若不是我,你可就要挨打了。”
少女撇撇嘴,“她想打我可没那么容易,若是你添乱,我那盆脏水可泼不到你头上。”可还是老老实实给他烧热水去了。
洗完之后她问孟连,“若方才那女人说的是真的,你不怕我缠上你么?”
孟连从小流浪早就练成了人精,他打眼一看便能将人看个八九不离十。少女虽然泼辣,但举止正派,甚至都没正眼瞧那教书郎一眼,显然是被人倒打一耙。
“那你真的贪图那教书郎身份么?”
“我只是尊重读书人,这个世道能安安生生读书写字是很让人羡慕的,只是跟他多说了几句话而已。”
孟连闻言有些意外,他身边的人都忙着圈地捞钱玩女人,正经读书人是他们眼中清高而不自量力的穷鬼。他整日里也在为钱和权忙碌奔波,可幼时他原本是极爱念书的,曾在私塾外偷听过先生讲课,是那个世人眼中的迂腐酸儒给了他最初的希望。
眼前的少女怔怔望着天空,满眼向往憧憬,侧脸清丽又坚毅。孟连的心一缩,分不清是因天气冷还是眼前因的人。
“你读过书么?”
少女只作听不见,递给他一件洗的发白却干净的长马褂,“这是我父亲的衣裳,你换上吧。”
她目光深深,一脸柔和,盯着换好衣裳的孟连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变脸把他赶了出去。
孟连一脸迷惘的出门,门内的少女一瞬间泪流满面。
程司令见满船的烟草到手,实在高兴,于是带着孟连去梨园听戏。台上的青衣咿咿呀呀,台下的观众掌声雷动,孟连不懂得这些九曲十八弯的调子,并不如何沉迷,只是低头认真地嗑瓜子。
忽然他被人拍了肩膀,一抬头便有个大鸭梨砸得他心口一痛,“磕了半天瓜子渴了吧?”说话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淡雅的蓝色旗袍和一头乌黑长发也遮不住她杏眼里的几分俏皮。
孟连接过大鸭梨,目光一亮,扯了嘴角答道,“谢了。”他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竟然在戏园子遇见,那天被她泼了一头水之后回去便发热畏冷了,好一通折腾后才恢复。
这姑娘从他手里抓了一大把瓜子,“台上那个青衣唱得一般,确实让人提不起兴趣,不过梨园有个唱花旦的音如黄莺,你到时可得认真听听。”
瓜子剩下零星几颗,孟连把鸭梨在衣服上蹭了蹭,咔嚓咬一口,还真甜。
这姑娘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临走时又拍拍他肩膀,“等着!”
孟连莫名其妙,等着?让他等什么?
片刻之后,梨园人潮翻涌,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青衣退下,花旦上场。
孟连眉毛一扬,原来是她!台上的一身行头的花旦正是方才来送鸭梨的少女,原来是让他等这个。
孟连一边认真地听,一边有些好笑,她还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花旦的一身行头下,柳眉碧黛,面庞精致,她长得极美。孟连仍是没听出什么门道,可满眼美色,满耳清羽之音,心神已是有些飘忽。
一曲戏唱完之后,那姑娘谢幕前往孟连那里望了两眼,盈盈目光让孟连竟有些口干舌燥。他定了定神,拎着茶壶去添水,偏巧迎面而来的男人不长眼,撞洒了热水当没看见,急匆匆往后台冲。
孟连被热水烫得一哆嗦,转身正要找人算账却隔着后台花里胡哨的戏服,看到了一张素净清丽的脸,眼睛像一汪清泉,正潺潺流淌着水色。他愣在当场,脑子里忽然浮现一句诗——清水出芙蓉。
她被人扣住了手腕。
“夏和小姐,您赏个脸,我请您吃顿饭如何?”男人堆起满脸的笑,一副谄媚的姿态。
夏和挣了两下没挣脱,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一眼叨见了花哨戏服后挺拔的身影。她看着孟连,眼里盈盈有光,“大爷对不住,我已经有约了。”
孟连非常上道,牵着她的手便往外走,仿佛情不自禁般摩挲着她的脸,“走,带你去翠仪阁买珠宝。”
男人认得孟连,知道此人的厉害,虽然不满可也只得陪着笑离开了。
孟连做了救美的英雄后,点点头便要离开。
夏和却一下子拦住了他,“喂,上次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她早就注意到了他,来梨园的人无外乎两种,要么是热爱听戏的人,要么是来找乐子的人,只有孟连瓜子嗑得最认真。
三番两次偶遇,还打扮得体体面面来梨园喝茶嗑瓜子的人,一下子让夏安来了兴致,她忽然跑过去关上了后台的门,“不说的话,你可就走不了啦。”
孟连挑挑眉,有些想笑,“孟连。”
他走出后台老远,还能听到她拖长的尾音,“夏和,我叫夏和,你说了带我去买珠宝的,可要说话算话。”
每隔半月孟连便会去巡视程司令的赌场,通常不出什么岔子,这回却让他逮到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扑棱着雾蒙蒙的大眼睛暗暗帮人出老千。
孟连揪着她的领子一把将人掼在地上,小丫头胆儿够肥,竟然在程司令的地盘撒野,一个手下按老规矩拿着匕首就要切掉她的手指,小丫头这才慌乱起来,扑簌簌地掉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
她哭得稀里哗啦,边哭边挣扎,“不要不要,我下次不敢啦,不敢啦!”
匕首扬起时,小丫头惊恐又绝望,哭都哭不出声。等了半天,抬头一看却是孟连挥开了手下盯着她仔细地瞧,肺里火烧火燎,她这才吐出了第一口气。
孟连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总觉得她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在源城混得风生水起靠得便是察言观色,但凡他见过的人总记得清楚,孟连索性拎着小丫头带回了程公馆。
小丫头除了会嗷嗷大哭,会认错求饶之外,其他的皆是三缄其口,不肯轻易吐露半个字。
直到夏和找上门来孟连才恍然大悟,这二人五官不尽相同,单看并不觉得多么相像,可双双往他跟前一站,只需打眼一望便知二人有血缘羁绊。
戏台上的夏和扮作花旦,气质美艳俏丽,戏台下却是凶悍泼辣,进门后变戏法一样拿出戒尺二话不说劈头就往妹妹身上招呼,“夏小乔,我非扒了你的皮!”
夏小乔被抽得像一只过街老鼠,抱头乱窜吱哇乱叫,孟连看得目瞪口呆,四平八稳坐在椅子上连刚泡好的茶都忘了喝。
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夏小乔躲在了孟连身后瑟瑟发抖,夏和发作之后消了气,目光转到孟连身上认真的道谢,“这一次,多谢你手下留情绕过我妹妹。”
在程司令的赌场乱来是多大的罪过,夏和心知肚明,若不是遇到孟连,夏小乔的手指怕是保不住。
夏和拎小鸡崽似的把夏小乔拎到孟连眼前,“我每天由师父看着唱戏练功,整日下来也不见得有一时半刻闲暇,她总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溜了,”夏和在喉咙口比划了一下,“我的心一直吊在这儿。”
夏和顿住话茬,等孟连低头喝了口清茶,才簇起满眼笑意有些忐忑的问,“你帮我照看她一段时间好吗?”
孟连呷了口热茶,还没得及品一品茶香便咕咚一声咽了下去,他惊诧的问道,“你说什么?”
他与夏和算起来只见过两次面,并不如何相熟,怎么就安心把人放他这里?
夏和猛地凑上前,孟连不妨她突然靠近,耳朵红了个彻底。她声调提了八个度,“我又不能整日绑着她,你行行好,帮我看着她嘛。”说到最后,夏和竟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她的睫毛长而卷曲,在墨黑瞳孔之上忽闪忽闪的,像是蝶翼轻轻飘进了孟连心里,他神智都有些飘忽了。
等夏和走之后,孟连和夏小乔大眼瞪小眼,自己竟然答应了她,这是抽的哪门子疯?
孟连对程司令言听计从那是受人恩惠讨生活,怎的对着夏和就拒绝不了,真是鬼迷心窍了不成?
孟连一连半月都不见人影,等他回程公馆时正好遇上夏小乔和程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掐作一团。
程盛是司令七八岁的独子,平日霸道惯了,“孟连,你是怎么办事的,让这野丫头混进程家?”
夏小乔一听这话炸了,“小混蛋,我有名有姓,谁稀罕在你家。”
二人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吵嚷地孟连脑袋里嗡嗡直响,他安抚了程少爷,带着夏小乔去见夏和。
半路上遇见了要采买脂粉的夏和,夏小乔钻了空子立刻脚底抹油跑了个没影,只剩孟连陪着夏和在脂粉铺挑挑捡捡。
三月的源城春光明媚,连风都带着暖意,轻轻拂过夏和嫩黄旗袍的下摆,温柔又多情。她俯下身子在一排胭脂中试色,嘴唇仿佛最饱满莹润的花瓣娇艳欲滴。
孟连几乎看入了迷,夏和笑眯眯地凑近他,冷不防一个扬手,孟连唇上顿时有淡淡的果蜜味道。她一副阴谋得逞的欢喜模样,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用客气,你也试试。”
孟连抿唇,呆滞了片刻后也开始笑。孟连经常笑,谄媚的、冷酷的甚至残忍的,只有这一回他笑起来是因为开心。
他抱着夏和买的一匣子脂粉,听见夏和问他,“整个源城因为程司令搞得乌烟瘴气,为什么你还甘愿替他做事?”
孟连在木匣子的纹理上来回摩挲了两圈,反问夏和,“我没什么好名声,人人都觉得我是坏人,为什么你还肯跟我走近?”
夏和回答不出来,她也说不清原因。
她自小在戏班子里混,早混成了一个人精,心思玲珑、事事通透,她把人分为两类,里头的和外头的。夏和心中有重重的荆棘雾霭,浓雾里头有弟妹,有师父,有家人,浓雾外头的是那些不相干的只需冷眼旁观便可的人。
孟连一开始在浓雾外头,可后来不知怎的到了浓雾里头。传闻中的孟连三份邪性,两份戾气,可在夏和面前的孟连嫣红嘴唇,眉眼含笑,是个硬朗中带着几分宠溺的模样。夏和心中重重的荆棘雾霭自动为他劈开了道路,他走到了里头。
孟连等了半晌不见她回答,自顾自地应声,“约莫是你妹妹在我这里吧。”
日光透过斑驳的绿叶洒在孟连肩头,他话音里的落寞让人心酸,似乎夏和接近他是迫于无奈,因为她托自己照顾夏小乔。
脚步忽然顿住,夏和逆着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孟连,“你待旁人或许苛刻,他们骂你是你活该,可你待我好,待我妹妹好。”孟连面对旁人时是凶相毕露张牙舞爪的野兽,可他将自己柔软脆弱的背部留给她,护着她,“我们同你亲近些,不是很正常吗?”
夏小乔从赌场偷偷回来时被程家小少爷撞了个正着,二人闹得鸡飞狗跳,孟连又一次定分止争,把夏小乔扯进了自己屋里。
“夏和是梨园名角,养活你不是问题,为什么你老是打赌场的主意?”
“我想挣钱,挣很多很多钱,除了去赌场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她说得义愤填膺,“夏和才没有台上那么风光,她跟着师父练功,小臂和腿上时常都有淤青,连着唱个十天半月嗓子都肿了还要硬撑。”夏小乔音调里渐渐带上颤抖,“有时候遇上些靠着几个赏钱就要占她便宜的混蛋,夏和也只会夜里偷偷的哭。”
孟连听出了不寻常,“你们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夏和要攒钱送我出国留洋,她总说源城不是个好地方。”
……
倒春寒来得猝不及防,一股寒流裹挟凉风将微薄的春意吹得无影无踪,有机灵的手下献上了羊毛混着蚕丝的珍贵布料。
孟连差人做了两条毯子,绣上兰花,预备着寻个机会给夏和送去。
梨园的师父是个严苛又啰嗦的老头,打小培养夏和花了无数心血,颇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气概。他烧着了炭火,斟一壶温酒,趁着梨园今日人少非得拉着夏和围炉夜话。
“虽说是太平年岁,可还得为自己和你那拖油瓶妹妹多做打算。”师父说得情真意切,“过了年你也十九了,对街那个屠夫么,人是粗犷了些但胜在心诚老实。”炭火的烟雾袅袅升起隔在二人之间,夏和神色难辨,正要开口就听师父叹了口气,“甭挑剔,收起你其他心思,就他吧。”
簌簌的脚步声将烟雾划开了一道裂缝,夏和突然蹿起来开门。她眨了眨眼睛,翘着嘴角笑得灿烂,“啊,你来啦。”仿佛她已恭候多时。
橙红的火光映着夏和,整个人熠熠生辉,孟连抱着毯子的手臂抖动几下,突然不知所措,幸好这夜色深沉,才未显出他红透的耳根。
夏和亲昵得把孟连让进屋里,先缴了热毛巾让他擦手,又递上热茶让他驱寒,一番嘘寒问暖使得孟连心跳如擂鼓,耳朵更热了。
一杯热茶还没喝完便被夏和一把推到师父眼前,眼睛一闭说得铿锵有力,“师父,这是我心上人,今日你见一见,以后我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了。”
孟连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随即恭恭敬敬跟师父问好,将绣工精细的毯子给师徒两人一人送了一条。师父气得两个鼻孔呼呼喘粗气,接过毯子一把攒进炭火燃起了焦黑的烟。
“师父,我认定的事情,你就是再不乐意都没用。”夏和撂下话音后被烟雾熏得咳嗽起来,孟连在一旁笑吟吟的为她捶背,与师父眼神相碰时还淡淡点点头。
师父一怒之下把两人撵出了门,气愤地念叨,“这死丫头不听劝,怎么就是不计后果,偏要一意孤行?”
出了门,夏和突然局促起来,“方才我就是随意说说糊弄我师父,你、你当不得真。”
孟连笑着回她,“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带着几分调笑,“我没有糊弄你师父,我二十大几的人总归要娶妻生子,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再说,我也很乐意啊。”
孟连一番话说得轻轻巧巧,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夏和,实际上他心里惊涛骇浪,一手心冷汗,全靠着一份勉强维持的从容。
他明知梨园师父面前的情深义重只是陪着夏和演得一出戏,可他总忍不住想若是弄假成真,自己成了戏中人该是多么幸福。
孟连做事向来果决利落,喜欢就是喜欢,遮也遮不住他眼里心里透出的喜欢,索性趁此表明了态度。
孟连是个行动派,第二日便高价将夏和赎出,接入程公馆时她甚至还来不及卸下脸上的残妆。夏小乔一见姐姐双眼放光,高兴得很,只是梨园师父满脸愁云惨雾,不住地呢喃,“还是进了程公馆啊,要我怎么跟你们父母交代?”
程家小少爷听说家里来了个漂亮女人,凑到夏和跟前摇头摆尾,“你就是那个讨厌鬼的姐姐,怎么来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话虽这样说,他与讨厌鬼夏小乔还是相处出了几分情分。
夏小乔冲上去就要跟他理论却被夏和拦住,她蹲下身一寸一寸细细地看小男孩的眉眼,纤长的睫毛闪了闪,她揽着他小小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程檐。”他往后躲了一步避开夏和的触碰,眸里尽是陌生和戒备。
程檐正要摆足少爷的谱儿,突然看见丫鬟端着药碗往卧房里送,立刻想起他今日还没有去看母亲,拔腿就跑。夏和的眼神动了动,满心只有那个跑跑跳跳的身影,她跟着走了几步,眼里忽然泛起了雾气。
孟连以为她受了委屈,“程檐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难免娇惯了些,你若是住不惯公馆,咱们就搬出去住,若是嫌闷得慌,隔三差五去梨园唱唱戏也无不可。”
直到那个小身影在长廊拐角处没了踪迹,夏和才转过脸,“不,我要在程公馆住下。”
夏和在程公馆清闲了下来,程檐每日午后都从她门前经过去给母亲请安。有一日,快要日落西山也不见那个小身影,她才走几步便看到秋千上一个抽抽搭搭的肩膀。她蹲下身,慢慢把程檐拥进怀里,他手里的蜜饯散落一地,突然哇哇大哭,“我母亲是不是快要死了,她不吃药,连蜜饯都不吃了……”
夏和抱着程檐轻轻地哄,眼泪无声地落。
程夫人时日无多,孟连被司令派去寻找灵秀之地作墓地,一走便是十日。
孟连回来的当晚,程公馆就挂上了丧幡,程夫人去世。
葬礼过后一月有余,副官就张罗着为程司令寻漂亮姑娘再纳一房姨太太,找来找去也没个合适的人。
程司令这时发话了,“还用你费什么心,良缘就在跟前呢。”司令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我这是老了眼神不行,直至前几日才知我这家里住着个婉转清脆的小黄莺啊。”
他前几日无意间撞上夏和在后院吊嗓子,细看之下是个天仙似的美人,当下直感叹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程司令高兴,底下的人就有好果子吃,他赏了众人许多金贵玩意儿,一声声的道贺让程司令乐晕了脑袋。孟连拿着赏赐的玛瑙,只当是司令又要迎娶新人,也跟着说了声恭喜。
这时有人问道,“那么准姨太太什么时候露个面?”
“她正梳洗打扮,马上就来。”程司令这才想起了正事,“孟连,待会儿你带她去置办些嫁妆,若是还有家人,你陪着她一并把人接来。”
孟连答应下来,一想到正等着自己的夏和,连入口的烈酒都有了甘甜的余味。
翠色华贵的杭罗旗袍,精致的波纹烫发,夏和踏入正厅,步步婀娜。摩登俏皮中带着一丝风情,孟连站在人群后方缓缓向她伸出了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夏和眉眼弯弯,她朝着孟连眨了眨眼睛,然后绕过他——走向了程司令。
称道赞叹声顿起,四下闹哄哄一片。只有孟连颓然垂下手,脚下生了根,眼中生了刺,呷在口中的酒恍惚成了热火在喉头烈烈燃烧,烧得他喉咙腥甜,耳边是程司令喜气洋洋地声音,“瞧,美人这不是出来了嘛。”
夏和与众人寒暄而过,待到孟连跟前时她疏离有礼,“有劳孟先生了。”
孟连像是吞了一把冰渣子,冻得整个人有些麻木,他扯着嘴角笑得克制,“不敢当。”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程公馆,梧桐树下细碎的阳光映在夏和身上,光亮又圣洁。她微微低着头跟在孟连身后亦步亦趋,冷不防一头撞在了蓦然顿住的孟连背上。
“为什么这么做?”
夏和捂着额头,仰头时恰好看见孟连泛红的眼眶,她心里一抽,针扎似的隐痛。
“人往高处走,孟连,从一开始我的目标便是程司令。”指甲陷进肉里疼得她一颤,“接近你不过是图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孟连点点头,他明白了,程司令是月,他就是那个楼台。
楼台下赤诚火热砰砰跳动的一颗真心被狠狠碾过,从此覆上了尘土。
程家的事端发生在夏和嫁进程家后不久。
她做了酒酿丸子端给程檐,程檐一扬手掀翻了汤碗指着她破口大骂,“不知羞耻的坏女人,我母亲才去世多久你就登堂入室,眼巴巴地凑到我父亲跟前,简直是狐狸精转世不安好心。”他指着夏和,“我才不要你的东西,我嫌你脏。”
夏和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手,收了和颜悦色的姿态,拎着程檐衣领将人拽到眼前,“小子,真正肮脏的是这里,是你脚下这片地方,是你周遭这些人。”她顺了顺程檐气鼓鼓地胸口,“按照规矩你要称呼我一声姨娘,不过你若是不情愿叫姐姐就行。”
程檐狠狠地呸了一声。
程檐单方面记恨夏和,时不时就要寻由头找茬儿,好在夏和胸襟宽旷并不与他多计较,反倒对程檐很好。天热了给他熬解暑汤,天冷了亲自给他做夹袄,看他悄悄地眼馋夏小乔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夏和总会狠狠推一把夏小乔,夏小乔很懂得眼色,咕哝道,“愣着干嘛,过来一起玩。”
程司令正在外地开拓新门路时,忽然接到一通电话,姨太太和小少爷被车撞了。
程公馆门前偶然经过了一队踩高跷的师傅,衣着明亮,脸上也涂得艳丽,踩着两根细长的木头行走自如,手中彩带翻飞。程檐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觉得新奇有趣于是跟在那些人身后努力抻着脖子看。
夏和也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突然几声刺耳的喇叭声想起,一辆老爷车在后面疾驰而来。车窗里透出慌乱的声音,“快让开,快让开!”人群迅速分散,最前面踩高跷的几个师傅灵活地往旁边一闪也避开来,只有程檐小小的个子慢了半拍,车头直冲他驶去。
夏和的心猛地提起来,程檐像个吓呆的鹌鹑缩在原地,动也不动。
咚的一声,汽车撞上了人。
夏和失去了意识,她怀里的程檐除了擦破点油皮并无大碍。
夏和醒来就见程司令和程檐在床前站着,见她醒了,一个个才松口气。程司令是颇为欣慰的,没想到自己新娶得小黄莺还是菩萨心肠,对程檐真是好。
程檐讷讷地站在一旁,双手绞来绞去几次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末了端起桌上的水和药递过去,“你、你快吃了吧。”
夏和上下打量了一番程檐,“你没事吧?”
程司令接话,“他没事,这次真是多亏你了,好好养着,等你好了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程家父子在屋里,孟连想看看夏和也没机会,他只好偷偷拦下被请上门的西洋医生打听情况,得知夏和只是伤了腰椎并无大碍后才略略放了心。
夏小乔听说夏和受伤,从梨园一路跑到程公馆,呼哧呼哧喘着气进了房。程司令是第一次见夏小乔,小丫头吓得快哭了,在夏和身边团团转。
夏小乔撇着嘴,眼眶里蓄满了泪,程司令原本笑呵呵盯着她看,可看着看着皱紧了眉头又去看程檐。这副神态太熟悉了,程檐哭闹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先微微撇着嘴,接着再啪嗒啪嗒掉眼泪。
他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逡巡,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夏和见程司令脸色变幻,眉心狠狠抖了一下,拉着脸把夏小乔呵斥出去了。
“司令您别见怪,我妹妹野惯了没什么规矩,见了您竟也不打声招呼。”
程司令哈哈一笑,“我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呢。”
养了许多天的伤,夏和终于能出来透透风,一出门就碰上了孟连。
这女人薄情寡义,将他耍得团团转,孟连觉得自己应该大骂她一顿才对。他开口想骂她,可她柔柔弱弱地站在那儿,脸上少了些血色衬得眼睛黑沉沉的,她看着他甜甜地笑。一瞬间孟连甚至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他实在骂不出口只好问了一句,“你好些了吗?”
夏和点头,“我受伤了,这些天你都没来看过我。”
孟连几乎暴戾起来,他怎么没看过她,他来来回回在她门前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哪次不是抻着脖子往里面瞧。再说了,她是司令夫人又不是他的夫人,凭什么用这种委屈的语气跟他讲话?
孟连暗暗生气,掉头就走。
“看到我你跑什么,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跑不了的。”
孟连脚步生风,依旧头也不回。
夏和一着急从背后抱住孟连,“我说了,不许跑。”
他僵住了身子,连连皱眉,“你这是什么样子?”
夏和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咬咬牙豁出去了,“我难道不是你喜欢的样子嘛。”
孟连使了个巧劲挣脱出来,认真地问她,“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前些日子程司令让他去查夏家姐妹的底细,这一查却让孟连冷汗直冒。
孟连辗转难眠,脑子嗡嗡地响着夏和的话,“夏小乔三日后的轮渡去英国,我带着程檐去码头送她一程可以吗?”
程司令非常宝贝程檐,但凡程檐出门必定会有两个听差跟着,但孟连在程家分量十分重,若是他开口说情便能甩掉程檐的小尾巴。
孟连明白,夏和从一开始便是有备而来,她这是要行动了。
那日夏和受伤时夏小乔出现,程司令便觉她和程檐长得像,疑心越来越重。
这次程司令的直觉非常精准,他们确实有血缘关系。
夏家家主是清末秀才,通身刚正不阿的书生气,时常撰文抨击程司令为官不仁发国难财,后来程司令攻下源城称霸一方,刚入城便杀鸡儆猴将夏家夫妻在城门口点了天灯,夏家三个儿女逃过一劫。夏和带着懵懂年幼的夏小乔在梨园避难谋生,可夏家尚在襁褓的小儿子却落入仇人手里。谁都不曾料到程司令活阎王似的残忍人物竟生了恻隐之心,将那温软多肉的小婴儿当宝贝疙瘩似的养活,取名程檐。
孟连甚至查到夏和在几天前买了去英国的船票,他压下消息,没对程司令说实话。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拿夏和怎么办。孟连自认做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向来不屑那些优柔寡断当断不断的男人,可遇见夏和他才知任凭是谁都不能免俗。
夏和就像是生长在他骨肉里的一簇荆棘林,动一动便撕扯着皮肉,连着筋骨血脉,不但自己要小心护着,旁人也碰不得半分。
许是上回夏和舍身相救,程檐对她的态度和缓很多。六月的天升腾起暑气,码头微咸的海风扑面而来,梨园师父和夏小乔看见了远远而来的三人。
夏和问孟连,“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帮我吗?”
孟连点头,“是,你做什么我都帮你。”他索性挑明了说话,“甚至你今天要带走程檐我也帮你。”
夏和的瞳孔一瞬间放大几分,“你知道啦?”
她买了五张船票,特意挑了程司令外出的日子准备把所有人送出源城,连带着孟连的份。
“孟连,我们一起走。”
孟连手里握着夏和塞给他的船票有些高兴,她想着他,她远走高飞的计划里竟然还有他,这已经足够。
悠长地汽笛声响起,轮渡即将起航。孟连点头,轻轻答了一声,“好。”
……
直到几人顺利登船,轮渡离岸,夏和飘飘荡荡的一颗心才落回了实处。天际浓雾消散慢慢透出些光亮,海面波光粼粼,周遭一切沐浴在阳光下,暖洋洋亮澄澄的。
夏和深吸一口气,只觉海风拂面,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与欢喜。她筹谋多年,耗尽心血的计划竟然真的成功了,梦里期盼了无数次的场景如今真真切切实现了,身边有养育她的师父,有血脉相连的弟妹,还多了一个孟连——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男人。
孟连似有所觉,与她对视,无声一笑。
程檐这时才发现不对,开始哭闹,“不是说带我来玩的么?为什么越走越远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夏和说,“我就是在带你回家,我们的家。”
孟连抱着程檐,轻声安慰他。他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心里却隐隐不安。
今早出门上遇上了刘副官,虽然他表现如常不漏破绽,可刘副官到底是跟随程司令战场戎马,心思深沉之人,难道真的没有起疑心么?
可是船已入海,一个时辰已过仍无丝毫动静,想来他们是真的逃出生天,真的自由了。孟连想,等出了国他可以去做个厨子或者工人,他厨子不错,力气大把,凭借劳动足以养活他们。
若是一时找不到谋生之道也不打紧,他这些年攒下不少金银钱财,只要不挥霍也足以衣食无忧了。
孟连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盒,翠怡阁最时兴的双喜戒指,玛瑙项链和镶玉金钗——是梨园第二次相遇,孟连为她解围说要去翠怡阁买珠宝。本是逢场作戏,一时戏言,孟连还是认真购置,妥帖保存,他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夏和。
海上沉浮数日,船仓里光影昏暗不辨日月,程檐晕船吐得天昏地暗,几个人忙忙碌碌的照顾他也累的没了精神。这一日骄阳当空,轮渡终于靠岸。
一行数人再次踏上土地的那一刻,夏和彻底松了一口气,孟连也终于放下心来。虽然来来往往是一些洋面孔,但这里没有程司令,没有程家姨太太,只有一个亭亭夏和。
虽然远在异国他乡,但几人过去皆是苦日子里趟过来的,意志坚定且生命顽强,他们租了一处带花园的小洋房,师父教洋人唱戏,孟连找了个工厂做工,夏和照顾着一家人的衣食起居,日子平静又充满希望。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夏和做好了晚饭,等了好几个时辰直到饭菜冰凉,也没看见孟连的身影。
夏和摇摇头,拼命压抑心里的不安,起身去孟连做工的厂里寻人。
工厂的层层叠叠的西洋小楼,三楼窗口透出一丝亮光,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夏和几乎是狂奔着上楼,在一处门前停下。她往前探探身子,门缝里漏出几声压抑不住的痛呼。
夏和猛的一推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孟连被人绑在木架上抽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好久不见,我的小心肝儿。”程司令声如洪钟,在寂静的夜里仿佛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夏和心头。
“程,程……”恍如噩梦的记忆再度袭来,夏和惊诧的说不出话。
“你们以为跑到这儿就自由了,以为天高皇帝远的我就没办法啦?笑话,老子叱咤风云的时候你们毛都没长齐呢,想拿捏你们也就只比碾死蚂蚁麻烦一些罢了。”程司令对夏和招招手,“过来,来我身边。”
夏和拼命摇头,慌乱的去查看孟连的强势,他神志昏迷,眼神涣散显然是被折磨的不轻。“孟连,你怎么样?”孟连生气微弱的样子让夏和害怕,她的心仿佛在滚油里跳动,一抽一抽的疼。
程司令见不得他们卿卿我我,苦命鸳鸯似的模样,一把攥着夏和的腰将她捞过来,“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既作了我的姨太太,还敢诱拐我的儿子,我的心腹,你说我该拿你们怎么办才好?”
夏和拼命挣扎,“你杀了我爹娘,我们抢了我弟弟,我们之间不共戴天。”
程司令闻言哈哈大笑,“不共戴天又怎样,你还不是拿我没办法,只能逃跑吗?”他顿了顿,“你们逃走那天我其实是知道的,可对待一身反骨的孽障,最好的办法便是先放纵他,在他心怀希望时再亲手掐灭他的希望,这样才能让他长记性。”程司令摩挲着夏和的下巴,“你说对不对?”
夏和照着他的虎口狠狠咬下,献血涌出。
程司令也不恼怒,“你再敢亮出尖牙,我就砍了孟连一根手指。”
夏和闻言立刻松嘴,眼泪汪汪的求他,“不要,不要再打他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通通都答应。”
“你和程檐跟我回家,我就放过孟连。”
夏和摸着孟连汗湿的额头和鬓发,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气若游丝,“不,不要答应他。”
“你要好好的活着,我妹妹和师父就劳你多关照。”
孟连昏过去之前最后的记忆便是夏和的背影,她走了,在他以为他们终于长相厮守的时候,她被人生生带走了。
孟连如何甘心,如何舍得,他不顾夏小乔和梨园师父的劝阻执意回国去寻夏和。他们明明说好了要在一起,无论如何他都要去找她。
……
又是一连数日的海上漂泊,孟连再没有来时的心怀希望,此刻只恨这世上权势滔天让人毫无容身之所,只觉天意弄人让他与夏和总也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轮船靠岸,孟连时隔多日又站在源城的土地上,他要去程公馆找夏和。
突然,一队人马将孟连悄然包围。为首的刘副官作为老相识,打心底里欣赏孟连,上前提醒道,“孟连,你要识时务,司令对你已是网开一面,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不该妄想的人便忘了吧。”
“若我偏要一意孤行呢?”
刘副官叹口气,“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孟连摇头,一步一步往程公馆走。芳草何其多,可他只要那一株。
“孟连,你再往前走我就不客气了!”刘副官的手扣在扳机上,微微颤抖。
孟连头也不回,可是走着走着胸口骤然一痛,低下头看去,那里汩汩涌出鲜血。他又走了几步,实在没力气了,那便只走到这里吧。
他对于自己的下场心知肚明且甘之如饴,程司令对他有知遇之恩,又护他半生安稳荣华,背叛他原本不该。
可是夏和是他心里的一抹光亮,他豁出性命也要护她周全。这些年他做了许多坏事,以性命为代价落得两全也算此生无憾。
孟连在心里许愿,若有来世,希望天下太平,世道安稳,他能如幼时憧憬的那样在私塾读书,再遇见夏和时是谦谦君子,温润儒雅的模样。
同一时刻,程公馆里的夏和似乎心有所感,她的心没来由得怦怦直跳,剧烈得几乎拿不起杯子。算着日子,这几日似乎是孟连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了。
当时为了救孟连,夏和答应同程司令一起回家,可她也知道,依照孟连固执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秉性,他只要能下地,一定会来找她。心跳剧烈,是不是在提醒着他回来了?
夏和暗地里托人去打听了好几遭,听说是码头上死了个年轻人,身上带着旧伤还要跟刘副官硬碰硬,反而被一枪打穿心脏,他到死怀里还揣着一盒果味的盒胭脂呢。
小丫鬟絮絮叨叨的诉说着,夏和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那是孟连,她无比确定那是孟连。
她同他笑闹时便是抹了他一嘴的果味胭脂,在外国时他下工回来也时不时会送给她作礼物。
何况,能劳刘副官在码头守着亲自置之于死地的人,除了孟连还有谁呢?
夏和这些年殚精竭虑,战战兢兢的过活,如今弟妹皆有所依,她也便放心了。困在程公馆的日子生不如死,既已知孟连消息,那就去陪他吧。
夏和拿出白绫,低头一笑,坦然又热烈,“孟连,我来陪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