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老赵的婚姻,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很多人一样,比较格式化。
经人介绍,觉得彼此都不是歪瓜裂枣,结婚,生子,为家庭琐事时而吵嘴,嘈嘈杂杂一辈子就过去了。
幸福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老赵离世之前,我从未思考过。
“老二、老四,明天我跟红艳就要走了,你们俩轮流把妈接家里照顾,这事儿没商量。”
“大姐,妈总嫌弃我媳妇嘴碎,妈又是个要强的性子,两人住一屋能从早吵到晚,还是让妈跟大哥他们住吧。”
“我是长子,给妈养老送终没话说,既然是我照顾,往后你别隔三差五找借口跟妈伸手要钱。”
“我什么时候跟妈伸手了?那是她看我们家日子不好过,主动给的!再说你们也没少拿吧?”
最后一句话跟点了炸药包似的,几人叽叽喳喳的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都闭嘴吧!”作为老大的红霞怒吼一声,“爸刚走没几天,你们是不是想把妈也气死?”
我把门缝合上,慢慢走到床边坐下。
我住二楼,他们在一楼客厅吵,如果我真是个半聋半瞎,自然听不到他们吵什么。
老了就招人嫌弃,这道理放在绝大多数人身上,都没错。
如果是我先老赵走了,两个儿子可能会抢着照顾老赵,毕竟他有退休工资。
以前我也是工人,但九十年代制衣厂改制后,我下岗了,靠手艺开了间裁缝铺,前几年眼睛越来越不行,只能关了。
老赵一走,我就是个靠积蓄过日子的老太婆,也难怪儿子嫌弃。
为人父母,子女是什么品行心里门儿清。
女儿再好终归嫁了人。
老四红兵结婚后,就没把红霞的话当回事了,越骂他越吵的厉害。
吵到后面,已经说到让我去老二红军家住,卖了这套老房子该怎么分钱。
前几年就听说市政规划,要拆了这边的老房子建商品房,好些人家一听要拆,都想借机变成暴发户。
闹的人多了,还狮子大开口,结果就是拆迁规划真的就是规划而已,最后变成一堆废纸。
尤其是这两年,房地产开发商都瞄准了东城区,这小片区域就彻底被遗忘了。
不过家里这套房加上院子,真要卖的话,也值一百多万。
钱跟一个需要人照顾的老太婆相比,显然钱才是最重要的。
我叹了口气,关了灯躺床上,又拿了两个棉球塞耳朵里。
有那么一刻,我都觉得继续活下去没意思,不如自我了断跟老赵一起走了的好。
但仔细想想,这辈子似乎就没为自己活过,辛辛苦苦把四个孩子拉扯大,都结婚生子了,又操心起孙辈。
老赵活着的时候总说:“时代不一样了,红军脑子不灵活,挣钱不容易;红兵呢,又喜欢耍小聪明,心大眼小,干什么都没耐性,以后只会越来越难过。我们都老了,能帮多少帮多少吧!”
虽然只念叨两个儿子,但老赵没那么重男轻女,红霞跟红艳回来的时候,也让我偷偷给她们拿钱。
红霞的性子随我,执拗的很,说不要就不要,十次有八次都会把钱塞我枕头里,剩下两次是我硬塞给外孙女才作罢。
“妈,您别跟爸一样傻乎乎的,攒了点钱就跟散财童子似的,好歹给自己留点棺材本,万一我爸走您前面了,能指望老二跟老四给你钱?”
没想到,这话会一语成谶。
棺材本?
想到这个事儿,我立马翻身坐起来,差点把老腰闪了。
打开灯,翻出记账的本子,我戴上老花镜,拿笔算了一下帐。
老赵虽然没了,但他单位领导来吊唁的时候跟我说过,按规矩单位会补贴半年的退休金,过几天打到老赵卡里。
三万多,对我来说不算小钱,再加上单位送的礼金,五万多了。
银行还存了点,担心生病住院没应急的钱,零零总总加起来,差不多十万。
不知道老赵是不是早有预感,上个月特意交代我,钱还是留着自己花,儿女都成家了,过成什么样做父母的管不了一辈子。
“等我们都死了,红军跟红兵怎么分家产,吵翻天我们也听不见,随他们吵去。”
他走的仓促又潇洒,头天晚上还吹胡子瞪眼,骂红兵想换新车跑滴滴,纯属头脑发热胡搞。
谁能想到,一觉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笔记本上的字晕染开来,我擦了擦眼角。
“老赵啊,别怪我不心疼儿子,我不想憋屈的时候连个安生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囫囵睡了一宿,早上起来红霞就说要回去了,家里有事,让红艳坐她的车一起走。
红艳不太情愿,到底没反驳。
红军两兄弟沉着脸。
昨晚几人吵了大半夜,也没商量出来个子丑寅卯,都憋着一口闷气。
我扫了一眼几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儿女,冷哼一声,“再急也不耽误吃顿饭,吃完了我有话跟你们说。”
红兵媳妇笑了笑,“妈,大姐都回来好几天了,姐夫虽然脾气好,但总要顾及公公婆婆的想法。”
我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索性直接说了,“行,那就把礼金分了,你们想走的也趁早。”
老赵前两年就把公墓买好了,连带我的位置,但办葬礼也要钱,四个儿女一家掏了一万五,账面上还剩九千多。
扣除老赵单位送的礼金,还有三万四千多。
我要分的,就是这两笔钱。
红霞眼睛一瞪,“妈,分什么礼金,钱你留着自己花,你又没退休工资。”
“就是。”红军媳妇也开了口,“妈,大姐说的对,这钱我们怎么好意思分,您留着。”
“是我跟大姐在这,才不想分吧?”红艳翻了个白眼,拉着红霞就往外走,还叮嘱我:“妈,您可得把钱存好了,别谁哭穷卖惨就撒钱。”
红兵一脚踹开凳子,“赵红艳,你拐弯抹角的骂谁呢!”
他媳妇气鼓鼓的反驳,说红艳装烂好人,自己都不干净还给他们泼脏水。
红军两口子也气的跳脚。
眼看着又要吵个没完,我一颗心往下沉。
老赵前脚刚走,后脚两个儿子家就连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我走到院子里打开大门,“红军,红兵,你们想吵就滚出去吵!”
“走就走!”红军刚转身就被他媳妇拉住了,深怕这一走就分不到一毛钱。
总算安静了。
昨晚我就把钱分好了,公平的四份。
“单位送的礼跟你们没关系,剩下的都在这儿了,我凑了个整数,一家分一万一。”
红霞跟红艳都不要,我拿断绝母女关系威胁,才让两姐妹收下。
红军两兄弟还有点不高兴,这次我可不惯着他们。
“我也不麻烦你们照顾,我自己一个人住,哪天连走路都不利索了,我就去养老院。”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谁劝都不好使。
红军媳妇隔三差五来看我,每次都挑晚饭后,见我收晾着的被套、沙发套,她抢着帮我收。
“妈,不是跟您说了,要洗什么大件告诉我就行。”
我笑了笑,“有洗衣机呢,又不费力气,你们要上班还要照顾孩子,小事就不麻烦了。”
说到孩子,大孙子今年考上大学,就忍不住多问几句,担心孩子第一次去外省不适应。
红军媳妇也为儿子骄傲,笑着说了一堆,末了叹了口。
“虽然每次打电话,小海都不提钱的事,但我跟他爸都知道,一个月才给他五百块钱,肯定吃不上什么好的。”
“可我们实在没办法,小娟也在读书,成绩赶不上她哥,想考好大学就只能花钱报培训班。我们铺子旁边又新开了一家什么生鲜超市,天天花里胡哨的搞传销,抢走好些客人……”
我忍不住打断她,“那叫营销,什么传销,不要乱说。”
这儿媳妇是个大嘴巴,我真怕她在外面遇到人就乱说,万一被人拿捏,闹到派出所去又是一桩麻烦。
她不以为然的摆摆手,“管他什么销的,反正就是不地道,非要跟我们抢生意。我见过那个老板娘,骚里骚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越说越起劲,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祸从口出。”
“行行,我不说了。”她把叠好的东西放好,一屁股坐我旁边,“妈,听说爸单位那边还给他补退休工资了?”
我冷眼看着她,“不管你爸活着还是去世后,我是个铺张浪费乱花钱的人吗?”
红军媳妇脸色讪讪,“妈,我不是想跟您要钱,就是担心您被人骗了,现在好些搞传销的拿假药骗老头老太太。钱被骗了是小事,万一吃了假药出问题怎么办?”
我笑了,“放心,我不信那些不要钱白送的东西,也不会跑去凑热闹,老话都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她脸色一沉,‘刷’一下站起来,“妈,晚上红军还要给人送一趟货,我先回去看着铺子。”
她前脚刚走,后脚红兵他儿子蹦蹦跳跳的跑进来,“奶奶,我妈去外婆家了,她说要去好几天,您上我家住好不好?不然我爸一喝酒就不管我跟妹妹了。”
红兵这个烂酒鬼!
上回才因为喝酒,一张脸都被媳妇挠花了,还不长记性。
我顾不上骂红兵,忙问亮亮:“你吃晚饭没?莹莹呢?这会儿就她一个人在家里?”
亮亮摇头又点头,“爸爸给我跟妹妹买了全家桶,然后爸爸就出去了,让我吃饱了来找奶奶去家里。”
我气的想把红兵揪过来打死,多要紧的事能比两个孩子重要。
但我不想去他家里住,也不喜欢住套房,跟坐牢似的。
我让亮亮去客厅看电视,然后去红兵家里接莹莹,顺便收拾几件孩子穿的衣服,还有书包。”
回来的路上,我给红兵打电话,骂了一通后告诉他,这几天我帮忙送孩子上学,等他媳妇回来了再说。
没过两天,红军媳妇告诉我:“妈,弟妹娘家根本没出什么事,她就是故意找借口让你给孩子当免费保姆。”
妯娌之间的弯弯绕绕,作为过来人我很清楚,也不想掺合她们斗法。
“我也找人问过了,她上班那家超市重新装修员工都放假了,不管她是趁这个时间去婆家住一阵,还是想重新找个工作,总要回来的。”
红军媳妇撇撇嘴,“您都这把年纪了,又不会骑电动车,天天帮忙接送孙子孙女上学,万一突然头晕在路上磕着碰着,那红兵两口子可得守床边照顾。”
我叹了口气,“美芬啊,说到帮忙照顾孩子,你两个孩子差不多都是我跟你爸带大的吧?轮到红兵两口子的时候,我们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精力帮忙,他们也没拿这事逼我们拿钱补是不是?”
我跟老赵尽量对四个孩子一碗水端平,但五个手指都有长短,更别提对人了,哪能真做到公平。
红兵虽然没多少出息,但在帮忙带孩子这件事上,她媳妇觉得不公平闹了两次,都被红兵压下去,不准她来吵。
也正因为这点,我跟老赵都觉得亏欠他们,给了四万块钱。
“他们是没逼,但您跟爸不还是给钱了。”红军媳妇也拿这事堵我的嘴。
以前我嫌小儿媳妇嘴碎,说话还喜欢戳人痛处,现在看来,这大儿媳妇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来说去,还是盯着我那点棺材本。
“我们的钱,想给谁就给谁!”我抓着她的胳膊往外推,“赶紧回去看你的铺子,等我死那天高兴就来看一眼,不高兴以后就别进这道门了。”
说实话,但凡他们的日子真难过到去菜市场买菜,都要算计一下,这顿能不能买上半斤肉的情况,我就是去翻垃圾桶赚几毛钱过日子,都不会死死扣着那几万块钱。
红军两兄弟家,说富裕嘛肯定谈不上,但要说穷也排不上号,都有房有车的,也有自己的营生,婚房是我跟老赵置办的,没让小两口贷款,这些年还时不时的给钱补贴着。
如今还来抠我那点钱,想来还是以前给太多了,突然不愿意给,我就成了恶婆婆。
红兵媳妇来接两个孩子的时候,当着孩子的面跟我说:“妈,超市重新开业但辞了好几个人,我工作没了,红兵什么样您也知道,您借我们一点钱缓缓吧。”
莹莹懵懵懂懂的看着我,亮亮拽着我的衣角脆生生的说:“奶奶,妈妈说你有好多钱,不给我们的话会被坏老头骗光的。”
这种话是六岁孩子能想出来的吗?
我指着红兵媳妇气的浑身发抖,“滚!我就是死了臭在这屋里也不稀罕你来看!”
她变了脸还想跟我吵,我直接来一句:“信不信你再吵的话,我明天就拿钱去买什么保险,再把房子卖了,给外人当一回送财童子!”
我什么脾气她知道,这下终于怕了,好声好气的说了几句,灰溜溜的带着孩子离开。
我孤零零的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株老石榴树。
快入冬了,叶子七零八落的挂在枝头上,一阵风卷过来,哗啦啦掉一地。
这株老树曾经硕果累累,可谁都不记得也找不到,属于它的石榴了。
我刚走近健身广场,老黄就笑呵呵的大步走过来。
“巧英,这阵子都没见你来,还以为你身子不舒服,打听了才知道忙着带孙子孙女呢。”
我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热情不减,“这两天领舞换了新曲子,去那边我教你,免得你跟不上又不好意思站后面跳。”
我摆摆手,“不跳了,我每天走几圈就挺好。”
不远处在活动身体的老头老太太,都转着眼珠子往这边看,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突然之间,我就明白为什么两个儿媳妇逼那么紧了。
老黄是个孤老头,以前跟老赵处的还不错,老赵没了那阵,他还时不时的约人去找我坐坐,怕我想不开憋出病来。
早听说他想找个老伴搭伙过日子,我跟他没多少话,也没往这上面想,连电话都没留过,只是他跟人去看过我,才多了点交集。
眼下看来,不管年纪大小,但凡是孤男寡女,就少不了那些是是非非、闲言碎语。
这天之后,我再没去过健身广场,遇到以前熟悉的人,如果不是老两口,就平平淡淡的打声招呼而已。
亮亮跟莹莹好些天没来过,两个儿媳妇也是,只有红军跟红兵时不时的来看我一眼,或者打个电话。
红霞嫁的远,也快要当奶奶了得照看着儿媳妇,总不能再隔三差五来看我,但每天一个电话从没断过。
红艳的婆婆不太好相处,而且好面子,总觉得她频繁回娘家,会让外人以为他们亏待儿媳妇,或是故意让她回娘家要这要那,婆媳俩为这事也没少吵嘴。
如今老赵没了,我即便每天都要品尝孤独无依的滋味,反而不愿意让两姐妹老回来,否则两个儿媳妇闹的更厉害。
我没有多少文化,也不知道自己跟儿媳妇相处的方式,到底谁的问题更大。
但我想,就算我现在身无分文,矛盾依旧存在,有几个儿媳妇能真心诚意的照顾穷婆婆?
儿子都靠不住,还能指望儿媳妇?
晚上红霞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念叨起儿媳妇要住月子中心,还要请月嫂的事。
“妈,您是不知道,那月子中心有多贵!还有月嫂呢,包吃包住工资还要三千五,钱又不是树叶子,年轻人一点都不懂计划。我照顾自己的亲孙子孙女能不用心吗?居然信外人都不信我……”
她絮絮叨叨抱怨一堆,自问儿媳妇进门以来,她都耐着性子做一个好婆婆。
儿媳妇借儿子的口,说年轻人不喜欢被父母安排生活,红霞就尽量不上门惹人嫌。
儿媳妇喜欢吃海鲜,每次小两口要回家,红霞就提前买好,冰冻的都不要。
红霞想抱孙子,儿媳妇说工作忙暂时不要,她也没多嘴逼儿子。
这好不容易愿意生了,谁成想,又因为找月嫂的事,婆媳俩头一次红了脸。
红霞说到后面,都委屈哭了。
我能理解,毕竟以她的性子,换一个人的话估计已经打了好几回。
“红霞,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两代人之间的代沟怎么填都填不平的。作为婆婆,你已经很好了,但小佳是医生,她肯定清楚找月嫂的利弊。”
“你再换一个角度想想,小佳坚持住月子中心找月嫂,你能轻轻松松的这不是好事?心里实在别扭那就在经济上帮一点,减轻小两口的压力。”
“她就是嫌弃我!”红霞气呼呼的说了一句,“她是医生有洁癖,我都依着她了,哪次她回来我不把里里外外擦几遍,跟她说句话我都恨不能先刷一遍牙,我容易吗!”
我听了又想笑又觉得心酸,做婆婆的也不容易。
“你也没必要老逼着自己去做这些,时间长了你对小佳就只剩怨恨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你非要把自己往里面挤,双方都不自在。”
红霞还是有点不服气,“那我往后想抱下孙子,是不是还得看小佳脸色?”
我叹了口气,“当年你生明阳的时候,带儿子烦的都快魔怔了,还说什么以后打死都不照顾奶娃娃了,现在怎么又为这事烦呢?”
“我稀罕孙子啊!要是孙女也挺好。”红霞的语气没那么冲了,“小佳也解释过,不是怕我照顾不好孩子,是担心我上了年纪万一摔了什么的,到时候不管是我或者孩子有事,大家都难受。”
其实小佳这孩子,性格很好,为人处事都大大方方的,唯一让人不容易接受的,可能就是洁癖。
但谁都有脾气,她肯定也有除了洁癖之外难以忍受的东西,跟红霞相处的时候,未必没有压着性子忍让过。
说不上谁对谁错,人跟人相处,不是你退一步就是我退一步,不然就要撞上。
红霞可能也想通了,在重外孙女满月宴上,我看她是真心高兴,跟小佳也有说有笑,双方都没勉强的样子。
挺好的,以前的人都说,多子多孙才是福,现在看来,生一个反而少了很多麻烦。
红军喝了点酒,红赤白脸的来找我,说我一个人住就是打儿子的脸。
“妈,要不您把钱都分了,这套老房子也卖掉趁早分干净,分完去我家里住,美芬要是敢唧唧哇哇,我收拾她!”
“得了吧你!”我伸手就给他肩膀一巴掌,“别喝两口黄汤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美芬这些年没少辛苦,她瞅着我那点钱也是人之常情。”
红军张了张嘴,自己也不好意思挑媳妇的刺,又咧嘴笑了笑,“昨天她给小海打电话,就说起这阵子的事,让小海好一通教育。小海说的没错,您跟爸的钱都是自己挣的,怎么花也轮不到儿女做主,这些年帮补我们很多了,做人要知道知足、感恩,更何况您还是我亲妈。”
说完小海,他又说起红霞他们,姐弟几个没结婚以前关系很好。
尤其是红霞,作为老大,做什么都想着弟弟妹妹。
当初我跟老赵对美芬不是很满意,更想让红军娶另外一个温温柔柔的姑娘,红霞坚决反对,说红军就得找个嘴巴利索性子辣的女人,不然会被人欺负得抬不起头来。
平时一棍子都打不出屁来的红军,今晚借着酒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眼眶都红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家父母老了不想子女就在跟前,知冷知热的。
但要说大儿媳妇被孙子教育几句,对我的态度就天翻地覆,以后真把我当妈照顾,那我也不信。
都这把年纪了,如果还看不清身边人是什么样,那几十年都活狗身上了。
果不其然,我趁着夜色跟在红军后面走了一截,就听到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果的儿媳妇给他打电话。
“妈没答应跟我们住,房子的事更是一句没提。我早说没用,你非逼着我跑过来唱大戏,这种屁事以后我不干了!”
红军骂骂咧咧的挂了电话,自说自话的骂了我几句,无非就是越活越糊涂,不把他这个长子当回事,胳膊肘朝外拐之类的。
我佝偻着身子往家走,结了婚的儿子多了丈夫这重身份,到底不一样了。
软的也好,硬的也罢,归根结底还是惦记我兜里拿点钱,还有这套房子怎么分。
这下我也彻底想明白了,与其让他们费心惦记,还不如白纸黑字写清楚。
四个儿女都到了,还有儿媳妇、女婿。
“我一个没退休金的老太婆,没几个钱,唯一能让人惦记的就是这套房子。”
等我死了,不管他们卖房也好哪家回来住也好,四家都有份。
红霞跟红艳虽然是外嫁女,对我跟老赵也没得说,但以前有点事还是找两个儿子,所以两个女儿各占两成,儿子各占三成。
至于等我死的时候,不管兜里还剩多少钱,就给两个儿子平分。
红兵媳妇翻了翻眼皮,“妈,谁家老房子不是留给儿子,你让大姐二姐回来分,也不怕她们被人说闲话。”
“别说这么分我没意见,就是平分都行。”红军媳妇笑了笑,“既然财产分的公平,那照顾老人也得公平。”
她看着我还是笑呵呵的,“妈,以后您要是不舒服需要人照顾,几家都得轮着来,谁也别找借口,医药费什么的也一样。”
红军脑袋低的都快跟胸口贴一起,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红霞冷哼一声,“大嫂,我不跟你们争房子,你也用不着拿什么公平照顾怼人,真上点心照顾妈就行了。”
红艳更干脆,“什么都别说了,房子我也不要。妈,您既然只想住在老宅里,我们就给您找个保姆,工资我们四个平担。”
“这主意好!”红霞一拍大腿,“找个年纪差不多的,既能照顾好咱妈,也能跟妈聊聊天。”
红兵气的跳起来,“大姐,你们有钱没地方花别扯上我,照顾妈我没意见,但请保姆我没那个本事!”
大女婿拉着他劝了几句,又朝我说道:“妈,我们都不是什么有钱人,也没谁会嫌弃多出来的一笔,但更不能什么钱都撑开口袋装。房子我们不能要,没能经常陪在您身边照顾已经很愧疚了。”
二女婿也说不要房子,接了个电话就说单位要开紧急会议,得赶紧回去。
他一走,大女婿也觉得尴尬,索性也找借口出去了。
在红军两兄弟看来,外人一走,终于能理直气壮的理论了。
“妈,您要分房子也行,回头有事别老盯着我就行。”红军闷声闷气的来了一句。
红兵抱着手臂翘着二郎腿,“妈,您真是老糊涂了,就算要给大姐二姐分家产,也没必要当着外人的面说,您以为这钱到了她们手里,还是她们的钱吗?”
我听的心烦意乱,“反正我打定主意了,就这么分。”
我看向红霞两姐妹,“你们也别再说不要的话,等我死了你们乐意给红军他们,我也管不着。”
红军猛的站起来,走到客厅门口的时候头也不回说:“妈,大姐跟红艳他们都是吃公家饭的,老了儿女也没什么负担。”
他笑了一声,继续说:“我跟红兵不一样,我们两兄弟当初没好好读书,混成现在这样怪不了谁,但您这个当妈的,是不是该拉一把还陷在泥坑里的儿子!”
他媳妇怎么拉都拉不住,两口子拖拖拽拽的走了。
红兵也叫上他媳妇往外走,“妈,您真想公平,当初生一个就好,害自己遭那么多罪。”
红霞骂他白眼狼,两人一直吵到大门口。
我像是被抽空了全身力气,瘫在沙发上。
把家产都留给儿子,对两个女儿就公平吗?
每到年节,两姐妹都大包小包的买回来,老赵走的时候,都还有两套新衣服没上过身。
那些吃的,什么火腿、牛奶,我们老两口哪次不分给两个儿子,他们却没念着姐姐妹妹的这份好。
这些年我跟老赵身体都还好,除了血压有点高,都没犯过大病,也没拖累儿女守在床边照顾。
我甚至已经预料到,但凡我要是因病变成偏瘫,或者中风躺床上了,估计两个儿子都会推脱,哪家都不想照顾。
红霞给我换了杯热水,“妈,我知道您不想委屈我跟红艳,但我们真不想分什么家产,有这笔钱富不到哪里去,没有也穷不到哪里。”
“姐,今天这么一闹,我俩要不要妈的处境也不会变好。”红艳气的咔咔夹核桃发泄,“这两天就给妈找个保姆,不用那两个白眼狼出钱。”
我说不用,两姐妹全当听不见。
没两天的功夫,就有人告诉我,外面都在传红霞两姐妹为了讨好我分房子,到处张罗着找保姆。
有人劝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等哪天你真动弹不了,还得靠儿子儿媳妇,别烦糊涂。”
大家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给两个女儿分家产,也就两个相处好的老姐妹能理解。
女儿找的保姆邓萍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跟红艳婆婆家还有点亲戚关系,手脚利索说话也有分寸。
闲话的时候,我问起她子女的情况,她笑的一脸幸福。
“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各家的小日子还行,我跟老头子在城里住不惯,在老家种田种地干点活才自在,他们得空就回去吃顿饭。”
“那你女儿女婿呢?”
“唉,别提了,这孩子大学毕业打定主意留在那边,女婿就是当地的,一年就回来两三回。”
“那你们两口子就打算一直待在老家?”
邓萍也知道我给儿女分财产的事,叹了口气,“我们大半辈子都住在农村,就算哪天谁先一步走了,也还是想守在老宅,真动不了就随儿子怎么安排,老了还能怎么着呢。”
是啊,老了动不了还能怎么办呢?
公不公平的都无法笃定未来。
我觉得自己没别人活的明白,死了儿女怎么挣怎么抢,反正看不见听不着,吵到老死不相往来也是活人的事儿了。
但我就是个倔脾气,就想趁活着的时候,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扯清楚,那儿女最恨的只有我。
反正也没几年活头了,恨就恨吧。
我专门去找律师咨询过,遗嘱要怎么写才不会出问题,庆幸的是当初建房这块地,是我爸分给我的,老赵就说地是我的,房子就落在我名下。
他那时候还跟我开玩笑:“我除了那点死工资啥都没有,想学坏都没资本,正好老老实实守着你们娘几个过一辈子。”
他是个木讷的人,从我们认识到他离世,就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
算起来,这句玩笑反而成了最深情的话。
从公证处走出来那一刻,我才觉得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松动了。
回家前,我去了趟医院,最近头一阵阵的疼,都靠吃止疼药压着,不管是不是病,我都想弄明白。
脑部恶性肿瘤?
要不是几个月前就有症状,还以为是老天爷惩罚我。
我并没有怀疑是检查结果出错了,只是陡然间得知真相,还是有些恍然。
医生说的很委婉,“现在医疗技术先进,您现在的情况属于中期,好好配合治疗,还是有可能治愈的。”
他劝我尽早告诉儿女,尽早住院。
手术什么的我想都没想过,与其死在手术台上,还不如趁现在能动弹好好活几天。
我把医院检查单叠好,装在包的夹层里,回家前还特意去买了一条大鲤鱼,邓萍做的鱼汤很好喝。
小海放寒假回来后,我挑了个日子,儿女、孙辈都聚一起好好吃顿饭。
两个儿媳妇从那天之后,就没回来过,今天来倒是没挂着脸,还在厨房里帮着邓萍忙活。
“奶奶,过两天我想回来跟您住,我妈管的越来越多了,晚上跟同学打个电话,都追问我是不是谈恋爱。”小海满脸无奈。
我笑了笑,“想回来住就回来,你已经长大了,做什么事不要忘了‘担当’两个字就行。”
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当年我还背着他踩缝纫机呢,就长成大小伙子了。
大人的事跟孩子没关系,更不希望我们的矛盾,给孩子带来心理阴影。
小娟也拉着我撒娇,“奶奶,我也要回来住,萍阿姨做的菜太好吃了,吃饱吃好我才有精力学习。”
“我做的就不好吃啊?”我故作生气。
她昂着下巴一脸骄傲,“我刚才说萍姨做的好吃,但奶奶做的,是最好吃!我就是心疼您,不然天天吃您做的饭菜才好呢。”
我高兴的合不拢嘴。
莹莹扒拉着我的胳膊,“奶奶,我也要跟您住。”
我摸摸她的头,笑着答应,“好好,都跟我住。”
亮亮磨磨蹭蹭的过来,气鼓鼓的说:“我也是您孙子。”
我又心酸又高兴,“是,我哪能忘了我的小孙子呢,过来奶奶好好看看,怎么感觉又长高一大截了。”
他高兴的跳起来,凑到小海跟前仰着头看了一眼,掰着手指算,说再过十三年,就跟堂哥一样高了,甚至比堂哥更高。
小海跟他说,身高跟父母基因、饮食有关系。
亮亮跑去厨房看了一眼他妈,急匆匆的折回来问小海,想长高要吃什么东西。
听不懂的莹莹也跟着凑热闹,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讨论,往日清清冷冷的院子,又恢复了热闹的烟火气息。
孩子们一开学,院子又冷清下来。
我头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真怕哪天倒下去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
邓萍家里有事要回去几天,我买了飞北京的机票,落地了才给红霞打电话,告诉她我想看看天安门。
她急的不行,“妈,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您赶紧回宾馆待着,我现在就订机票。”
我劝她别折腾了,“我明天就回去,你爸以前还说带我来北京看天安门,到底没来成,这次我带着他来,还剩了一个人的机票,他可要偷着乐了。”
隔着电话,红霞泣不成声。
她觉得自己不孝,这些年除了给我们买东西,时不时回家看看,都没带我们出来过。
但她已经很孝顺了,完全没必要自责。
我没有再给红艳打电话,免得她也跟着担心,至于红军两兄弟,说不说结果都一样。
走到天安门广场上,我才切身体会到发自内心的震撼,似乎瞬间置身于四九年毛主席宣告新中国成立的时刻。
这里有专门帮人拍照的,我拿着老赵的照片,背对着天安门拍了好几张,拍完没几分钟就能拿。
了却最大的心愿,我很满足。
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老头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大妹子,一个人来旅游啊?”
我冷冷淡淡的看他一眼,“孩子就在北京工作,我在家坐不住出来走走。”
我知道现在骗人的套路多,不想跟他多说话,但也不想得罪。
“我可不是骗子。”他还是笑呵呵的,“好些外地来北京旅游的除了天安门跟长城、故宫,都不知道还有不少好地方,我认识跑老年旅游专线的,报我的名字打八折!”
我谢过他的好意,表示没兴趣。
他还是不依不饶的跟着,还拐弯抹角说旅游团里有退休老头,子女都富裕,就想找个说的来的老伴儿。
我从包里拿出那份医院检查单,“看见没,我脑子里长了恶性肿瘤,随时都有死的可能,我儿子儿媳妇可不太好说话。”
一开始他还以为我忽悠人,等看清楚了脸色大变,扭头就跑,我真怕他摔地上反过来讹我。
早知道有这种效果,在老黄有那种心思的时候,我亮出这张牌,可能就没有儿媳妇上门讨债的事了。
细想又觉得可笑,就算没有老黄,恐怕也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知道我回了家,红霞悬着的心才放回去。
一大早,我买了花去公墓看老赵,就坐在属于我的位置上跟他聊天。
“老头子,过两天我就下来陪你,听说人死后要排队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才能投胎转世,但愿还没轮到你,等我下去了还能聊几句……”
不知不觉,就跟他念叨了一早上。
“我都说累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闷不吭声,都不知道这辈子怎么跟你过的。”
我揉了揉腿站起来,该回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跟老头子说话。
到家的时候邓萍已经回来了,听说我去了北京天安门,还羡慕的不行,说有机会也跟老伴去看看。
其实我更羡慕她,有丈夫陪着,还有力气干活,干不动了还能洒脱的守着农家小院过日子。
但我也清楚,她也有不如意的事,但总归不妨碍继续活下去。
我给她看了照片,还说起那个老头想要骗我进旅游团的事,“你们要担心这样的,认准了去哪儿逛坐地铁转公交就行,别被骗了。”
至于怎么打发那个老头的,我没提。
邓萍一个劲儿的点头,虽然没有被骗的经历,但已经咬牙切齿的把骗子骂了一顿。
我回屋收拾衣柜,拿出好几套只穿过一两次的衣服,还有两套没上过身的,都是红霞她们买的,款式也算不老气。
“这些衣服质量都不错,也没穿几回,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收起来干活的时候穿,或者拿回去送人也行。”
等我死了,这些都烧成灰,还不如给用得着的人。
我还单独叠了四件,给儿女留个念想,不想要烧了也没事。
邓萍连连摆手,“这多好的衣服啊,哪能送呢,您赶紧收起来自己穿,就您这身子骨活一百岁都没问题。”
我把衣服装进袋子里,“我穿不了那么多,放久了坏掉怪可惜的,明天你就拿回去,顺道帮我买两只土鸡,明晚我让红霞她们回来吃饭。”
推来推去几次,邓萍才笑着收了衣服。
红艳知道我一个人去了北京,絮絮叨叨的说了我一通,板着脸叮嘱我以后不能乱跑,回头她请年假带我去海南旅游。
两姐妹一商量,连大概日子都订好了。
我眼眶发酸,偷偷抹了抹眼角。
吃了饭,我送两姐妹到门口,等看不见车尾灯了才转身。
我的儿,妈要辜负你们一片真心了。
干干净净的洗了个澡,换了身最喜欢的衣服,把遗书放在床边柜子上,还有那四套衣服、医院检查单。
存着的钱我没花多少,办完葬礼应该还剩三四万,这次不能让红霞她们出钱了,剩下的就给红军两兄弟。
房子怎么处理,我在遗嘱里都写清楚了,让红霞卖掉,四姐弟按之前定的比例分。
攒了好久的安眠药,终于派上用场。
吃了药,我抱着老赵的相片躺床上,平静的等待生命终结。
这辈子,说值也值,说不值也不值。
幸不幸福的,临死的时候好像就那么回事,总免不了这一遭。
希望红霞跟红艳不要太伤心,我选择这种方式自我了断,总比受尽病痛折磨咽气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