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乐想杀死她老公。她尝试了很多次都没成功。
我决定要帮助她完成心愿。
陆宇在公司里摔了一跤。
李乐乐赶到家的时候,恰好碰到同事把他送回来,他头上鼓了个大包,原本还在跟同事说笑,看见李乐乐进来,立刻收敛了笑容,说头疼难受,要休息,进了卧室。
同事走时特意叮嘱,说领导说陆宇最近状态不好,让他安心在家休息,不用太担心。
李乐乐简单收拾了一下家,傍晚熬了粥,端过去给陆宇,他说没胃口,不想吃,只想睡觉,让她不要烦。
李乐乐自己吃了晚饭,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听着陆宇没动静,她去客房睡的,这样就不会打扰他了。
半夜,李乐乐突然被尖叫吵醒,她惊恐地披着衣服跑了过去,没敢开大灯,黑黢黢的卧室里,只听到陆宇哼哼不停。打开台灯,看他趴在床边,意识模糊,神志不清。
李乐乐连忙打了120,在床边守着他,两眼放空,等救护车来。
我看着陆宇趴着一动不动,真的很想笑——他真像是一条死鱼啊,平时那么神气活现的人,这会儿成了一条死鱼。
晦明不暗的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得到他微弱的呼吸声,我盯着他,仿佛能看到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
如果他能看一下自己,也许会发现:他此刻的模样,活像是李乐乐被他用腰带勒到窒息时的样子。半趴在床上,几乎死了。
他会不会大吃一惊?还是会恼羞成怒?
砰砰砰!
李乐乐回过神,爬起来去开门,跟着急救人员一起把把陆宇送到医院。
一通检查做下来,脑血管破裂。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乐乐叹了口气:这是今年陆宇第几次进急诊室了?
第三次?第五次?
她记不清了。
我替她数着了。
第六次。
陆宇每一次都在鬼门关的门口,又被医生们争分夺秒抢回一条命。
28岁之前,陆宇除了体检几乎没进过医院。生日那天好像是打开了神秘开关,他开始频繁生病,而且都是急症。
生日照例还是在公婆家过的,李乐乐做了一桌子菜,还订了蛋糕,一家人吃得很开心。吃过饭,陆宇先走了,李乐乐留下把盘碗洗了,厨房收拾干净才回去。
进了家门,她听到陆宇在卫生间里痛苦呻吟,说肚子疼得要命,浑身出冷汗,吐过了,在腹泻——他甚至没力气走出卫生间给她打电话,说好像有人拿着匕首在搅动他的肠子,根本不敢直起身子。
李乐乐找了急性肠胃炎的药给他,他略微有点力气了,骂她回来太晚,让他受苦。
我站在卫生间门口,听他的咒骂声突然又停了,片刻的寂静之后,他大口大口喘粗气,大呼“疼死我了,我要死了”,接着传来呕吐声。
他养尊处优惯了,像个土皇帝,在父母家作威作福,在李乐乐面前耀武扬威,哪怕生病好像都是她的错一样。
听着他大呼小叫,我冷笑:你死不了的,让你死的这么快岂不是太便宜你了吗?
迟迟没有缓解,李乐乐只好又送他去医院,医生给打了止吐针,又折腾了半天才终于稳定下来,他睡了过去。
急诊值班的女医生判断可能是食物中毒,李乐乐说三个人吃了相同的东西,只有他出现症状。医生说,每个人体质不同,比如他可能有肠易激,同样的食物别人没事儿,对他来说就会引发严重的急性肠胃炎。目前看问题不大。
李乐乐边鞠躬感谢,边揪着脖子上的丝巾擦眼泪。
医生眼神敏锐,瞥见她丝巾下若隐若现的伤痕,低声问:“你这里怎么回事,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吗?”
李乐乐忙盖住,敷衍说没事儿,自己不小心挠的。
走廊人多眼杂,女医生掏出名片给她,“上面有我电话,需要帮助的可以打给我。”
李乐乐把名片放在了口袋里,但是女医生走了之后,她就扔进了垃圾桶。
我懂她,她不是不知好歹。
她有她的难处。
记住,这是陆宇28岁第一次去急诊。
第二次只有李乐乐和陆宇在家里吃饭,他突然两手捂着脖子,嘴巴发出“嗤嗤”的声音,像是在努力喘气,眼睛直直地瞪着李乐乐。
李乐乐放下筷子,忙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你……混……”他只来得及说这几个字,从椅子歪倒在了地上,脸迅速变成了绛紫色,呼吸极度不畅,痛苦地在地板上扭来扭去。
我低头俯视着陆宇,他因为痛苦而变得表情扭曲,眼睛已经失焦,生命力好像在滴答滴答从他身上流逝,每一次困难的呼吸,都让他离死亡更近一点了。
我弯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恐惧,深深的恐惧。
“放心吧,你不会死的。”我安慰他,“一会儿就打120,你还会活过来的。”
这次是严重过敏,还是“多亏送来及时,否则性命不保”。
李乐乐从医生那里出来,有些愣怔,有点搞不懂,都是家常菜,怎么会突然过敏呢?
气势汹汹的婆婆和唯唯诺诺的公公如龙卷风席卷而来,李乐乐刚要喊“妈”,耳光已经甩在她脸上,指印在她雪白的脸上浮现出来,红彤彤,如同拓印上的。
她被打懵了,魂魄离身,仿佛盘旋在空中,看婆婆对自己大批斗。
婆婆爱子心切,面目狰狞:“我养了快三十年都没过敏,你才给他做了几顿饭,他就过敏?!你到底干什么了?!”
“我……我们吃的一样的。”李乐乐低头垂泪。
“小宇要是有个好歹,我让你好过!”婆婆指着她,视若仇敌。
公公把她劝进去看陆宇了,李乐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如同幽魂。
她知道很多人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但她并不在意,谁家没有难念的经呢?只不过她的这份难堪被别人看到了而已。
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在难堪中抽离事外,像是一棵树,一棵草,她假装自己没有知觉,一切就会随着时间被冲淡,被忘记。
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一样。
最开始,她也是有点尴尬感的。
婚后一个多月,晚上她和陆宇在散步,她突然想吃小蛋糕,想去50米外的甜品店买。
陆宇不同意,说该回家了,他追的电视剧要开始了。
当时新婚燕尔,李乐乐还没有摆清自己的位置,摇着他的胳膊撒娇说“人家想吃嘛”。
陆宇浑身一颤,突然甩开她的手,嫌恶地说:“你不要这么恶心!”
他疾步往前走去,李乐乐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追了上去,笑嘻嘻地道:“哎呀,怎么了嘛,就几步路嘛!去嘛!”
她哪能料到,陆宇突然大转身,双手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直接把她推得跌坐在地上,尾椎骨疼了好几天。
她彻底僵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陆宇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发什么神经病!大晚上的吃什么吃,你是猪吗?!贱!”
夏夜,外出乘凉散步的人很多,虽然灯光昏暗,李乐乐依然能感觉到很多目光穿透黑夜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如坐针毡。
她被失控的陆宇吓住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是在公众场合,他会动手打我吧?!为了一个小蛋糕?!
她很困惑。
陆宇冲她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半个小时后,李乐乐才讪讪地回了家。
门从里面锁了,敲门没人开,电话没人接,微信没人回。陆宇像是把她扫地出门了。
她无处可去,又觉得丢脸,蜷缩在家门口一时想不到自己该怎么办?
幸亏夏天不冷,竟然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半夜,门开了,陆宇像是召唤小狗一样说“进来吧”,李乐乐连忙爬起来,进了家门,她甚至还有些感动,他还惦记着自己,深夜爬起来给自己开门。
她以为那是婚姻磨合期的小插曲,也有可能那天他恰好心情不好,所以才会那么生气,再说了,每对夫妻都有他们羞于对外人说的艰难时刻吧?
他们没再提起这件事,就像不曾发生一样,但从那之后李乐乐再也不会“强求”陆宇陪她做什么,也不再撒娇卖萌。她知道他不喜欢。
直到有一天,陆宇大学哥们来家里吃饭,酒酣耳热之际,陆宇给哥们讲述婚姻之道,说男人要有个大丈夫的样儿,对女人不能太软,更不能太好。那些听老婆话,宠老婆的都是傻子,结婚后要先下手为强,把女人收拾立整儿了才对。
“谈恋爱可以哄,她吃过最甜的,就不跑了。结婚之后,必须收拾!找那种小事儿,微不足道的那种,小题大做!把她镇住,一次就够,不行来两次巩固一下!”陆宇歪在椅子上,剔着牙,乜斜着瞧着哥们,“懂吧?!”
几步之遥,李乐乐像是被点了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陆宇扭头看到她,训斥道:“愣着干嘛,菜才都凉了!端过来呀。”
哥们儿替他尴尬,直说“老陆喝多了,嫂子别计较哈”。
李乐乐勉强笑了笑说没事儿。她知道那都是陆宇的“心得体会”,肺腑之言。
结婚之后,他就是这么收拾他的。
这种收拾从来没停过,在生活中如同空气无处不在,无意的嘲讽,有意的打压,不屑的眼神,冷漠的嘲笑,时时刻刻让李乐乐在他面前矮一截、低一等,她自惭形秽,他得意洋洋。
……
过敏这种事情,只要脱敏很快就能恢复,陆宇很快又神气活现了。
李乐乐收拾东西办理出院,陆宇突然凑到她跟前闻了闻,嫌恶地说:“我说哪来的臭味,原来是你的头发啊!”
李乐乐瞬间石化,张口结舌,却大脑里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陆宇用手扇着风,皱着眉头说:“头发油腻腻的,恶心死了!几天没洗头了?”
李乐乐忙用手捂住头发,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她仿佛一瞬间跌入了时间黑洞,回到被母亲当众指责头发长虱子,周围人哈哈大笑说她脏得像头猪。那之后她像是强迫症一样每天洗头,风雨无阻——昨晚送他来医院实在没来得及,她用医院盥洗室的水湿过头发了,还不行?
她低着头往外走,陆宇跟后边嚷嚷:“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埋汰,不爱干净。”
李乐乐心想: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摔倒那次,是最凶险的。
陆宇摔到了机动车道上,脑袋着地,耳边传来疯狂的喇叭声、刹车声,眼前还有一道道刺眼的光冲他照过来,差点葬身车轮之下。他吓得差点尿裤子,腿都软了,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才逃出生天。
他头摔破了,流了血,去附近诊所做了包扎。
李乐乐赶过去时,他正气愤地跟诊所里的人控诉,说有人故意陷害他,趁他不注意推他,如果不是他反应快,肯定就被撞死了!
没人说话,但陆宇情绪很激动,反复说个不停。
医生把李乐乐叫到外面,说最好去做个CT,外伤不严重,但如果有脑震荡会麻烦。
陆宇不肯去,他说那鬼地方太晦气了,最重要的是揪出幕后黑手,有人害他。
他打了110。
警察来了,但那个路段没有监控,也没找到目击证人,又听说陆宇事发时正在看手机,就说他们会尽力调查的,让他先回家等消息。
路上,陆宇咒骂老天不公让自己摔倒,又狐疑地盯着李乐乐:“是不是你推的我?!”
李乐乐没接茬儿。
下一秒,陆宇跳起来掐住她的脖子,大吼:“就是你,你要害我!去死吧,去死吧!”
李乐乐被他掐得差点窒息,幸亏有路人帮忙把他拉开,李乐乐才大口大口喘气,陆宇像是找到了证据,指着路人大喊:“你们是同伙,同伙,都要害我!”
李乐乐只好解释说他摔了头,情绪比较激动,请大家理解。
话还没说完,陆宇突然扯着她胳膊狠狠地抡到了路中间!
幸好路上没车,李乐乐连忙跑回来,路人纷纷骂他神经病,陆宇却边跳边拍手大笑:“怎么样,刺激吧?!你死了才好呢!”
李乐乐无奈至极,不知如何是好,陆宇突然捂着脑袋大喊“疼啊,疼死了”,蜷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只好又打了120,再次把他送去医院。
……
接二连三出事,陆宇自己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他总是觉得有人要害他,情绪很容易过激;他父母也开始担忧,怀疑他走了什么霉运,又或者碰了什么脏东西,才会动不动就生病,还有血光之灾。
李乐乐的婆婆开始遍访寺庙和高人,求神问佛,不断调整家里的摆设,改变风水,想把霉运赶走;公公也心事重重,担忧是不是基因突变让儿子精神不太正常了?
李乐乐也有些恍惚:难道祈祷真的应验了?
那次“发疯”是摔倒时有脑出血,压迫神经了,所以才会性情大变,疯疯癫癫。
在医院里呆了半个月,出院时陆宇已经好了,甚至变得性情平和了很多,风平浪静地过了一个多月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日子。
周五的晚上,陆宇说要跟同事聚餐,李乐乐自己在家,吃过饭后,她放了热水,开始泡澡。这是她一周中最享受、最放松的时刻。
突然,她听到一阵非常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门是关着的。
她刚要笑自己疑神疑鬼,却发现门缝下面,有阴影。
有人!
她浑身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好像都停止了,怎么办?
……
“呜呜呜……”
李乐乐再度清醒时,她看到自己的手正死死按住一个男人的头,按在浴缸的水里。
那人拼命挣扎,但已经失去了重心,反抗没有力道。
李乐乐有些闹不清这是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敢松手。又过了一会儿,男人不在扑通了,消停了。
她松开手,跑出卫生间,找到手机打了110。
警察到的时候,李乐乐蹲在小区楼下,瑟瑟发抖,跟在警察身后上了楼。
“进来吧,没人。”一个警察在里面喊。
她蹒跚着走过去,洗手间地上洒了很多水,浴巾、但的确没人。
李乐乐复述着刚才的惊魂一刻,警察做好笔录,正打算去物业查电梯监控,陆宇回来了,连声说“误会误会”,他有点害羞地解释说,自己从聚会回来,知道妻子在泡澡,想跟她开个玩笑的,没想到把她吓到了,反而差点把自己淹死!
李乐乐又惊又怒:“是你?!你怎么开这种玩笑?”
“这不是想增加一点情趣嘛……”陆宇揉了揉湿乎乎的头发,促狭地眨眨眼,“想给你来点刺激的……我醒过来一看你没在,知道你吓着了,赶紧下去找你了……”
既然是夫妻之间的误会,也没什么好调查的了,民警们叮嘱了几句“开玩笑也不要太过火”,就走了。
陆宇送走了警察,收起笑容,钻进了书房里。
李乐乐开始收拾混乱的洗手间,她虽然没说,但她知道,那个被她按在浴缸里的男人,不是陆宇。
那个人的脖子后面有一个纹身,是只小鸟,她看见了。
陆宇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在陆宇进了8次医院,并每次都死里逃生之后,故事终于迎来了高潮。
他是在一栋废弃的烂尾楼里被发现的。
已经死透了。
一个蜗居在这里的流浪汉发现了他,他说前一晚并没有听到什么异响,第二天上午自己想上楼晒晒太阳,却在三楼发现了这个悬在空中的男人。
陆宇手脚都有捆绑勒痕,可能是被人控制后带到这里又吊起窒息而死。
更吓人的是,他身上有很多伤痕——背部有鞭痕,一条条,触目惊心;手腕上有烫伤的痕迹,像是被烟烫的;最恐怖的还是脖子上那条又粗又深的勒痕,黑黑的,皮肉模糊,有烫伤痕迹,仿佛一条火蛇盘踞在他脖子上,把他活活勒死的。
“他生前可能遭受过严重虐待。”负责的刘警官斟酌着措辞,“以他身上的伤痕和现场来看,初步判断是年富力强的男性所为,不排除两人以上共同犯案。”
但他也承认,除了“年富力强”、“男性”之外,前方一片漆黑。
刘警官让李乐乐回忆这一阵子陆宇的表现,李乐乐想不到什么特别的,平时除了吃饭睡觉,他都喜欢猫在书房里,关着门,但是他忙些什么,她并不知道。
陆宇的事情如果他不主动说她最好不要问,否则他会不高兴,很不高兴。
征兆当然是有的,出事前一天他们都打不通他电话。
那天婆婆打电话说让他们晚上回家吃饭,说陆宇电话没打通,让李乐乐再通知他。
李乐乐给陆宇发了微信,半个小时后,他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那时候是下午3:30。
李乐乐下班后去了公婆家,洗菜做饭,眼看着8点了,陆宇却始终没有露面。
电话无人接听,消息也不回。
三个人无心吃饭,公公在沙发上看手机,李乐乐和婆婆守着满桌子菜,心神不宁。
后来婆婆说,“小宇还没来,先跟你谈吧。你们也不小了,该考虑再要个孩子了。”
李乐乐有些吃惊:再要一个孩子,说得那么容易的吗?
婆婆又说:“以前的事儿总要过去的,你们还在一起,就要有新的奔头。”
李乐乐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擦呀擦,心想: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任何事情都会留下痕迹呀,怎么当没发生呢?新的奔头啊,天知道。
“说话呀!”婆婆急了,“是不是你不想要?小宇的同学、朋友很多都当爸爸了!”
是我不让他当爸爸吗?
我听见李乐乐的声音在心里山呼海啸:他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他不配当爸爸!
婆婆很不满意她的沉默,起了高声儿:“跟你说话呢,听见了没?”
李乐乐抬起头,嘴角一抹惊悚的冷笑:“那个孩子是男孩。”
哐!公公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满地碎渣。
婆婆冲李乐乐阴沉地说:“说这个干什么?你什么意思?!”
李乐乐淡淡地说:“引产的时候都成形了。”
婆婆恼了,尖叫起来:“你发什么神经?说这个干什么?!有病吧你提这些!”
李乐乐根本不看她,也不在乎她生气,还说:“如果他还活着,这个时候该出生了。”
说完这些,她站起来就朝门口走去,这饭她不想吃了,肯定也吃不成了。
她在换鞋,婆婆如同黑旋风刮了过来,拦着大门,“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李乐乐低着头换好鞋,抬起头很平静地说:“我要回家了。”
公公已经从客厅跑过来了,双手抱住发飙的老太婆,让李乐乐赶紧走。
婆婆哪里肯依?一蹦一跳,破口大骂:“吃了几两干饭,敢跟我撒野!你不把话说清楚,哪儿也别想去!”
李乐乐打开门,婆婆揪住她的衣袖眼看又要闹起来,公公闹了,狠狠地把她往里摔了一下,婆婆被摔在地上,刚要放声大哭,公公咆哮道:“闭嘴!”
一辈子作威作福的老太婆,嘴一瘪一瘪,没敢哭出声,看着李乐乐关门走了。
李乐乐是笑着走的。
她揭开了这个家最深最丑的伤疤,看上去每个人都好像痛不欲生,却都好像对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视而不见。
半年前,陆宇酒后发疯,对李乐乐拳打脚踢,导致她流产,已经成形的胎儿被引产。
那件事曾经在陆家讳莫如深,每个人的心里都盖了一座坟。
李乐乐埋了自己的骨肉,也重生了另外一个自己。
讲完那晚的狗血剧情,李乐乐淡淡地对刘警官说:“那天晚上我们家人情绪都很低落,很痛苦,我回到家就睡着了。第二天发现他晚上没回,又打电话找了一圈,还报警了,答复说失踪超过48小时以上才行。我们怎么没想到出事了。”
公司监控显示,陆宇中午12点从工位离开,再也没有返回。
办公楼下的监控显示他上了一辆私家车,但没有拍到车牌号。
而警方走访他的家人、同事和朋友,都异口同声说陆宇脾气有点急,但总体不错,也没仇家——但是看他身上的伤,如果不是恨之入骨,怎么会如此虐杀?
调查进入了困局。
李乐乐请了三天假,后来就正常上班了,除了上下班,偶尔还要去医院。婆婆在陆宇出事后脑梗发作,失去了自理能力。
公公在医院里照顾她,李乐乐隔三差五去医院,替换一下公公,让他回家洗个澡、换换衣服,或者出去散散步,疏散一下心情。
这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扬眉吐气的日子,累的时候就冲她发泄,狠狠地拧她的胳膊、大腿外人看不见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或者就任凭她嘴唇干裂,也不给她水喝,反正她再也没有力气吼叫。
他是恨她的,把儿子的死归结在她头上——一定是她缺德太多,才让儿子死于非命。
公公出去,李乐乐会坐在婆婆身边,给她梳梳头,剪剪指甲,跟她说说话。
她告诉婆婆陆宇的死状,脸上惊恐的表情,身上遍布的伤口,手腕被折断了,再也不能打人了,对了,脚腕也被折断了,他踢人很疼,专门朝人头部、肚子、胸口踢呢,以后不能踢了。
“法医说,是生前折断的,陆宇得多疼啊……”李乐乐一边给婆婆剪指甲,一边笑盈盈地说着,外人看来她像是在给婆婆讲笑话。
婆婆生病前她们从来没有这样拉过家常,反而她卧病在床了,关系亲近了呢。
李乐乐有点走神,指甲钳“咔哧咔哧”几声后有点剪不动了,她看了一眼,剪到肉了,怪嗔地对婆婆说:“光忙着说话了,手指都剪破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两行浊泪从婆婆的眼角流淌下来,李乐乐也没给她擦,看它们溜进她的耳朵里。
应该挺不舒服的吧?她知道。
她有次被陆宇打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婆婆来送东西正好撞见了。当时李乐乐躺在地上,抓着婆婆的裤脚,哀求她帮帮自己,劝劝陆宇,送她去医院,她真的很疼。
婆婆一声未吭,抬脚从她身上跨了过去。
当时李乐乐的眼泪流啊流,有很多流进了耳朵里,凉丝丝,很难受。
跟公公交接完,李乐乐回了家,房子挂在中介了,价格很低,应该很快就能成交。
公婆原来动不动就拿“房子是我们买的”压着她,也好,卖房钱就当是她的赔偿吧。
书房是最后才整理的,书捆起来,全都捐出去;家具许诺送给收废品的阿姨;桌上的电脑还有陆宇那一整箱子的移动硬盘,还没想好怎么处理。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警察来了,他们接到匿名举报,陆宇跟一起暗网案件有关,电脑这些都要封存带走,进行调查。
他都死了,还能跟什么案子有关呢?
李乐乐盯着屏幕,完全忘记了呼吸——一个又一个垂死挣扎的女人,在屏幕里犹如濒死的小动物,惊恐,挣扎,却被一双双巨大的手死死抓住,往死里打!
和她曾经经历过的噩梦一样,只是殴打的方式、虐待的花样、暴力的行为千奇百怪。
那些女人,有的已经年迈,步履蹒跚,甚至都没有力气逃跑,被狂躁的男人拿着菜刀背狠狠砍在头上,威胁“今天我就杀了你”;
有的怀里抱着孩子,前一秒还在给孩子喂奶,后一秒就被丈夫揪住头发拖到地上,她只能像动物一样蜷缩成一团,紧紧护住孩子不要受伤;
还有年轻女孩鼻青脸肿,涕泪横流,旁边是得意洋洋的黄毛,揪着她头发说“今天给她搞了个淡妆”……
负责这个案件的警官说,他们一直在追查暗网,陆宇是一个家暴群的核心人物。群里有超过300名成员,他们交流家暴心得,交换家暴视频,甚至还有人传授家暴“技巧”。
这里面虐待罪多的是妻子,因为打老婆是最安全的选项,毕竟她们最后会迫于家庭、舆论压力选择谅解,即便是引来警察,家暴者也能全身而退。
当然,也有殴打父母或者女友的。
有个很活跃的老光棍,视频都是他虐待父母的,两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被他打得下跪磕头,他得意洋洋地说,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吃他们的喝他们的还可以打他们。
这个群建立已经三年多,有严密的组织、森严的等级,他们不再满足于普通家暴,开始发展出一些更暴力、更刺激的玩法。部分高阶成员,开始进行“交换家暴”——让群里的其他人,家暴自己的妻子、父母或者女友,这会让受害者更加惊恐、害怕——他们从中获得变态的快感。
李乐乐那次浴室闯入事件,可能就是“交换家暴”的产物,陆宇当时藏在楼下,在那个闯入者失手后,他才连忙上来摆平的。
李乐乐浑身冰冷,她竟然跟一个禽兽同床共枕了四年。
警方怀疑陆宇的死就是跟家暴群有关,有可能是复仇,但目前调查没有太大进展。
李乐乐回到家,站在镜子前,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安静而耐心,长久地等待着。
她笃定我会出来见她。
我是她看不见的闺蜜。
我是2022年4月3日那天诞生的。
在那之前,我只是李乐乐灵魂里的一丝一缕,一点闪烁不定的火光,在她痛苦、愤怒、绝望时,偶尔才会闪现,又瞬间消失。
那天,她躺在血泊里,身心俱焚,灵魂破碎成了无数块,她再也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完整的李乐乐,她生命的一部分随着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死去了。
也许可以活下去,但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让陆宇死。
我从那天开始,长久地留存在了她的身体里,成为她看不见的闺蜜,形影不离。
我越了解她,就越心疼她。
她生在一个偏远的地方,重男轻女不是概念,而是日常。她从小就要照顾弟弟,做饭洗衣,大学是靠打工和奖学金读完的。父母毫不避讳地说,家里的钱以后要给弟弟买房子娶媳妇,你花了我们的那些也要加倍还。
大三她去实习,认识了陆宇。陆宇是那间公司的员工,他稳重、干练,尤其是对她很照顾,呵护备至,她好像平生第一次被人爱护,觉得他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
他会在她加班时等她一起下班,带她去吃街头小吃,给她买很好看的发夹,六一带她去KFC过儿童节,她吃着儿童套餐真的很想哭,因为从未被这样温柔细致地呵护过。
毕业就结婚了。
公婆对她这个外地女孩有些看不上,但好在李乐乐乖巧、听话,是个做媳妇、当妈妈的好胚子。所以他们也没有太反对,只话里话外让她摆正位置,毕竟婚房是公婆家买的,彩礼也给了她家不少,她就该踏踏实实把心放在过日子、照顾陆宇上。
乖巧。陆宇就是因为她乖巧听话,才会把她娶回家,她可以成为一个不要钱的保姆,一个不敢喊疼的人肉沙袋,还可以成为他任意拿捏、随意发泄的对象。
其实结婚没多久李乐乐就陆宇谁都不爱,包括父母。他酩酊大醉的时候说,他想让两个老的赶紧死,财产就全部属于他了。
他开始动手打她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很意外,在她成长的环境里,女人挨打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她只要做得更周到、更乖巧,可能就会少挨点打。
她没想过要逃跑,能跑去哪里呢?娘家肯定是回不去的,再说销声匿迹哪有那么容易?她没钱,跑不远,陆宇把她找回来她会更加生不如死。
无数个黑夜,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偷偷哭泣。
我盯着她的眼睛,鼓励她:跑吧,跑到哪里都可以!离开他!
她垂下眼帘:跑不掉的,他说过,天涯海角都把我追回来。抓回来他就杀了我。
我盯着她:你在这里只有痛苦,你应该为了自己,为了死去的孩子好好活着才行啊!
她又哭,摇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她从小被驯化得只会听话不懂反抗,忘了自己也有脑子也有手,有能力置人于死地。
那时候我就决定了,她不敢做的,我敢。
我生来就是要保护她的。
陆宇进医院,每一次,都是我的杰作。
我慢慢折磨他,让他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让他也感受那种彻骨的恐惧。
在他吃的东西里面加点料,让他上吐下泻,疑似肠胃炎是很轻松的事情;平时喝的牛奶和茶水里,放点药粉,让他神情恍惚,迟早会出点小岔子;摔在路上那次,也是我,我伪装成慢跑的人,把他推到了路中间。
就像是猫戏弄老鼠,我还有点乐在其中,直到有一天我窥探到了他阴暗的秘密,我爆炸了:我不能允许这个畜生在世界上多活一天!!!
李乐乐去书房找六级证书用,翻箱倒柜时,在柜子最里面看到了几个移动硬盘,她想起来以前的照片也都存在移动硬盘里,她心血来潮想看看,怀怀旧。
然而,打开移动硬盘,屏幕上的画面让她直接崩溃了,差点晕倒,那里面全都是家暴的画面,包括她自己。
我接管了后面的事情。
我在书柜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拍下了他的电脑密码。趁他不在的时候,进入他的电脑,查看到了家暴群,下载了海量的聊天记录。我越看越暴怒:这个恶魔必须死!
我用了一点办法,盗用了家暴群里一个成员的QQ号,跟陆宇私聊,并提出交换家暴的想法——让他去打我的“母亲”,越狠越好,只要不出人命,都可以。
我们花了好几天时间,商量了各种细节,讨论各种可能性,最终形成了方案。
那天中午,我给他发消息“可以了”。
我从网上约了一辆车去接他,那辆车如约把他送到了烂尾楼附近的一个小区,我在那里租了一套房子,提前换了遥控电子锁,在房间里布置了机关。
进门前,陆宇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将会面的是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妪。
直到他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而电子锁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他才有点慌张,感觉到可能事情不太对劲,但这时候他已经插翅难逃。屋里屏蔽了手机、网络信号,所有的窗户都已经封死,隔音效果极好——“群友”跟他说的是为了防止老太婆逃跑、报警,他现在才意识到,这是给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我在手机上轻轻一点,屋子里在10秒之内布满了大量的麻醉喷雾。
所以,陆宇一直在昏睡,直到深夜,李乐乐从婆婆家离开,来这里找他。
我把他放到布置好的“操作台”上,全身上下死死地捆住,动弹不得;嘴上了贴了几重胶布,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要让他活着感受比死还可怕的痛苦。
陆宇睁开眼睛的时候,在最开始的迷茫惶恐之后,看到了我的脸,一刹那,他的眼神从惊讶到愤怒再到鄙夷,那么复杂,那么清晰,真是应该入选电影学院的教材!
我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准备好了吗,我现在开始了!”
每一步操作之前我都会告诉他:
现在,我要折断你的手腕。
现在,轮到脚腕了。
现在,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是窒息……
就如同,他每次在虐待李乐乐之前那样,跟她说“我要开始了”,告诉她我今天要踢断你几条肋骨,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跟她玩游戏。
他当然疼,疼得几次昏过去,我再把用凉水把他浇醒,我要让他清醒地感受,炼狱。
他已经成了一个废人,眼神里除了乞求再也没有一丝丝骨气,比丧家犬还要卑微。
没用了,他杀了李乐乐的孩子,我也要让他偿命。
他唆使更多人杀死他们的妻子、父母或亲人,我不能让他活。
在他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前,他很吃力很吃力地突出了几个字:“我知道是你!”
我笑了,知道也好。
李乐乐看着镜子,说:“对不起,我要让你消失了,不然我怕我会做更多更怕的事情,那些画面一直在我的脑子里闪回,我想去把那些男人都杀死!”
我微笑。
她又说:“我知道你是在保护我,可我不想堕入黑暗,我想先找个地方安静地生活,等我足够强大了,我再去保护别人,以更安全的方式。”
我点点头。
她拿起锤子,重重地朝镜子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镜子碎成渣了。
地上闪闪烁烁,映照出无数个李乐乐。
她推门出去了。
我祝她能够寻找到内心的平静,真正得到治愈。
但若是她又遭人伤害、受人威胁,我,还会在她身边。
因为,我就是她,她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