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11月6日,太原,在测量老人血压、体温,确认无洗浴禁忌后,助浴师将老人放入特制便携式浴缸内进行洗浴。 (视觉中国 / 图)
全文共5738字,阅读大约需要14分钟“银发·潮职”编者按:
我们终将面对一个“更老”的社会——“十四五”时期,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3亿,2035年左右突破4亿。如何更好照护、关怀他们?南方周末将以“银发·潮职”为题,聚焦多个服务老龄化的新潮职业,它们将成为推进健康老龄化、构建老年友好型社会的重要一环。
“遇到时间最久的老人,大概两三年没有洗过澡,通常都是好几个月或者一两年没洗过。”李明所在机构的一位助浴师大约每天要服务10-12位老人,“要能吃苦、有爱心”。相比劳动强度,社会偏见则是更大的障碍。邹蓉见过不少人带宠物出去洗澡、做美容都要100-200元,带孩子上一节兴趣班也要500-600元,但却质疑给老人上门洗个澡,凭啥300元/次这么贵?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文|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责任编辑|曹海东一只已经被老人的臀腿压得干瘪的壁虎尸体——在为逾千名老人洗过澡以后,李明仍记得那是自己洗出过最离谱的“脏物”。
但李明的日本师傅没有丝毫惊讶。他自始至终用相扑力士般孔武的身体,温柔托起、环抱住那位82岁高龄的老教授,细心地洗过瘫痪的双腿,甚至隐秘的股间私处。老教授意识虽然清醒,但知觉已经衰弱了。
“或许平时只用湿毛巾擦洗身体,忽略了被压在身体下的壁虎,而家人认为腐臭味可能是‘老人臭’。”李明回忆道,“师傅说,尽力维护老人的尊严,比娴熟的沐浴服务更重要。”
被洗澡“困住”的老教授,住在一幢没电梯的十层小楼,家中只有八十多岁的老伴儿和保姆,儿女偶尔存在于海外传来的遥远的问候里。这样孤独的故事,每个助浴师都能随口讲出几个。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起源于日本的“上门助浴”服务在国内一二线城市走俏——针对有洗澡需求的老人或失能、半失能人群,助浴师上门提供洗头、泡澡、理发、剪指甲、床上杀菌除螨消臭等“一条龙”服务。
美团数据显示,2021年,“老人助浴”“老人洗澡”等关键词搜索量同比增长达808.06%,“老人助浴”订单量同比增长1450%。助浴师也成为备受各界瞩目的一项新兴职业。
目前我国有约2.54亿老年人,其中有4000万左右的失能半失能老年人,他们有可能出现在每一个家庭。一旦所有关于排泄、洗澡等最隐秘而私人的日常活动都“失控”,谁来帮助他们,维系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1帮他们洗澡,让他们打开话匣
你是否曾经为一位瘫痪在床的老人洗过澡?
通常情况下,他可能已经无法自主站立了,苍老的身体布满褶皱,突出的骨头仿佛随时要刺破极薄的皮肤。如果再加上因长期卧床长了几处褥疮、大小便失禁或插着导尿管或人工造瘘的粪袋呢?
73岁的张爷爷家里,摆满了兔子图案的灯和画——他跟妻子都属兔。
六年前,老伴儿因胃癌去世,张爷爷时常枯坐家中看着这些“兔子”,他从不开电视,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肝衰竭诱发的心脏病,让他越来越虚弱,但女儿请助浴师帮他洗澡的这天,老人显得格外放松。在浴缸里泡着热水澡、洗过头发、掏着耳朵,张爷爷终于打开话匣子,“妻子最美了,再没看过哪个女人第二眼,到现在也迈不过妻子生病去世这个坎儿”。
49岁的邹蓉是为张爷爷提供服务的助浴师之一。2021年底,她与朋友合伙创办了烟台家禾嘉养老服务管理有限公司,团队有十位助浴师,从2022年6月接到第一张订单至今,已为一百多位老人及失能人群提供了助浴服务。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帮老人洗澡,是让老人躺在床上,用湿毛巾“擦浴”;或者搀扶老人坐在浴室椅子上“淋浴”。最近两年,一种抬着“移动浴缸”上门,提供更专业“泡澡”服务的助浴师火爆起来。
通常,助浴师三人一组,抬着一张长约1.5米、宽1米、可对半拆开的折叠式或充气式的浴缸上门——只要在家中腾出两三平米的空地,铺上防水布装好浴缸和上下水管,再灌入38-40度的热水,就可以用担架将老人抬进浴缸,享受“泡澡”服务了。
不过,这些“移动浴缸”要进入一些中国老人的家门,却没那么容易。国内不少老楼不仅没有电梯,楼梯也又陡又窄,助浴师经常需要左右腾挪、变换角度才能把浴缸搬上楼梯再塞进房间。而在一些狭窄的房间,助浴师还需避免踩到水管,不要绊倒自己或家属。
对于邹蓉来说,助浴还有另一层意义——当她听到张爷爷对亡妻的深情之时,“想安慰老人几句,但又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正是这个契机,邹蓉打算报考心理咨询师,以后为一些抑郁、心情苦闷的老人洗澡时,更好宽慰他们。
在北京,助浴师李民花在为86岁的张桂华奶奶洗澡,老人已经瘫痪三个多月了。 (采访对象供图 / 图)
2“时间最久的老人,两三年没洗过澡”
对老年人,或是照料失能老人的照护者来说,洗澡可能是一件存在诸多风险隐患的“体力活”。
中国老年科学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穿衣、吃饭、如厕、上下床、室内活动、洗澡等日常活动中,最困扰老人且带来实质性伤害最多的就是洗澡。尤其在冬天,浴室又热又闷,如果老人头晕、昏厥或滑倒,轻则受伤,重则危及生命,严重阻碍了老人的洗澡意愿。
相比安全,洗澡是一件私密性极高的事。老人不仅羞于表达诉求,对帮助也时常难以接受。有老人说,即便让亲生儿女帮助洗澡,也有些难以接受,“擦擦胳膊洗个脚也就算了”。
如果老伴健在还好,遇到丧偶老人,儿女恰好不在身边,或只有异性子女照护,如果不愿让保姆触碰隐私,长期不洗澡或偶尔用毛巾擦一擦,就成了家常便饭。
一位上海的助浴师说,她曾一天内给六位孤寡老人洗澡,其中三家都没有淋浴热水器。北京可依居家养老服务有限公司创始人、助浴师李民花曾在北京市郊一栋别墅为老人服务,结果老人居住的一楼没有热水,要一锅一锅人工烧热水,仅仅是准备出一大桶40度左右适温的洗澡水,就耗费了一个来小时。
“遇到时间最久的老人,大概两三年没有洗过澡,通常都是好几个月或者一两年没洗过。”李民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购买助浴服务的消费者,有的因身为女儿(儿媳)不方便给父亲洗澡,也有儿子都不敢抱着老人进浴室,担心滑倒,更有新潮的年轻人,希望老人能重温泡澡堂的乐趣。
一套日趋完善和专业的“标准化”流程也在磨合中形成:包括洗浴前后,两次测量老人体温、血压、血氧等健康指标;家属签署知情同意书;为浴缸消毒套上一次性浴缸套;全程控制水温安全舒适;用消毒浴巾盖住老人的身体保温;泡澡不超过10分钟等等。
而为保护隐私,一些助浴机构会尽量安排与老人同性别的助浴师提供服务,尤其在清洗隐私部位时,异性助浴师先行回避,或由在场的亲属动手为老人清洁。
“我们正在根据工作经验做一些操作指南方面的沉淀,目前总结出的全套服务流程大约有44项服务细节及注意事项。”李民花说。
3“能吃苦、有爱心”
究竟什么人能以助浴为业,每天为好几位老人洗澡?
供职于泰康燕园安宁疗护中心的李明,尽管不满三十岁,但已为超过一千位失能老人,甚至生命进入终末期的老人提供洗浴、理发等服务,在2018年开始“上门助浴”之前,他的身份是——入殓师。邹蓉则从2003年开始,在新疆创办了一家偏瘫老人养老院。
在李明看来,事先评估老人的健康状况,判断是否适合洗浴,采取合适的洗浴方式,是最为重要的事。譬如,如果褥疮不严重,贴上防水贴或可泡澡;如果伤口已严重破损有糜烂或水泡,应在避开患处的条件下进行淋浴或擦浴;插有导尿管的人群则需事先清理尿袋或粪袋,如不慎脱出,需到医疗机构重新插管。
正是助浴的复杂性,国内“助浴师”大多“半路出家”,人社部门颁发的养老护理员职业资格证书,是目前唯一可以辨别其专业技能程度的资质证书。
目前,不少护理学校毕业的90后涌入助浴师行业,但真正能接受高强度体力劳动的并不多,而有一定工作经验的30-40岁中年人,在体力尤其是腰力方面又不如年轻人。疫情没有影响之时,李明所在机构的一位助浴师大约每天要服务10-12位老人,“要能吃苦、有爱心”。
尽管男性有明显体力优势,但行业仍以女性为主。邹蓉透露,公司曾招过2个男护工,一位脾气火爆对老人没耐心,一位喜欢喝酒,给老人服务时醉醺醺,被顾客投诉太多,后来干脆就不招男护工了。
相比劳动强度,社会偏见则是更大的障碍。
一位年轻的90后助浴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的抖音号上有联系电话,经常有成年男性电话或微信骚扰。“我们前期会沟通询问老人的基本情况,结果对方说他并非失能人群,就是单纯想让我上门洗澡,给多少钱才能来?”
人们应该意识到,职业不分高低贵贱。目前助浴师行业的不少创业者,原本也来自一些所谓“光鲜亮丽”的行业。
李民花曾在一家汽车零部件外企担任销售总监,32岁的合伙人王娇曾就职于两家互联网大厂;四川孝之馨养老服务有限公司创始人雷亮曾供职于一家地产公司,有参与养老地产项目产品定位设计的经验;邹蓉的合伙人、1984年出生的孔丹丹则做过5年餐饮店。
李明与团队伙伴正在为一位消瘦的失能老人洗澡。 (采访对象供图 / 图)
4“找不到客人”正成过去时
助浴在国内的故事,或许可以从可移动浴缸讲起。
大约在2019年底,上海一家公司从日本引进了两套可拆卸安装的浴缸设备。据《解放日报》报道,该公司为罹患尿毒症六年的七十岁失能老人李阿姨洗了个澡,单次上门服务收费450元。
当时国内有很多养老机构求购同款浴缸。北京海及娅科技有限公司销售负责人唐晴发现,早在2009年,就有日本顾客拿着类似样品来找他们公司做代工,他们生产了好几年,因为缺少五金配件和图纸,一直以为只是两个普通的洗浴用盆。后来他们申请了设计和外观专利,并不断迭代材料,将重量从30KG降至25KG,又降至18KG。近两年全国有百余家助浴服务公司向他们发出过订单,“2022年前9个月,就已经卖了两百多套了”。
在中国90%左右的老年人选择居家养老的背景下,上门助浴是需求迫切的养老行业“空白”。多位助浴机构创始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介入这一赛道主因是“成本相对较低,准入门槛不高,获得感更强,形成口碑后有利于介入相关养老服务行业”。
雷亮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如果单纯只做助浴,机构想要盈利可能非常困难。他们希望以助浴这一核心痛点作为切入口,介入更广阔的居家养老服务场景,比如照护、陪诊、家政服务等。
借助网络媒体,几乎所有一二线城市的消费者,都可以轻松找到一家本地助浴机构。但对助浴师来说,拓展客源其实是一项迷思——几乎所有在2021年入行的助浴师,都经历过“找不到客人”的窘境。
邹蓉团队曾找到社区、民政、残联等相关部门,希望免费为老人洗澡,被拒后只好从亲戚朋友家的老人入手;李民花团队最初做了不少线上宣传和营销,但始终没有客人,最终一家家社区养老驿站“地推”,为100位失能老人免费助浴,但不少家属听说是洗澡就拒绝了,怕老人感冒。
变化出现在2021年底到2022年上半年,各地疫情相对平稳后,不少年轻人借助互联网了解到助浴,开始尝试购买助浴服务。李民花说,公司几乎所有订单都来自子女或孙辈,为家里的老人订购。
2022年1月13日,重庆市沙坪坝区双碑街道勤居村社区,老人们在享受免费助浴服务。 (视觉中国 / 图)
5300元/次,贵吗?
助浴服务的一大特点在于,真正享受服务的对象,并不是下单订购的人,而失能老人受照料的完备程度,几乎完全取决子女的能力与悉心程度。
邹蓉见过不少人带宠物出去洗澡、做美容都要100-200元,带孩子上一节兴趣班也要500-600元,但却质疑给老人上门洗个澡,凭啥300元/次这么贵?“3个人带浴缸上门服务1.5小时,剪头发、指甲,除螨、换衣服,给房间除味……一整套服务300元贵吗?”
在给一位南方口音的老人洗澡时,邹蓉发现对方身上浓重的骚臭味总也散不掉,“我找了半天,发现老人的导尿管已经脱出了,他的妻子、儿子以及儿媳都没发现。”
抱着老人洗澡,触感瘦骨嶙峋,邹蓉就劝老人要多吃饭,没想到老人掉下了眼泪,悄悄对邹蓉说,因为担心家人嫌弃自己臭,他每次上桌扒拉两口饭就走。原来老人不是胃口不好,而是为了自尊,宁可挨饿。
纠结再三,邹蓉将尿管脱出的情况告诉了老人的儿子,建议他尽快带父亲到医疗机构重新插尿管,但并未提老人不敢上桌吃饭的真实原因。儿子最终拒绝了再为老人多购买几次助浴服务的建议。
邹蓉感慨,对那些老人来说,愿意无条件为他们付出的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谁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泡在屎尿里,屁股上长褥疮,还能让他先忍忍,不给他洗澡呢?”
被灾厄困住的不只是失能老人,有时还包括整个因此而“失衡”的家庭。“对于照护者来说,他们必须努力走进被照护者的内心世界,不管那里是哪种荒郊野岭,有多么寸草不生。他们需要知道,你不会丢下他们而去。”哈佛大学著名精神科学专家凯博文在记录陪伴患病妻子十年经历的《照护》一书中写道。
6如何扶持发展
在养老服务行业,信任和口碑是最珍贵的。
公开资料显示,目前一些助浴机构已在以6万-10万元不等价格开启加盟店模式,一些原本主营足浴康养的健康养生集团,号称助浴外还提供其他197项居家养老上门服务项目。
对此,业内人士建议,政府应对助浴行业加强规范,设立收费标准;此外应购买助浴服务免费提供给处于城乡特困、低保及低保边缘的老人。
据国家卫健委披露的数据,目前老年人高龄津贴、经济困难老年人服务补贴、失能老年人护理补贴制度,已实现了省级全覆盖。
李民花指出,在北京,老人通过社区养老服务驿站获取生活照料服务,可以获得补贴,包括助浴,但一般都是擦浴,希望未来更专业的“泡澡”服务也能被纳入政策补助范围。
而从2012年青岛率先试点,酝酿近十年的“长期护理保险”(以下简称长护险)则被助浴行业寄予厚望。长护险是一项以单位和个人缴费为主,为长期失能人员基本生活照料和医疗护理提供服务或资金保障的社会保险制度。
从长远来看,如何帮扶“上门助浴”等新兴养老服务行业获得更好、更规范的发展,是摆在政策制定者面前的一道重要议题。
2022年9月2日,国家发展改革委、民政部、国家卫生健康委等13部门联合印发了《养老托育服务业纾困扶持若干政策措施》,明确提出了房租减免、税费减免、社会保险、金融、防疫等26条纾困扶持措施。
即便自家机构尚在起步阶段,不少助浴师仍将公益慈善服务列为重要事项。“目前每月至少安排1次免费公益服务,孤寡老人终身免费。”邹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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