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欢食肆》
作者:四颗杨梅
简介:
青杏巷子有家长欢小馆,晨起点卯的大人们,瞧着卖了大半的生煎包,心中暗暗祈愿:高祖保佑,明日灌汤包还有的剩,若是不成,鲜肉馄饨亦可。
裴泓之偶然吃过一回,才知李娘子不仅早食做的好,玛瑙肉,手撕鸡更是绝佳,就连酒酿圆子,糖蒸栗粉糕也让人回味无穷。
眼瞧着盛京溜猫逗狗,倚栏红袖的儿郎们,有事无事就往小馆窜。裴侍郎的心情日益沉重,寻着机会,就去敲李娘子的门:
不知贵店,还缺账房先生否?
精彩节选:
“李娘子,生煎可还有的卖?”
寅时才过,天色还未透亮,盛京城就已经热闹起来。
青杏巷子的朝食铺子,早早都开了门,各色食物的香气夹在叫卖声中,让人口齿生津。
其中尤以长欢小馆门前最为热闹。
孙婆婆卸了挡板,将冒着热气的蒸笼搬到长桌上,转身去拿纸袋的功夫,门前就排起了十几人的队伍。
李玥妩将最后一点鲜肉馅包完,端着摆满馄饨的笸箩出来,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
“李娘子可是要煮馄饨?”
排在前面的男子,是老食客了。
他心知若是慢一步,只怕要与这为数不多的馄饨失之交臂了,也不等李玥妩回答,先定下一碗。
“郎君莫急,”孙婆婆麻利将客人要的五个生煎装好,抽空回了句,“馄饨却还有不少,只是纯肉馅儿,怕是许多郎君吃不惯。”
这就是善意的提醒了。
长欢小馆的吃食算不得最便宜,一些新鲜的吃食,也只比酒楼定价略低一点。
香菇鸡丁馅儿的生煎,一个一文,纯肉鲜儿的馄饨大抵是要贵上好些倍。
现下排队的食客,大多在附近坊市或码头做些粗活,一天也就挣个百来文,一碗馄饨,大半个时辰的工钱便没了,须得提醒着些。
方才有些意动的郎君,噤了声,眼神转了一圈,复又落回蒸笼里。
长欢小馆只卖早食,或是包子,或是生煎。包子又分荤素。肉包子一个两文钱,素的则只要一文。
虽是比别的早食铺子略贵了一些,但胜在店家实诚,包子都是皮薄馅大。做粗活,下苦力的汉子们,也只需四五个就能管饱。而且,李娘子的厨艺好,分明是一样的馅儿,偏偏她家的叫人吃了,回味无穷。
“劳烦李娘子为我煮一碗,今日不用上工,倒是可以慢慢品尝一番。”
吴大朗就在前面的杂货铺子当伙计,店家有事,铺子关门一日。他想着长欢小馆的生煎,还是起了大早。家里的婆娘还没吃过这新鲜玩意儿,听他提过一嘴,念叨了许久。
“客人里面请,馄饨这就好了。”
锅上的水烧开着备用,李玥妩抓了十个馄饨,放了进去。等水沸腾,才不慌不忙揭开另一边温着的鲜鸡汤,舀了一勺铺在碗底,将煮好的馄饨捞起,控水后倒进去。切的细碎的葱花与芫荽,并着小虾米,一同撒上去。薄薄的馄饨皮,露出几分肉粉色,汤底清白,葱花脆嫩,光是瞧着卖相,就让人食指大动。
吴大朗道了谢,拿起汤匙,迫不及待的舀了一个喂进口中。
皮很薄,牙齿轻轻一咬就破,肉馅里的汁水就流了出来,鲜美的肉味霎时在口中荡开。
虽是纯肉馅,却并不觉得厚重,很是爽口。
再喝一口汤。
芫荽和葱花并没有遮挡了鸡汤的香味,反倒有解腻的功效。温热的汤底,顺着食道落入腹中,驱散了清晨的凉意,让人忍不住喟叹。
细细体味过一番,他不得不为李娘子的厨艺再度折服。
顶着众人探究的目光,吴大朗细嚼慢咽,足足吃了一盏茶的功夫。
“孙婆婆,再包五个生煎,一并算钱。”
这时摆在长桌上的蒸笼已经少了大半,煎包锅里的生煎,也只剩下寥寥几个。
李玥妩将剩下的六个都装进纸袋里,递了过去:“生煎五个五文,馄饨一碗十文,总共收您十五文,您拿好。”
早知这鲜肉馄饨不会便宜,但十文还是叫人咂舌。
口齿间还能回味到的鲜香,让吴大朗掏钱的动作爽快了许多。
将铜板收好,李玥妩抬头看了眼将将泛白的天际,寅正了。
才想着,一辆乌篷马车就停在街边。
走下来的郎君穿着绿色官服,颈挂方心圆领,脚步有些匆忙。
停在小馆前时,方才放缓脚步,理了理衣摆,从容走了进来。
“李娘子,生煎可还有的卖?”
不等李玥妩回答,就看到一旁只剩些残渣留在上面的煎包锅,神色难掩失望。
本以为今日赶早,竟还是迟了一步。
还未走远的吴大朗,默默装着生煎的纸袋揣进怀中,加快脚步离去。
“少丞若是不急,可尝尝这鲜肉馄饨。”
王少丞瞧着她捞出来的馄饨,忙点了头。
“便来一碗,再加两个肉包子。里头可有空闲?”
不怪他有此一问。
长欢小馆生意红火,店面却只有丈许宽,不足寻常铺子一半。其中大半又搭了厨房,堪堪剩下两个桌椅的位置。
若不是客人们赶时间,并不进去吃,只怕要挤做一团了。
“少丞来得早,里面还空着。”
王少丞满意点头,捋着才蓄起的胡须,迈步走了进去。瞧这姿态,要当他进的是高门大户了。
馄饨很快端上桌。
还不等他动筷,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娘子,今个有新鲜吃食?不肖什么,给我来一碗。”
“主簿里面坐,馄饨这就好了。”
眨眼的功夫,小馆里就坐了四五个身着官服的郎君。
每人面前摆着一碗馄饨,并几个包子,各自吃的酣畅淋漓。
青杏巷子所在的坊市,算不得最热闹。因着是不少官员每日点卯必经之路,租金也并不便宜。
长欢小馆的食客,也有附近的官员。
他们品阶在盛京算不得高,行事的规矩就少了许多。
比如吃食。
高门显贵是断不会在她这蝇头小馆里委屈的。
早起才包的馄饨并不多,很快就卖完了。
李玥妩拿出账本,一边敲打着算盘,一边记录着早上的收益。
在算珠撞击的哒哒声中,小馆用一张长桌,与街上的热闹分割。
时人注重“食不言”,又是举止有度的读书人,偶尔交谈,声音也压低了几分。
“千秋节将近,圣人未有示下,胡尚书犹疑……。”
“……”
早朝在卯时,众人用过早食,一同动身离开。
孙婆子将空了的蒸笼搬回后厨,又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才坐下歇息片刻。
“娘子,今日进项如何?”
李玥妩做好记录,将账本仔细收好,看了眼外面还剩下的三层蒸笼,说道:“加上外头剩下的,约莫一贯并三百多文。”
她秀眉微蹙。
只她们俩人,准备这些就颇为吃力了,想多赚钱,还要从别的地方入手。
孙婆婆则很是满足。
小馆这才开了一年多,只做早食,就能比得上旁的店铺整日收益,属实不错。
这样下去,来年就能买个更大些的铺子。以娘子的厨艺,不愁没有客人。
过了辰时,小馆就空了。
孙婆婆收拾好后厨,端了些茶点小食,坐在门口同隔壁杂货铺子的刘娘子闲聊。
“我家那位说,李娘子今日做了新吃食。怪他起的晚,一点儿不剩了。不知李娘子明日可还做?”
孙婆婆同旁人聊起小馆的吃食是相当的自豪。
“娘子做的乃是鲜肉馄饨。那馅儿可是足料的鲜猪肉,汤底是熬了一晚的鸡汤。只收二十文,婆子还觉得太亏了。只是娘子说,都是老主顾,让些利也无妨,大家吃着好,她也高兴。”
刘娘子一听价格,忍不住咂舌。
二十文,都能买半斗米了。听说用料后,又觉得合算。毕竟一斤猪肉就要五十文,鸡肉虽便宜些,也要三四十文一斤,这般算下来,确实没多少利润。
刘娘子在心中计较一番,决定还是尝个鲜。
“若是李娘子明日还做,定要帮我留一碗。”
孙婆婆却不应。铺子里哪天不是有人老早就要定下,可李娘子是一概不应的。
“你想吃,明日可赶早。都是乡里乡亲,给谁留都不对。”
刘娘子知道这个理,讪笑一声,只说明儿一准早起。
孙婆婆心里撇嘴。谁不知道刘娘子最是好占小便宜,明儿真要来,定要自个儿去招呼。
娘子若是跟她对上,少不了被占些便宜。
被孙婆婆当做小可怜的李玥妩,将银钱收拾妥当后,净了手往厨房走。
早上听清远提起千层油酥饼,她想着这会儿把面醒上,午膳就吃千层饼,并波棱鸡蛋汤。
要做千层饼,醒面至关重要。
将揉至光滑的面团放进陶盆,用湿巾子盖好。等着的功夫,可以调个油酥。
取白面,搁上少许调料,用温热的油浇透。她喜欢添一点荤油,味道更鲜亮。
待面醒发后,切成小剂子,擀开后抻长,抹上调好的油酥,撒上芝麻,拍成圆饼。
特制的锅子上擦上薄油,待锅热后,将饼子放进去。煎至两面金黄,便可出锅了。
香味飘出,孙婆婆再无心跟刘娘子扯闲,端着剩下的小半盘吃食,不顾刘娘子眼神探寻,忙进了后厨。
“娘子又整治了什么吃食?我在外面就闻着香味了。”
听说是清远念叨的千层油酥饼,她感叹道:“娘子对清远疼爱,清远也体谅娘子的辛苦,读书很是认真呢!将来必能蟾宫折桂,为娘子挣个诰命回来。”
李玥妩闻言只是笑笑。
“不求他能达官显贵,只求他能读书知礼,日后做个明理善良的平常人就好。”
孙婆婆纳罕。
时人读书,多为做官发财,光宗耀祖,李娘子倒是不同。不过娘子素来这个性子,不善与人相争,知足常乐。
她明眼看着,清远是个有志气的。读书认真刻苦,时常到夜半三更,李娘子再三催促才肯歇下,天未亮就要起床温书。只怕是不能如娘子所愿,做个寻常读书人。
“看时辰,清远该回来了。你先去把波棱洗了,中午就用波棱鸡蛋汤。”
李玥妩看了眼角落的漏斗,再有一刻钟,私塾就该散学了。
搬到青杏巷子后不久,她就带李清远去玉龙桥南,王举人办的私塾拜师。
王举人学富五车,高风亮节,在青杏巷子的风评很好,甚至有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孩子都在他私塾求学。
她本只是碰碰运气,未料王举人考问一番李清远的学识后,便爽快的答应下来。
掐指一算,她到盛京,已经三年又三个月了。
想到此,她心情顿时低落。
李清远心里记挂着夫子方才说的话,进门时,面上却不显。
“姑姑,孙婆婆。”
他问好后,去一旁净了手,掀开门帘进了里屋。
不大的厢房,又被分割成两部分,一边是他的书房,另一边掩在书柜后,并不引人注意。
李清远绕过书柜走了进去。
屋内靠墙而立的方桌上,摆放着十几个牌位。
他神色肃穆,行礼磕头后,拔掉香炉里即将燃尽的香烛,换上新的。
孙婆婆习以为常,摆放好碗筷后,坐在一旁等姑侄二人就坐。
她幼时就被卖入府中做丫鬟,后来又自梳为妈妈。府里主君因祸被诛,她无处可去,自卖为奴。
她在大宅子里待过,见识不浅,自然知晓人人都有几分秘密的道理,从不多打听。
李玥妩从牙行几十人中挑出她,就是看中她的识趣。
“快尝尝。你才念叨了一句,娘子就记在心上了。”
她将千层油酥饼往李清远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赶紧动筷。
李清远眉间的苦涩,被桌上热气腾腾的酥饼冲散。
“姑姑最是疼我。”
李玥妩伸手想要像往常一般摸他的头,忽而记起,时人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虽是寻常人家,但毕竟李清远已经大了,她不该再以对待孩子的方式待他。
手掌最终落在他肩上,轻轻拂了拂。
“你欢喜就好。”
李清远露出笑容。
饭后,三人端着山楂茶坐在小馆里消食。
犹豫再三,李清远还是开了口。
“姑姑,夫子说,月底的县试想让我下场试试手。”
李玥妩并不惊讶。
王举人对他的喜爱溢于言表,曾不止一次的透露要他下场的意愿。
先前李玥妩以年幼为由拒绝,现下他已满十岁,这个借口就不怎么有说服力了。
“既然夫子这样说,那你便去试试。”
李清远未料想她这般容易就答应,一时间有些怔愣。
李清月搁下茶盏起身。他鲜少这样表情明显,心中起了几分笑意:“都是要做童生的人了,这副痴傻样子怕不是叫同窗笑话。”
“怎会?”李清远脸上浮出霞云色。见她要走,忙又扯住一片衣角,“姑姑,您不是不想让我入仕吗?”
“我如何想并不重要,你的前程合该由你做主。”
李清远神色认真的摇头:“姑姑的想法很重要。”她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李玥妩终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语气温柔:“姑姑并非不愿你入仕,只是官场沉浮,恐你难以守住初心。你既坚持,定是思虑妥当,姑姑相信你。”
孙婆婆听着,心中暗暗点头。
怪道说娘子招人喜欢。做长辈的能这般理解晚辈,定是少数。
“行了,既已下定决心,就全力以赴。姑姑等你光宗耀祖。”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沉默。
片刻,李清远眼神坚定,开口道:“我定不负所望。”
他目光看向的,正是厢房的小屋。
盛京二月的天,夜里还带着阴冷的寒意。
青杏街的铺子小馆天刚擦黑,就都关了门。
李玥妩将明日需要的食材都清洗好,放在竹筐子里沥水。
晚膳用的早,这样一番忙活,俩人都有些饿了。
“娘子冬日里做的腐乳还有些剩,不如就做些腐乳烧鱼?”孙婆婆建议。
去年冬日,李玥妩做腐乳时,孙婆婆还一心担忧吃了会中毒。
李玥妩做的腐乳排骨,她怕李清远吃了不舒服,自己先尝了一筷,此后就惦记上这个味道。
“鱼我想留着做鱼丸汤,”河水方才化冰,菜市里卖的鱼不多,她也只得了五条,也不十分大,“不如做玛瑙肉吧,只是夜里吃怕是有些腻。”
听着又是新鲜吃食,孙婆婆哪里在乎腻不腻的,忙道:“也不妨事。娘子只管做,我用那砂锅炖些小米粥,还有那爽口的腌萝卜,哪里还会腻。”
李玥妩瞧着她眼神发亮的模样,眼中也带了笑意。
“婆婆于吃食一道,算得上博士。”
孙婆婆大方应下。她当时愿意跟着李玥妩走,也是听她说开的吃食馆子缺人手。相比华服贵饰,她更顾念嘴上的美味。
夜风凛冽,裴泓之穿行在街市,眉头紧锁。
今日朝会,官家垂询会试事宜,朝中因主考官人选吵得不可开交。
几番你来我往,官家最终敲定由观文殿大学士扈问道做主考官,副考官由礼部与吏部两位尚书担任。
看似公平,给太子与宸王两方都有名额,然则,太子乃是储君……如此这般,难免让他心生嫌隙。
科举本是为朝廷注入新鲜力量,为百姓挑选能干实事的父母官,却沦为两党相争的工具。官家到底是什么想法,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心中叹气,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走到了青杏巷子。
比起尚有百姓来往的其他街市,青杏巷子显得格外安静。
他走过一间间铺子,停在唯一还开着门的小馆前。
“长欢小馆。”
从挡了半边的门里,飘出浓郁的香味,立时勾起了肚中的饥饿感。
忙着处理西北雪灾拨款之事,一时竟忘了时辰。
他踟蹰片刻,迈步走了进去。
跟孙婆婆商量好夜宵后,李玥妩切了一块五花肉,仔细燎去猪皮上残留的绒毛,将表皮烤的微微发黄,才放入热水中汆烫。撇去浮沫后捞出,再次下锅煮熟。待肉放凉后,切块入锅,放入少量花雕酒和酱油去腥。放入腐乳后翻炒,再加入半碗清水,改为小火慢炖。
“不枉娘子花费大笔银钱做这些锅子,做起饭食来当真方便。”
孙婆婆第一次见厨房里这些大小不一,形状怪异的锅子时,颇为惊奇。尝到从这些铁锅里做出的美味后,她便不再为十几贯铜钱心疼。
趁着锅里炖着肉,李玥妩拿出装着腌萝卜的坛子,夹出一小碟来。
孙婆婆熬的小米粥也端上了桌。
“我去叫清远。”
她往李玥妩端的盘子里看了眼,脚步急匆匆往后面厢房走。
小馆门口挂着的木牌,发出撞击声。
李玥妩抬头,看清了走进来的人。
对方一身红色公服,外罩黑色披风。束发的冠玉质地精良,纯正无瑕,而男子的面容比之更胜。
入目是一双丹凤眼,眼尾高挑。眸色清亮,在烛火照映下,如同蕴着一汪温泉。再看,是飞扬的眉,峻挺的鼻梁。唇形标准,唇色微浅。
他进门后,停在离李玥妩丈许的位置。长身玉立,身姿挺拔。
“敢问娘子,可还有什么吃食?”声音也如暖玉轻击。
李玥妩收了打量的目光,颔首垂眸。
“大人见谅,奴家这里乃是早食铺子,夜里不卖吃食。”
裴泓之心中遗憾。目光扫到一旁桌子上的吃食,停了一瞬。只瞧那色泽,想必味道也不差。
“娘子宽容,不消什么,给我做些便可。”他头一回强人所难。
李玥妩不好再拒绝。
看对方官服与革带,怕是个四品往上的官职。自古民不与官斗,不过是些吃食,何必得罪于他。
想通其中关窍,她微微侧身。
“大人不嫌小馆简陋,奴家又怎会介意。”
两人说话的功夫,孙婆婆带着李清远出来了。看到店里多了个衣着官服的郎君,两人皆驻步行礼。
李玥妩简单解释一二,让孙婆婆去后厨拿了干净的碗筷,将陶盆里的玛瑙肉分出一些,又舀了一碗小米粥,连同一小碟腌萝卜一起端到裴泓之就坐的地方。
原以为小馆只有她一小娘子,裴泓之还有些拘谨,看到这一老一少,自在了许多。
道了谢,他便执起木箸,夹了一片玛瑙肉。
入口软糯,轻轻一抿就化,肥而不腻,回口带着咸香。
他心中赞了句美味。
李玥妩倒了茶水过来,看孙婆婆和李清远还站着,低声说道:“不必顾虑,坐下吃吧!”
她将茶壶拎过去,搁在桌角。看他放松的表情,想必吃着还算满意。
“尝尝。”
回到后桌坐下,她给孙婆婆和李清远夹了肉,让他们试试味道。
“果然,娘子的手艺,没有不令人赞叹的。”
李清远也认同的点点头。
因为是夜宵,份量并不多,很快就吃完了。
孙婆婆收拾碗筷,李清远回厢房继续读书。
李玥妩不好留下食客独自待着,让孙婆子给她拿来针线笸箩,坐在靠近烛火的位置,开始缝制。
县试就在月底,天气一时半会儿暖和不了。县衙又有规定,不得穿棉袄,防止夹带私物,她想着多做几件单衣用以叠穿。
若是着凉生病,定然会影响考试。
孙婆婆出来,看她与裴泓之一前一后坐在烛光下,便想起一个词语“郎才女貌”。
这位大人容貌气质皆不俗,与娘子正好相配。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
婚姻大事讲求“门当户对”,娘子虽然千般好,万般佳,可她出身农家,父母双亲具已亡故,只这点,亲事必然艰难。
她忍不住叹气。
裴泓之将桌上的饭菜悉数吃完,就是那清淡的小米粥也没有剩下。
“劳烦娘子。”
他掏出一角银子,放在桌上,微微颔首后,在木牌撞击声中,湮于夜色。
李玥妩拿起银子掂了下,约莫一钱。
“这位大人瞧着气度不凡,出手倒是抠搜。”
李玥妩摇头。
“若是我要价,也约莫是这个数。”
这说明他深知盛京物价,对各行业溢价也颇为了解。看来是个体察民情的官员。
“李娘子。”
小馆刚开门,就迎上门外带着一身寒意的男子。
“楚郎君。”
楚徵面上笑意含着羞涩,对着李玥妩拱手作揖。
他来了有些时候了,指节被冷风吹得发红。紫色朝服松垮的挂在身上,弱不胜衣。
“今日迟了些,劳楚郎君久等。”
楚徵脸颊越发红了些,忙道:“是我来早了。听闻娘子新做了吃食,想着早些过来,或许能赶上。”
孙婆婆端着蒸笼出来,瞧见门口姿势拘谨的楚徵笑着说道:“楚郎君最早,不消说鲜肉馄饨,就是生煎和包子,都有的。娘子新做了鱼丸汤,楚郎君也可试试。”
“如此甚好,我便要一碗馄饨并一份鱼丸汤。劳烦李娘子了!”
孙婆婆瞧着两人的目光中带着揶揄。
这位楚郎君,是去岁的新科举子,在翰林院任职。家就在隔壁坊市的洗墨巷子。父亲早亡,母亲独自将他养大。弱冠之年就中举,是个前途无限的好郎君。
这些消息都是隔壁刘娘子同她闲聊时说起的。
楚郎君涉世未深,心思浅显,对李娘子常常脸红,旁人瞧得分明。倒是李娘子,显得很是不解风情。与楚郎君交谈时,也神色平平,并无不同。
“您先里面请,馄饨这就好了。”
李玥妩放好挡板,转身去后厨拿馄饨。
只一会儿的功夫,小馆前就排满了食客。
“李娘子又做了新吃食?”
鱼丸汤的清香味,在小巷里飘荡,引得众人皆往这锅里看。
不大的铁锅里,飘着大小均匀的鱼肉丸子。待水沸腾后,李玥妩抓起一把青菜扔进去,青青白白,颜色越发好看。
“昨个儿在菜场买了些活鱼。“李玥妩只简单解释了一句,专心看着锅里的鱼丸,待水沸过三次,就捞了出来。
碗底铺着调料,还有细碎的葱花。
“这个时节,活鱼可不好得。”有懂行的食客赞叹道,“环城湖才破了冰,鱼儿熬了一冬,瘦的很。”
“是极。”
“要说还是李娘子手艺好,这鱼丸汤,比肉包子闻着还香。”
不拘认不认识,聊起这吃食,都能说上几句。
楚徵的鱼丸汤并馄饨很快就好了。李玥妩端过去时,顺上了一素一荤两个包子。都是汤水并不饱肚。
“多谢李娘子。”
楚徵看见多出来的包子,神色很是激动,瞧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情谊。
李玥妩避开他的视线,说了句“慢用”便回了灶台。
楚徵并不失落,只觉是女子皮薄内敛使然,很是高兴的将桌上吃食用完。付账时的三十文掏的格外爽快。
到了时辰,点卯的大人们就都来了。
裴泓之出现时,让他们惊讶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要拜见上官。
“诸位同僚不必拘礼。”
他随着众人一同排队,到跟前时,点了一碗馄饨,五个生煎,三个肉包子。
李玥妩瞧着锅里馄饨起伏,不由分神。
原来他就是那位被称为“世间独一,君子如兖”的裴兖,裴泓之。京中流传关于他的传说,多到足以著书立传。
裴家祖上曾出过三位首辅,门生遍及天下。
前朝皇帝昏聩,误斩裴家族人。此后五十年,裴家只教书,不入世。而裴兖是新朝建立后,裴家第一个参加科举的族人,且是六元及第第一人。
曾扬言裴家徒有虚名,担不起当世圣人之美名的官员,与裴泓之论辩大殿,被驳得哑口无言,耻于见人,辞官远游,还发誓再见裴家之人,当退避三舍,以示尊敬。
而这位名誉大乾的裴泓之,二十有三,就已是四品户部侍郎。
“多谢。”
裴泓之与户部的一位主簿同坐一桌。
这位主簿也是小馆的常客,素来喜欢与同僚说笑,今日却格外的安静。专心盯着碗中的鱼丸,像是能看出一朵花来。
李玥妩端了两回,才将裴泓之点的吃食送完。得了对方一句谢,欠身回应后,没有多留。
裴泓之先尝了馄饨。皮很薄,轻轻一咬就破,流出的汁水冲入口腔,带着猪肉的鲜香味,并不浓郁,却口齿生香。
还有肉包子。用发面包的包子,皮不算透,却很软糯。肉馅儿是羊肉与萝卜粉条做成的。萝卜和粉条切得很小,完全浸入了羊肉的香味。
因着昨日意外的一顿宵夜,他一时兴起来了这里,没料到意外寻到一处好地方。
先前,他就不止一次从手下官员口中听到这位“李娘子”。想着能有这样厨艺的娘子,应当有些年纪了,故而昨夜未曾将她与“李娘子“联系起来。
用过早食,他起身去付账。
小馆门口摆着的蒸笼都空了,放着馄饨的笸箩里,也只有寥寥几个了。
生意果然好,难怪手下人时常抱怨起迟了,没吃到。
“裴郎君慢走。”
李玥妩收了铜板,与裴泓之相视一眼,很快就垂下头。
不过一日,裴侍郎在青杏巷子的长欢小馆用早食的消息,就在户部衙门里传开了。
“怪道大伙儿说你嘴碎。我不过同你说了一句,你就传得人尽皆知。往后,你再想同我闲聊,可是不行了。”
被质问的官员有些莫名。
不过是件小事,裴大人都不介意,为何生这般大的气。
“你不懂!”
主簿吹胡子瞪眼的离开了。
长欢小馆只李娘子一个掌勺,每日卖的吃食就那么些,旁人都知道了,他还能抢的到吗?
他担心果然成真了。
隔日到巷子时,小馆门前站的人数比先前多了一倍不止。
瞧他们穿着,应是各府的小厮,替主子跑腿来的。
这些高门大户可瞧不上小馆小铺,若不是得知裴大人在此处用早食,哪里会舍得贵足踏步此地。
裴泓之也为长长的队伍侧目。
“裴大人,这就轮到小人了,您要用些什么?”有机灵的小厮,忙出声招呼。
反应稍慢些的,怒瞪着他,也纷纷出声。
裴泓之皆不应,眉头微皱,转身回了马车。
李玥妩只当不曾发觉其中的眉眼官司,将准备的吃食卖尽后,就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你这娘子,好生不懂事。为何到我这里,就不卖了。”
”小哥见谅。“孙婆子赔笑道,”小馆每日只卖这些吃食,现下已经没有了。小哥若是喜爱,明日还请赶早。“
小馆规矩向来如此,后面的人也只心中叹息,各自散了。着急的,就在周围的铺子里随便买些吃食。
唯独这位小哥站在门前,不依不饶。
“既然没有了,那就现做。我可是广平伯府的,我们伯爷赏脸,你们可不要给脸不要脸。”
“实在抱歉,小馆备下的食材都用完了,一时半会儿也买不齐。若是因此耽误了伯爷用早食,才是罪过。”
孙婆婆好声好气的解释,然,对方却不是个好打发的。
“不过是个破馆子,敢得罪伯爷,怕是好日子过够了。你们且等着,定要教你们知道,皇亲国戚不是你等商贾贱民能开罪得起的。”
说完,他犹不满意,将门口的蒸笼踹翻在地,才扬长而去。
孙婆婆忙将蒸笼捡起,有两个被踢坏了,另外的也染了污渍。
“孙婆婆且忍忍吧!自古民不与官斗。”
旁边早食铺子的掌柜,瞧着满地狼藉,语气中难掩幸灾乐祸。
打李玥妩在青杏巷子开了小馆,其他早食铺子的生意就淡了许多,哪能不心存嫉妒。
现下长欢小馆得罪了伯爷府,能不能开下去,还是两说。
没了长欢小馆,他们的生意也能好起来。
只是众人不知,广平伯府小厮的作为,被御史台谏官瞧了个分明,早朝上就奏了一本。连带着裴泓之也受了牵扯。
“广平伯纵奴行凶,恶意破坏百姓器物,影响店家生意不说,还侮辱百姓,玷污皇家名声,还请圣人明查。”
接着,他就将青杏巷子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高坐在龙椅上的正德帝,年过五旬,龙睛虎目,精神矍铄,气势摄人。闻言,却并未看缩在一旁发抖的广平伯,视线转到了裴泓之身上,笑问:“不曾想裴爱卿竟也有常人的口腹之欲。”
裴泓之出列,躬身道:“民以食为天,臣亦不能免俗。”
“如此,朕也不能让人断了裴爱卿的口福。”语气中还带着笑,转向广平伯时,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广平伯罚俸半年,以儆效尤。损坏店家的器物,五倍赔偿。你可有异议?”
“臣不敢。臣日后定严加管束下人,谨言慎行。”广平伯就差跪地磕头了。
皇帝轻哼一声。对于这位妹婿,很是瞧不上。
站在一旁的太子,低垂的眸中,满是恼火。
他今日本打算借着春耕之事,为广平伯寻个实差,好还姑姑先前帮衬之恩。经此一事,他还如何开口?
一场祸事起于裴泓之,消于裴泓之。
李玥妩知道此事,还是从户部那位主簿口中。
末了,他还安慰道:“李娘子不必多思,圣人龙睛虎眼,已经严惩了广平伯,那小厮定不敢再骚扰小馆营生。”
“多谢主簿告知。”
李玥妩初到盛京,遇到这般情况不在少数。先前只是同行竞争,她费些功夫也能摆平。广平伯这样的权贵,倒是头一回。
那小厮虽然口出狂言,她却并不以此为怵。
小馆营生自有规矩,若因着对方身份就轻易破例,往后遇见权贵,岂非各个都要如此。旁的食客难免心生不满。
且,京兆尹素以刚直闻名,审理过皇亲国戚的案子不在少数,就是国舅爷他也敢下狱。若真出事,她也不怕对峙公堂。
只是没想到,此事竟被谏官告到了皇帝跟前。广平伯心中如何怨怼,她也能料想几分。然而,再如何愤恨,也不敢明面上对小馆做什么。
谢过马主簿,她留意着来用朝食的官员,瞧见了排在队伍后面的监察御史张顺。
他身上的金革带系的松松垮垮,玉佩也反面朝前挂着。
掩面打了个哈欠,眼睛眯成一条缝。满脸困顿,举止都带着难言的疲惫。
他前面排着十几人,剩下不多的生煎、馄饨,等到他,约莫要卖完了。
对于这位张大人,李玥妩印象深刻。
他似乎每日都来,带着一副困倦的样子。分明是对生煎和馄饨很感兴趣的样子,却总是来迟。偶尔好运,能吃到一碗馄饨,便是一副极为享受的模样,珍惜的将每个馄饨仔细品味,碗底留下的芫荽也会被仔细捞起。
不出所料,等到了张顺,生煎与馄饨都没有了。
“也无妨,就来三个肉包。劳小娘子帮老夫装起来,时辰不早了,赶着去点卯。”
张顺年方四十,留着山羊胡,脸庞丰满,双颊带肉,惯常嘴角挂笑,慈眉善目。身高七尺有余,两肩宽阔,些微发福,更显和气。
“多谢大人仗义执言,为小馆主持公道。”
张顺下颚的山羊胡翘了翘,落在李玥妩身上的视线带着打量与探寻。
“小娘子消息很是灵通呀。”广平伯府的赔礼还未送上门,她就先得了消息。
说来,广平伯府家大业大,不过是给小馆的赔偿,准备了一日也没个章法。想来是昨日圣人用词温和了些,他们才全然不将此事不放在心上。
“事关小馆存亡,奴家不免要费些心思。”李玥妩没有抖出马主簿,“如此大恩,奴家无以为报,只有些手艺勉强拿得出手。大人若是不嫌弃,晚些奴家下厨做些吃食,大人散值后,可赏脸应邀。”
张顺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若是旁的钱财,器物,他自然不敢应下。只是一顿家常宴席,定然无妨。
李玥妩的“谢礼”,算是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作为资深赖床症者,每日早起点卯是他最痛苦的事情。
为了能买到长欢小馆的早食,他不得已还要提前一刻钟起床。夫人建议让小厮先行一步去排队,却被他拒绝了。对于美食,等待的过程同样重要。对美食情谊之深沉,由此可见一斑。
某日他散值,经过小馆时,闻到从门缝飘出的香味,步子都迈不动了。
只可惜李小娘子只卖早食,不能一饱口福。
现下送到面前的机会,又怎能不珍惜。
心里惦念着,当值时好几回走神。
好友见此追问一番后,当即表示也要一同前往。
消息转了一圈,到御史台散值,跟着张顺一道出现在小馆的就有四五人。
李玥妩瞧着他们,愣了一瞬,很快就神色如常将众人请了进去。
小馆里腾出空位,几张桌子并在一起,摆上了椅子。桌上架着暖锅,浓郁的香气透过包裹严实的竹编盖子,飘了出来。
“诸位大人且稍等,这暖锅还需些时候,奴家备了几碟拌菜,这就端上来。”
孙婆婆瞧着这么些人,心中暗自为李玥妩先见之明而庆幸。
李玥妩自是没有料到张顺会带同僚过来。她想着此事也该谢谢裴侍郎。只是他这两日未曾来过小馆买朝食,没机会相邀。若是恰好夜里过来,也有食材下锅,免得失了礼。
“先将拌菜端上去吧。”
天都黑了,想来裴侍郎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