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戴雯
编辑/计巍
准备演出的林蜜蜜
林蜜蜜一袭白色旗袍出现在直播间,仿佛站上舞台,她稍作调整,眉尖微挑,端起了范儿。黄梅戏《女驸马》选段的婉转曲调自她口中缓缓传出。直播间的公屏上,“好听”、“唱得真好”等留言向上滚动着,还有人点起了戏。林蜜蜜是北京长乐黄梅戏剧团团长。疫情期间,登上舞台演出,对她以及许多演艺人员来说,成为充满变数的事情。
在与舞台和观众“断连”的日子里,直播间成为了他们的“第二舞台”。竹笛演奏家谭伟海,扬琴演奏家周婷婷,舞蹈家高艳津子等越来越多的演艺人员正在尝试着在云端的“第二舞台”上,完成一场突围——他们想要生存下去,并重新找回与舞台和观众的连结。
谭伟海在直播吹奏竹笛
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竹笛演奏家谭伟海一直渴望一个舞台,一个踏实的、稳定的、属于自己的舞台,台下的人们为他而来。34岁的谭伟海看不见,因为先天视神经萎缩,从小他的选择就比别人少。到了上学时,他得做出选择,学音乐还是学推拿?算命也在考虑范围内,家人说,附近有个盲人靠算命算回来两套房。
在特殊教育学校,谭伟海最终选择了竹笛。虽然看不见,但音乐却显得更为纯粹,就这样,他一路吹进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登上了北京残奥会和广州亚残会开、闭幕式的舞台。前者大概是他能登上的最大的舞台,“爽”,谭伟海这样形容自己的感受。
但愉悦感很快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沮丧。他有时会想,虽然是他在演奏,但对于台下的很多观众来说,可能就是一个盲人吹了一曲。“这个人叫谭伟海还是王伟海都没差别。你很难感受到有人是真的从音乐的角度欣赏你。”
2010年底,在家乡和母校的多方支持下,谭伟海办了一场自己的音乐会。舞台下,坐着四五百位观众,现场有人问他,你将来怎么办?开个琴行吗?谭伟海听了不免失落,音乐会没能让这些观众真正看到他演奏者的身份。座位里,又有几个是真正为了竹笛的美妙声音而来?而他迫切渴望的,正是作为一个演奏者被尊重和认同。
更多的现实问题也伴随内心的失落的而来。最直接的是收入减少,每月只有几千元,疫情后,线下演出更是寥寥。2019年婚后,他与妻子在北京买下了房子,每月需要还一万二的贷款,“不吃不喝,俩人的收入每个月勉强能凑上房贷”,谭伟海说。
四年前他注册了抖音账号,第一个吹竹笛的视频给他带来了一百个粉丝,这让他有点儿兴奋。2020年1月,谭伟海开始了第一次直播。直播间里,他会吹《沧海一声笑》《铁血丹心》《敢问路在何方》这样大家熟悉的曲目。最夸张的一个晚上,他连续吹了二十遍《沧海一声笑》。“神奇的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烦,以前是找不到知音,现在大家这么喜欢,那还不给多吹吹?”
那个小小的只有一块幕布做背景的直播间,给了谭伟海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知道,人们是为了他的笛声进入直播间,“在这里表演虽然不比国际舞台那么‘高大上’。但我觉得很踏实,能抓得住。”
后来,他租了工作室,买了设备,为了和观众互动,他还请了助理,帮他念屏幕上的留言,“因为不回复是不礼貌的”。
谭伟海感受到了尊重和认同。一次,有粉丝进入直播间,想听《挡不住的思念》,说自己生意失败、家人离世。谭伟海笛声悠扬,第二天,这个粉丝又出现,说谭伟海的笛声吹进了他心里,疗愈了他。
“滴滴”的打赏提示音响起,谭伟海的直播间开始有了收入。到现在,谭伟海靠直播收入,不但能够负担房贷和一家的支出,还可以为孩子的教育做一些储蓄。谭伟海不避讳谈论直播给自己带来的经济收入,“真实生活就在这里,物质也是艺术的有力支持。”
林蜜蜜在直播间演出
撑起一个剧团与谭伟海不同,林蜜蜜要撑起来的,是一整个剧团。2009年,林蜜蜜创立长乐黄梅戏剧团,这也是北京第一家民营黄梅戏剧团。十年来,她带领剧团从企业商演的小舞台,唱进了梅兰芳大剧院的大舞台。
一路走来,她深谙,“演员不能饿着肚子唱戏”。林蜜蜜说,这是豫剧名家李树建讲过的话。疫情给长乐黄梅戏剧团线下演出带来冲击。2020年,剧团几乎没有开展商业演出活动。
2021年,剧团编排的新剧目《清音黄梅——从泥土到芬芳》,上座率不到一半,剧团连成本都没收回来。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发布的《2021全国演出市场年度报告》,2021年全国演出市场总体经济规模与2019年同比降低41.31%。
林蜜蜜不得不担忧。这种担忧以前也出现过,在剧团创办的前几年,演出常以亏损收尾。2014年,许多演员曾因为每月几千元的收入无法在北京立足,辞职回了老家,剧团差点因此垮掉。她的师弟帮忙攒起临时演员,才把演出支撑下去。近几年,演出停滞,作为团长的她又反复咂摸起那句话,“线下卖不了票,得找其他道路让大家有收入,有了收入,演员才能继续回馈舞台和观众。”
林蜜蜜找到了那个新路径。她在抖音试水,先后开了四个账号,从零起步,学习如何做一个主播。在直播间,除了唱黄梅戏,林蜜蜜还唱一些经典老歌,幽默地和网友互动。
疫情反复,准备好的线下演出有时不得不取消,直播间反而成为了剧团更稳定的“第二舞台”。直播陆续为剧团带来了几十万的线上观众。网友们把打赏当买票,直播的收入增多,剧团得以维持运转,演员的工资也有了着落。林蜜蜜坦言,人气最旺的演员,一个月直播收入也能顶以前一个月的工资。
从线下舞台到线上舞台,林蜜蜜也面临着一些新的挑战和改变。“我们做舞台表演的时候,舞台是高于观众席的,演员接受观众注视的目光和鲜花、掌声。突然间把演员放到跟观众面对面的状态,很多人可能一时适应不了。”林蜜蜜说。观众群体也在变化,以往线下来看演出的都是他们的粉丝,还有热爱黄梅戏的戏迷。在直播间,进来的人可能对黄梅戏一无所知,她面对的是更为广阔的受众。
她不断调整直播方法,总结技巧。林蜜蜜说,自我介绍都有讲究。“我叫谁,我是干什么的,这种话术特别枯燥”,于是她设定了自己的一套方式,讲完“我是安徽安庆人”之后,要跟观众互动,“家人们有没有现场听过黄梅戏?有没有我的老乡?”
屏幕上的回应一行行涌上来,“我也是安徽人”、“我是江苏的”、“我是东北的”。就这样,直播间里汇聚了五湖四海的观众。
36岁的陈誉,是宁波当地民营剧团的越剧小生。疫情之下剧院关门,她也面临没戏可演的窘境,收入锐减无法支撑日常开支,剧团演员纷纷转行。但陈誉没有放弃,她也跟林蜜蜜一样,开始在抖音直播间唱戏。
林蜜蜜和陈誉不是孤例。目前抖音平台生态所覆盖的戏曲种类超过300种,其中231种开通了直播。据《2022抖音演艺直播数据报告》显示,过去一年,包括戏曲、乐器、舞蹈、话剧等艺术门类在内的演艺类直播在抖音开播超过3200万场,场均观众超过3900人次。
在直播间,观众们先看演出“后买票”,直播打赏成为“新门票”。过去一年,抖音戏曲类主播收入同比增长232%,在已经开通直播的戏曲中,73.6%获得过打赏。在通过直播打赏解决收入来源的同时,演艺人员也在直播间获得了和观众重新连结的机会。有些剧团演员坦言,努力多年难成主角,但直播间带来了新的可能,自己拥有了比以往更多的观众。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院长李彪在采访中谈到,在传统曲艺市场不景气的今天,传统曲艺人由线下“小”剧场走上直播“大”舞台,潮剧、扬剧等“濒危剧种”也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曲艺直播在向网友展示传统曲艺独特魅力的同时,网友的打赏助力也为其发展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从而找到了延续专业的新路径。
“扬琴cp”周婷婷和叶钰昭在直播间表演
把演奏带给音乐厅外的观众周婷婷也渴望自己和男友的扬琴表演能收获更多的观众。周婷婷今年27岁,是中央民族乐团的扬琴演奏者,已经与扬琴为伴23年。男友叶钰昭,今年26岁,现在是中央音乐学院民族室内乐团的扬琴演奏者。
扬琴自明末从波斯流入中国后,经历近400年的流传和演进,已经成为我国的传统民族乐器之一。但作为一种古老的乐器,扬琴并不为大众熟知,一直在小众范围内被欣赏。
两人一直试图找到一个途径,让更多人知道和欣赏扬琴。疫情期线下演出受到一定影响,作为抖音的“老玩家”,周婷婷和叶钰昭主动拥抱了变化,组成“扬琴cp”,在抖音开始了直播演奏。开始并非一切顺利,观众也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叶钰昭坦言,俩人第一次直播只有五个人观看。
刚开播时,他们也面临过跟林蜜蜜一样的问题,直播间涌进的观众并非是专业的乐迷。有观众在公屏上向两人发问,“你们敲来敲去,手里拿的是肉串吗?”现在提起,周婷婷还是不禁想笑,两根“肉串”是琴竹,琴竹敲击琴弦,扬琴得以发出悠扬悦耳的声音。
他们开始寻找更多能与观众契合的方式。除了传统曲目的排练演奏,“扬琴CP”在直播间里演奏观众熟知的流行曲目,如《青花瓷》、《父亲》。一次,在他们演奏《特别的人》这首曲子的前奏时,有一位粉丝评论说,扬琴的演绎“听上去就像江南下的雨,匆匆地滴打在屋瓦上,就好像在急切地寻找爱人”。
周婷婷解释,其实这里的演奏,正是用到了扬琴的轮竹技法,也叫轮音。是一种扬琴演奏里常见的,左右手快速交替的技巧。虽然这位观众不了解扬琴的专业术语。但在两块屏幕的连接下,他能够越过这些名词,感受到扬琴声音里这些细致又美好的画面。
“扬琴cp”直播间里四手联弹的场景,常引来网友感叹。周婷婷留存下这些评论,有人说“这就是古文里的琴瑟和鸣吧”,也有人说,“在这样的琴声里仿佛感受到了江南烟雨!”除了看演奏,直播间里开始有家长和初学者来咨询关于扬琴的学习和专业演奏知识。
一直以来,两人的演奏都更偏向于专业审美,扬琴的乐声总响彻在音乐厅里。如今直播间提供的、音乐厅之外的第二舞台,给了他们更多探索的机会,也让扬琴的声音传到了跟多人的耳中。她和男友思考,只有不断提升演奏的专业能力,探索更多的演奏方式和内容,才能回应直播间里的支持者,把对扬琴的传承持续下去。
优质的演出内容不断吸引着更多观众,周婷婷说,自今年7月开播以来,他们已经吸引超过10万观众。此次抖音直播日发布的报告显示,抖音演艺类直播累计观看人次同比增长85%。直播间让他们重新连接起舞台和观众,更重要的是,他们希望把专业的扬琴演出带给音乐厅外的观众。“只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和欣赏扬琴,这个市场才能扩大,扬琴才有机会传播得更广。”周婷婷说到。
目前,已有来自中央民族乐团的134位艺术家,在抖音平台开通直播。截至2022年6月,抖音民乐直播覆盖超87种民族乐器。累计开播超过311万场,观看人次超过61亿。相当于每天有4270场民乐线上演奏会上演,每场平均观众2319人。
今年,抖音直播还发起了DOU有好戏、DOU有国乐、舞蹈传承计划,加大对传统文化类演艺类直播扶持,抖音直播已经成为线上演艺的重要舞台。
李彪介绍,专业演艺从业者和文化演出机构的入驻、开播,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文化普惠,推动了艺术普及的区域平衡。与此同时,线上访问的随机性、高覆盖率等特点,可以让演艺类直播辐射到以往线下演出难以覆盖的群体,为演艺行业带来新观众。
高艳津子在直播演出
我们跳舞,不只限于一个舞台舞蹈家高艳津子在直播间获得了更多剧院外的观众。更重要的是,通过舞蹈,她与无数进入直播间的观众,建立了艺术的连接。她不断强调,每个人都是舞者,在直播间里,她将这种舞蹈理念传递出去,带领人们一起关注身体,打开身体,席地起舞。
19岁时,她作为创团舞者之一加入北京现代舞团,后成为舞团的艺术总监。现在,她加入舞团已经有26个年头。多年来,高艳津子在无数国际、国内舞台上起舞。
北京现代舞团是中国第一个独立现代舞团,被《纽约时报》评为:“中国最卓越的现代舞表演团体之一。”高艳津子无比珍视,“它作为中国现当代艺术,我们在通过身体表达很多的思考和情感,可以面对世界说话”。
成为艺术总监后,责任先来自于自己的团队。“你像是一个母亲。”高艳津子说。疫情对每个演出团体的影响是类似的,北京现代舞团同样面临线下演出停滞,票房清零的生存困境,舞团甚至一度面临散场的境况。
今年5月,高艳津子在内部会上,向大家说出了自己最不愿说出的话,没钱发工资了,排练场地也没法续租了,不久就要搬走。沉默后,大家还是选择留下来,与舞团共同迈过这道坎。
没有场地,他们开始了“流浪”,“今天不知道明天去哪排练”。但高艳津子说,不会让舞台成为问题,这是底线,“我们也不会在舞台上消失”。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有时他们的排练场地是一个酒店大堂,有时是没有演出的天桥剧场,有时是朋友的健身房。
也在这个时候,高艳津子找到了一个无需“流浪”的舞台。她开始带着舞团在抖音上直播。“好的舞者绝对不会说我只能站在台上跳舞。”直播间与线下舞台有什么区别?高艳津子说,区别就是舞台是有屋顶的。对于这个云端的“第二舞台”,高艳津子不认为它与那个方正的舞台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们跳舞,是不能把它限于舞台的。”
在高艳津子的直播间,不只她和舞团在跳舞,观众也在跳舞。舞蹈走下传统意义上的舞台,经由直播,走向了每个观众的生活中。在她的直播间,总能看到很多普通人,恣意起舞,旋转跳跃,专注舞动。这正是她想通过直播实现的事——一个空间里,她和舞团随时起舞,并带着观众一起起舞。
高艳津子想通过直播间告诉更多人,怎么能够席地而舞。这仿佛是她对观众的责任,无论是曾在线下舞台看他们表演的观众,还是出现在直播间里的观众。“让大家在有限的空间里就能完成一些对美的启发、向往和建构。希望舞蹈能够让每个人修复自己的生命力。”高艳津子说。
面对直播和打赏,高艳津子说,有些纯艺术演员会感到有障碍,“会觉得像在卖艺”。但她没有这样的困扰。“因为我内心很清晰,我在做的事是正确的,我的内容不会改变,我只是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而已。”
高艳津子说,未来舞团会通过更多的直播让大家看到现场,“(让观众)跟我们在这个现场里面形成一种连接认知,去尝试着突破自己的身体然后也成为一个可以舞蹈的人。”
线下演出将随着疫情的好转逐渐恢复,但这些直播的演艺人员从未想过恢复线下演出就中断线上直播。就像此前反复的疫情让林蜜蜜意识到的那样,无论线下怎么变化,“线上的东西不能丢”。周婷婷说,不放弃线上是因为这个“第二舞台”背后连接着另一片世界—— 是在传统音乐厅之外的世界。这里的观众对扬琴还保留着最质朴的好奇和喜爱,而且,他们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来为表演“买票”。
对于每一个专业级的演奏家而言,他们都热爱有着层层观众席的舞台——现场座无虚席,专业爱好者安静聆听,结束时会收到鲜花和掌声。但周婷婷看的更远也更多,“对所有的演奏家而言,也不能局限在里面。因为这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另一个‘舞台’。里面还有很多很多,在等待和扬琴一场美好邂逅的新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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