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广东宁源声先生,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有年,当代知名诗学专家。藏书逾万,皓首穷诗,专攻古典诗词欣赏,重在审美;亦致力于有争议之古典诗词的辨析论说,旨在求真。历年来于《中华诗词》《名作欣赏》《中华读书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发文甚多,读者咸云一新耳目,收获丰瞻。
今承宁先生授权,于本平台开设"一得斋诗话″专栏,一月一篇,以饗广大同好。
《静夜思》中的“床”究竟该作何解释?
宁源声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久负盛名、脍炙人口的代表作之一。全诗寥寥二十字,语浅情深,描绘了一幅客子秋夜思乡的鲜明画图,情景交融,委婉动人,完美地表现了旅人思乡的主题。此诗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千百年来,广为传诵。正如刘学锴先生所说:“古往今来,抒写乡思的优秀之作不绝如缕,李白这首小诗在流传的广远这一点上堪推首位。”(《唐诗选注评鉴》)。当代名诗人高昌先生也有《江油留句——诵〈静夜思〉有感》一诗:“九州山水到江油,千古乡愁滚滚流。举首依然那轮月,伤心最是一低头。”中心意象乃李白诗中的举头之望与低头之思,诗形短小而诗意悠长。前人对诗中文字的解读素无异议,但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却出现了不少争论,且持续不断,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首句“床前明月光”的“床”字上。
“床”出现在古籍中,一般有四类义项:一为卧具,“床”的原始意义就是指人的睡卧之具,《易·剥》爻辞中有“剥床以足”、“剥床以辨”、“剥床以肤”等语,《剥》卦就是取“床”为象,床是人赖以安居休息的家具,床毁人不得安居。一为坐具,《说文解字》就解释说:“床,安身之坐者”。一为坐、卧具,刘熙《释名·床帐》说:“人所坐卧曰床”,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言:“床之制略同几而庳于几”,“床制同几,故有足有杌”,“可坐”,“亦可卧”。还有一种义项,指井上围栏,梁武帝《双桐生空井》:“银床系辘轳”,古乐府《淮南王》:“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等,就是取这一义项。
把“床前明月光”的“床”当成卧具,宋代以来没有人对此产生疑义。从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元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明胡震亨《李诗通》,清王琦《李太白文集辑注》,到当代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巴蜀书社1990年版),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郁贤皓《李白全集注评》(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陈铁民、彭庆生主编《新修增订注释全唐诗》(黄山书社2023年版)等等,均为极具权威性的李诗、唐诗研究著作。这些著作问世的年代相去甚远,编注者的身份地位也千差万别,但有一点却是惊人地相似:即对李诗《静夜思》中的“床”字不作注。显然,历来都认为“床”就是卧具,无需作注。此外,选录此诗的李诗、唐诗选本数不可数,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把诗中的“床”字解作井栏或坐具的,笔者从未见过。
据说,最早对“床”的字义产生疑问的是大名鼎鼎的郭沫若老先生。他的疑问是:“如果是睡在床上,那一定是在房间里。房间里怎么会结霜呢?”然后,他继续假设下去:“如果睡在床上,头是不好举起来的。如果还要再把头低下去,这个动作就更不好做了。”郭联想到《长干行》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里的“床”当为“井床”,故他推测“床前明月光”之“床”也当为井床,即井栏。(老丹《“床前明月光”的“床”》,《编辑之友》1994年第5期)
此后,对“床”字的意思提出质疑者此起彼伏,至今没有定论。质疑者一致认为,“床前明月光”的“床”不是卧具。但究竟该作何解释,又有两种观点。
一是承袭郭沫若的意见,把“床”解作井床。比如刘继才《母亲的床与李白的“床”》:
李白思念故乡的诗,为什么要用“床”“月光”这两个意象呢,这还要仔细分析其意蕴。这里床是井床,代指“井”。自古以来,有井饮处,就是人聚集的地方,因而井是故乡的象征,又称“乡井”“市井”等,所以游子离家便称“背井离乡”。李白《静夜思》写的是户外,所以才能看见月光。倘若是在室内,天井照入的月光是斜的,照射面很有限,很难会照到床前。(《博览群书》)2023年第4期)
又如诸葛忆兵《唐诗解读》(北方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也认为:
有人将“床前”解释为“井栏周围”,这样才能解释月光直照地面的情景。这种解释比较合理。
二是把“床”解作坐具,但其中又有三种不同的说法。其一,“床”是“马扎”。例如:马未都《<静夜思>新解》:“李白诗中的床,不是我们今天睡觉的床,而是一个马扎,古称‘胡床’。”“李白拎着一个马扎,坐在院子里,在月下思乡。唐代的窗户非常小,月亮的光不可能进入室内。”(《中华读书报》2008年3月19日)马未都此说对学界影响很大,得到不少学者的信从、引用。如:高玉昆《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就提到:“第三——也是理解此诗(按指《静夜思》)最关键的一点:‘床’,是古代作为坐具的那种‘床’,类似后世的横椅,而不是指今天睡觉用的那种大床。近期马未都认为即从北方游牧民族传来的‘马扎儿’。”贾大宏《唐诗鉴赏》(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也援引马未都的上述说法,把《静夜思》中的“床”解读为“轻便坐具”。其二,“床”是“条凳”。例如:杜爱国等主编《古代诗词欣赏》(普通高等院校“十三五”规划教材,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疏通字面,是古代诗歌欣赏的第一步。因为古诗是历史的产物,它们的产生时代与今天相去甚远,我们的民族语言在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在不断发展变化,古代很通俗的词语,今人不一定能准确把握它的原意。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李白《静夜思》),诗中‘床’是一种四脚很矮的条凳,而不是我们今天睡觉的床铺。”其三,“床”是“大方凳”。例如:张志平《唐诗鉴赏》(吉林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这里的床是大方凳,放置在院中月下。”
其实,“床前明月光”的“床”,无论是训释为“井栏”还是坐具,都是于情不通、于理不合的。这样训释,不仅下句“疑是地上霜”难以索解,而且整首诗也将变得淡然无味了。试想,诗人深夜不寐,步出庭院或走近井边,那么举目所见,月光不会单独洒照在凳子或井栏之“前”,而是前前后后遍地清辉。诗人从客舍行到室外,由暗处而到明处,第一感觉必然是银光溶溶。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具备生“疑”的主客观条件,那么“疑”从何来?此外,把“床”解作井栏,还有一个弊端:似乎诗人是因某种观念(“离乡背井”)生发而作此诗,而不是很自然的情感触发,因而不可能取得“以无情言情则情出,从无意写意则意真”(俞樾《湖楼笔谈》)的艺术效果,大大损害了诗美。相反,假如把“床”解作“睡床”,则不仅诗脉流畅,而且诗意浓郁。诗人在短梦初回、睡眼朦胧之际,无意中看到了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床前”月光,将月光与秋霜连在了一起,但心中又不确信,故而披衣起床,举头远望,只见一轮明月高悬天际。于是在举头低头之间,诗人与明月产生瞬间的精神遇合:在瞬间遇合中激发了一种具有恒久魅力的回忆,那就是对少年时代故乡明月的回忆。由瞬间的直觉,达到精神深处的永恒,这就是诗人脱口而出,却令后人百代传诵的奥秘所在。
马未都、刘继才等论者之所以认定“床前明月光”的“床”不是我们今天睡觉的床,其理由是“月亮的光不可能进入室内”,或者“天井照入的月光是斜的,照射面很有限,很难会照到床前。”这些都纯属主观臆测,并没有什么史实依据,是经不起推敲的。
早在唐代以前,描写明月照床、忧思难遣的诗句,就所在多有。例如:
——《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明月何皎皎》)
——乐府古辞:“昭昭素月明,晖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伤歌行》)
——曹丕:“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燕歌行》)
——曹丕:“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杂诗》)
——曹叡:“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乐府诗》)
——《子夜四时歌》之十七:“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秋歌》)
——陆机:“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拟明月何皎皎》)
以上这些诗,足以证明:月光是可以照射到诗人的睡床的。这些诗,或抒写思妇想念客游边地的夫君,或描叙游子思乡和女子思念情人,都是由明月引起思念。李白十分喜爱并熟悉汉魏六朝文学,这些诗无疑启发过他的无穷诗思。不难看出,《静夜思》与这些诗之间,显然存在着既继承又创新的关系。郁贤皓《李白全集注评》指出,“疑是”句是化用梁简文帝“夜月似秋霜”(《玄圃纳凉》)的诗景。此外,李白最仰慕的南朝诗人谢朓也有“夜月如霜”(《雩祭歌·白帝歌》)的句子。人们称道《静夜思》“句句有来历”,实在是一点也没有过份。
在唐代,无论是先于还是后于李白的诗人,写月光照到睡床的诗句,也都不乏其例:
——张说:“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深度驿》)
——岑参:“水驿风催舫,江楼月透床。”(《送许员外》)
——杜甫:”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客夜》)
——孟郊:“欲知万里情,晓卧半床月。”(《赠韩郎中愈》)
——元稹:“风帘半钩落,秋月满床明。”(《夜闲》)
——白居易:“就中今夜最愁人,凉月清风满床席。”(《独眠吟二首》其二)
——姚合:“斜月照床新睡觉,西风半夜鹤来声。”(《山居即事》)
——杜牧:“寒城欲晓闻吹笛,犹卧东轩月满床。”(《秋夜与友人宿》)
——郑谷:“半床斜月醉醒后,惆怅多于未醉时。”(《重阳夜旅怀》)
——杜荀鹤:“破窗风翳烛,穿屋月侵床。”(《山中寄友人》)
——韦庄:“梦觉半床残月,小窗风触鸣琴。”(《清平乐》〔野花芳草〕)
当代名诗论家李元洛先生,曾经在其诗文化散文集新版《唐诗天地·月光奏鸣曲》(中国工人出版社2023年版)以及致笔者的书信中,提及其平生两次亲身体验明月照床的经历。头一次是1960年8月,他在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青海西宁的第一天,于招待所夜不能寐,祁连山头的明月将清辉洒满一地半床。另一次是90年代一个夏夜,他投宿于湘西石门县壶瓶山东山峰之客舍,半夜梦回,突然发现满地铺银,原来是从窗间泻入的月光。
显而易见,马未都、杜爱国、刘继才等学者的论断,无法成立。写《静夜思》时的李白,肯定是在客舍卧室的床前见明月而思故乡,决不可能是在院子里坐在马扎、条凳、大方凳上,或站立在井床旁边思念故乡。
总而言之,李白《静夜思》中的“床”,就是我们今天用来睡觉的床,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李白有知,可能会说我当年本来就是月夜寝于客舍之床,午夜梦回而作此怀乡之诗,后生晚辈就不必哓哓不休“床”外生枝了!
——本文摘要版于《中华读书报》2024年10月16日刊发。
作者/宁源声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