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98）
明·左懋第《与姜埰书》之“二东”（续）
与姜埰书
[明]左懋第
国遭大故，二东之间，不闻有斩头穴胸以报故君者，彼邹鲁仁义之称安在耶？廷臣不察，属懋第节钺上江之寄。十日前，有自北来者谓慈氏病笃于京畿。人子爱亲，尝不忍听，今讣至矣！惟去岁视楚，亲承诏命。先皇帝曰：荆襄之上，一任惟尔。母夫人曰：君命重，勿复念我！今一岁之间，弯弓不及于龙髯，蓼莪旋废于乌私。懋第更何惜七尺，不为君父用？已上书请北行，得叩头先帝梓宫之前，以报察核之命，死且不恨。呜呼，懋第此行，是懋第死日也。（明·姜埰《敬亭集》卷一《和陶挽歌辞哭左侍郞仲及》诗三首后附录）
网友左言新问：钟老师好。有个问题请教您。我家先祖左懋第是明末的兵部侍郎，奉南明皇帝之命，出使到北京。临行前给同乡好友写了一封信。信中有“国遭大变，二东之间，不闻有断头穴胸以报故君者”。这个“二东”是啥意思？有人说是齐东、鲁东，有人说是山东、辽东，也有人说是广东、山东。左懋第是山东莱阳人，属于胶东。
钟振振答（接上期）：应当是指山东、辽东。
据明·张鼐《辽海东宁道题名记》、清·傅维鳞《明书》卷四一《方域志》三《山东省》、清·张廷玉等《明史》卷四一《地理志》二《山东》等文献，可读出如下信息：
（1）明代之前，“辽东”并不隶属于“山东”。
（2）自明太祖洪武年间始，“辽东”撤府县，改军卫，称 “辽东都指挥使司”，隶属“山东承宣布政使司”。
（3）但这“隶属”主要指民政管辖权。至于军事方面，由于“辽东”地理位置特殊，随着满族之“清”崛起，“辽东都指挥使司”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就不是“山东承宣布政使司”所能管辖，还得由中央朝廷直接管控。
（4）由于以上缘故，“辽东”“山东”并称“二东”，较准确地定位了两者关系——既有紧密联系，又有相对的独立性。
然而，在左懋第这封《与姜埰书》的具体语境里，“二东”其实是偏义特指“山东”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只要将《明史》中左懋第与姜埰二人的传记对读一下，便可明白。
《明史》卷二七五《左懋第传》曰：左懋第，字萝石，莱阳人。崇祯四年进士。授韩城知县。十二年，擢户科给事中。屡迁刑科左给事中。十六年秋，出察江防。明年五月，福王立，进兵科都给事中，旋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徽州诸府。时大清兵连破李自成，朝议遣使通好，而难其人。懋第母陈殁于燕，懋第欲因是返柩葬，请行。乃拜懋第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懋第濒行言：臣此行，生死未卜。请以辞阙之身，效一言。愿陛下以先帝仇耻为心，瞻高皇之弓剑，则思成祖列圣之陵寝何存；抚江上之残黎，则念河北、山东之赤子谁恤。更望时时整顿士马，必能渡河而战，始能扼河而守；必能扼河而守，始能画江而安。众韪其言。懋第衰绖入都门。请祭告诸陵及改葬先帝，不可，则陈太牢于旅所，哭而奠之。顺治二年六月，闻南京失守，恸哭。其从弟懋泰先为吏部员外郎，降贼，后归本朝授官矣，来谒懋第。懋第曰：此非吾弟也。叱出之。至闰月十二日，以不降诛。
《明史》卷二五八《姜埰传》曰：姜埰，字如农，莱阳人。崇祯四年进士。授密云知县，调仪真，迁礼部主事。十五年，擢礼科给事中。后以言得罪，下诏狱。杖一百，死而复苏。十七年二月，始释，戍宣州卫。将赴戍所而都城陷。福王立，遇赦，起故官。丁父艰，不赴。国变后，流寓苏州以卒。且死，语其二子曰：吾奉先帝命戍宣州，死必葬我敬亭之麓。二子如其言。
由此二传可知，左懋第与姜埰既是“同乡”，都是山东莱阳人；又是“同年”，都是崇祯四年（1631）进士；还是“同官”，在崇祯朝，二人都官至六科给事中。六科给事中虽然官阶不高，只是从七品，但地位与职能却很重要。他们都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监察官，不仅有权稽察六部要员，甚且可以弹劾两京大臣。而最重要的，他们更是“同志”，都是忠心报国的骨鲠之士。唯一不同的是，左懋第得到了崇祯帝的信任与一定程度的重用，而姜埰却以直言得罪了崇祯帝，被下狱、杖责、谪戍。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大顺军攻破北京，崇祯帝在煤山自缢身亡。四月，吴三桂引多尔衮率领的清军入山海关，击败大顺军，并乘胜攻入北京。五月，凤阳总督马士英等拥立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了南明弘光政权。左懋第被擢用，姜埰亦被赦恢复故官。其时清军虎视眈眈，有南侵吞并天下之意。南明弘光政权为保南方半壁江山，欲遣使入北京，与清人通好，割地求和。此行极为凶险，而左懋第怀必死之心，自请持节北行。至北京后，他不辱使命，大义凛然，为维护民族尊严，与清统治集团竭力抗争。面对敌人的威胁利诱，他坚贞不屈，被扣留拘禁达七八月之久，终至杀身成仁，慷慨就义。
左懋第的这封信，写于自请北行出使之时。由于他与姜埰都是山东莱阳人，故信中“国遭大故，二东之间，不闻有斩头穴胸以报故君者，彼邹鲁仁义之称安在耶”云云，显然是说：国家遭到重大变故，没听说山东有杀身成仁，以报故君崇祯皇帝的。山东邹鲁之地，是孔子、孟子的家乡，自古号称“仁义之邦”，但如今山东人的表现，哪里配得上“仁义”二字呢？言外之义是：我此行，誓以一死殉国，要为咱山东人洗刷这份耻辱。要让世人知道，咱山东还是有忠义血性之士的！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