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怨慢

【宋】姜夔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这是一首惜别言情之作。起首“渐吹尽”四句写枝头的香絮渐渐吹尽，说明已是暮春。到处是绿荫深深，遮掩着人家的门户。“远浦”三句转写别地，引出折柳送别。“阅人”四句写长亭的柳树阅人无数，看尽了人间的离恨情愁。柳树是没有感情的，否则不会如此青葱碧绿。这里，以柳树的无情，来衬托人的有情。

过片“日暮”三句写词人离开合肥时的依依不舍之情。黄昏暮景之中，词人远望高城，所看到的只有“乱山无数”，说明离心上人已远。“韦郎”两句化用唐代韦皋游江夏的典故，写自己不会忘了恋人的殷勤叮嘱，定会再度重来。“第一是”两句是心上人的叮咛之语，要词人在第一时间早早归来，以免来晚了“红萼无人为主”。这里的红萼，是心上人自指。结尾“算空有”两句以离愁难剪作结，将离别后的愁情离绪渲染到极致。

整首词以主客变换和内心独白，表现出行者与送者之间的双向情感交流，在姜词中是比较有特色的一篇。

庆宫春

【宋】姜夔

绍熙辛亥除夕，余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后五年冬，复与俞商卿、张平甫、铦朴翁自封禺同载，诸梁溪。道经吴松，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巵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余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已也。平甫、商卿、朴翁皆工于诗，所出奇诡；余亦强追逐之，此行既归，各得五十馀解。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

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这是一首记游怀人之作。小序交代了词的写作背景、时间、地点以及写作缘由。起首三句写双桨划动在漂浮着莼菜的水面之上，松风吹雨，落在蓑衣之上。暮霭生愁，渐渐充满了广阔的天地。“空阔”二字，奠定了全词清旷高远的基调。“呼我”三句写画面之上沙鸥盘旋飞翔，似乎想要落下，但最终还是背着人掠过树梢远远飞去。“那回”两句转写五年前回归吴兴的情景，荡开云雾寒雪，乘着一叶孤舟连夜起程。“伤心”三句是说伤心的往事如今又重现，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的远山，如同女子的秀眉。

过片“采香径”三句缅怀历史古迹，发思古之幽情，兼怀故人。“自歌谁答”四字，既是词人自叹当前的孤独之状，也是对以前“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生活的怀念。“垂虹”三句是说，向西望去，便是垂虹桥，词人乘着一叶小舟飘然离去，这真是平生难以遏制的豪兴逸致。“酒醒”数句写词人酒醒之后，发现舟行已远。词人所思之人，如今已经不知去向，只有曾经倚过的栏杆，能陪伴人片刻。

这首词意境空阔，情感跌宕，格调清远。融写景、抒情、记游、怀古、怀人于一体，将无限感慨蕴储于写景之中，悲今思昔，感慨万千。在结构的安排上，纵横开阖，收束有力。词采精工秀逸，景中见情，读之令人意驰神摇。

琵琶仙

【宋】姜夔

《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惟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余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这是一首春游感怀之作，描写词人在春游中偶遇一位与旧日情人相似的女子，从而勾起对往日的美好回忆。上片开门见山，指出荡着双桨迎面而来的女子很像自己昔日的恋人。“旧曲桃根桃叶”，点明恋人的歌女身份。“歌扇”二句转入回忆，写恋人手持团扇，轻轻迎接那些自在飞舞的杨花，她的容貌是那样美。“春渐远”三句转写美好往事渐渐离自己遥远，汀州已是芳草碧绿。这幽静的画面，又添了几声鹈的鸣叫声，迟暮之感跃然纸上。“十里”三句化用杜牧“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黄庭坚“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诗意，喻指美好的往事恍如隔世，空留下伤情无限。

过片“又还是”两句感叹如今又是清明时节，风景依然，年华却已暗换。“匆匆换时节”一句，写出了词人对春之将暮、今昔变迁的无限伤怀之情。“都把一襟芳思”以榆荚喻杨柳，从而引出下文的“起舞回雪”。“千万缕”四句写柳牵情思，为客人飞舞盘旋，词人再度回忆当初与故人分别的情景。这几句是词情的高潮，词人写到此戛然而止，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翠楼吟

【宋】姜夔

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余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余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这首词是为武昌安远楼落成而作。起首“月冷”数句写清冷的月光照耀着边塞，围护城堡的护栏一片安静，今年朝廷开始赏赐臣民聚会欢饮，弹奏起塞北的新曲，听元帅的军帐之中歌声悠扬。这说明，宋金和议已经达成，国家形势暂时趋于稳定，从而显示出安远的意义。“层楼”三句转写安远楼的宏伟气势，层楼高耸入云，红色栏杆曲折环绕，向外伸张的琉璃檐牙一片翠碧。“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两句偶对极工，既体现了铸词技巧，也显示出了色彩搭配的美感。“人姝丽”三句照应前面的“歌吹”，写宴会的盛况。与会的佳人美丽动人，从其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被寒夜的清风吹出好远。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进一步为安远楼作了点缀。

过片“此地”三句是说，在这样的形胜之地，应当有妙笔生花的词仙，乘着白云黄鹤前来祝贺，同登楼观赏的人们一起尽兴地游戏。“玉梯”五句写词人在高楼之上久久凝望，只见芳草萋萋，绵延千里，不由引起乡关之思。此句化用崔颢“芳草萋萋鹦鹉洲”诗意，道出了人在天涯的况味。词人心中的悲苦无以排遣，只好借酒消愁，以赏花来忘却曾经拥有的一腔豪情。结尾“西山外”三句写景，以景结情。以西山之外，黄昏时卷起的一帘秋雨过后晴丽之色，来喻指词人的愁苦心情逐渐转朗。

这首词在庆贺安远楼落成的同时，打入了词人的身世之感，流露出表面承平而实则衰煞的时代气象，使这首词的含蕴超出了为安远楼庆贺的意义范围，体现了时代感和历史感。

杏花天影

【宋】姜夔

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这是一首思念旧日情人的词作。起首“绿丝”三句写回忆当时在鸳鸯浦，绿柳低拂，词人所钟爱的女子，曾经呼唤小舟摆渡。桃叶，本是晋代王献之的爱妾，这里用来比喻词人钟爱的女子。“又将”句写杨柳又将含愁的柳眼送与春风，这里的“愁眼”，是指柳眼，即刚刚长出不久的柳叶。春风初至，柳眼似开还闭，状若含愁。“待去”两句写词人正要离去，倚着木兰船桨，又泊舟稍作停留。寥寥数语，将词人欲去而又不忍离去、留恋驻足的复杂心态表现出来。

过片“金陵路”句既指明词人此时身在金陵路上，又暗指合肥杨柳依依的巷陌。“莺歌燕舞”是词人对当时那些秦淮佳丽妙舞清歌的回忆。这两句写词人站在金陵路上，北望淮楚，心系伊人。“算潮水”句言能知自己心最苦者，唯有潮水，言外之意是说其心中的痛苦无人知晓。“满庭芳草”一句推想将来，词人此行是千里依人，此时小泊金陵，行将向东，去魂牵梦绕之合肥亦将日远，难做归计。结尾两句写天色已晚，词人心中凄然，不知道舟将移向何处。

这首词以健笔写柔情，寄意隐幽，情深词苦，清雅空灵，深深体现了姜词清空骚雅的风格。

一萼红

【宋】姜夔

丙午人日，余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雲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这首词是词人客居长沙时所作，表达了怀人之思与漂泊之苦。起首“古城阴”三句写在古城墙的下面，有一些官府所种的梅，红萼尚小，还不到插花戴发之时。“池面”三句写凝冰难化，积雪不融，浓云沉沉，似在酝酿再次降雪。“冰胶”“雪老”，形象地绘出了冰雪的神态。寥寥数语，展示了一个清幽凄苦的意境。“翠藤共”两句转写词人与友人一起，闲步穿过翠藤、竹径，来到园林的清幽之处。众人一路走来，兴致颇高，欢声笑语不断，以至于惊飞了水边栖息的水鸟。“野老”三句写携友登定王台、渡湘江、登麓山的过程，体现了词人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深爱林泉之逸趣，发思古之幽情，乐以忘忧的情怀。

过片“南去”三句是词人感慨之词，叹息自己年年南去北来，漂泊江湖，竟不知为了何事。看到湘云起伏，楚水奔流，目光所及处，顿觉得无限伤心。“朱户”三句借写立春的习俗，慨叹立春时节家家团圆，而自己却孤身漂泊在外，徒然为时光流逝而伤心。这里的“粘鸡”“簇燕”都是立春的习俗。“空叹”二字，含有诸多无可奈何的伤感。“记曾共”两句是全词的主旨，写西楼相聚的快乐，“还袅万丝金”的垂杨，如今都已是美好的回忆。结尾“待得”两句由过去想到未来，设想自己回去之时，恐怕已是暮春时节。

这首词结构严谨，词中意境富于变化，时空转换、意境切换、情绪变化等笔断意连，看似无迹可寻，实则暗脉潜通。构思巧妙，是姜夔词过人之处。

淡黄柳

【宋】姜夔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曲，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

此词起首“空城”三句写词人的所闻所感，空城吹响了晓角，直传入垂杨陌。词人骑在马上，身着单衣，感到阵阵寒意袭来。实际上，词人的“寒恻恻”，既是衣衫单薄不耐春寒，也是“清角吹寒”的心寒。“看尽”两句是说看尽那些“鹅黄嫩绿”的杨柳，都是江南的旧相识。其言外之意是，除了杨柳，自己一概不识，孤寂冷清之意溢于言表。

过片“正岑寂”承上启下。“明朝”三句，写词人在寒食节携酒到小桥宅，强自遣欢。怕的是梨花落尽，顿成一片秋色。这里的“小桥宅”，是别有所指。词人在合肥，感情笃者有大乔、小乔两人，因而，“小桥宅”当指小乔的住处。结尾“燕燕”三句则是“梨花落尽”后的景象，燕燕归来，发现春不知归于何处，故而发问。“惟有”一句是对归燕发问的回答，说明春已归去，繁花不再，只有池塘里的水碧绿一片。

这首词通篇写景，深深寄寓了词人寄居他乡、伤时感世的愁怀。全词意境凄清冷隽，用语清新质朴。在柳色春景的描写中，融入了词人的无限哀怨之情。

霓裳中序第一

【宋】姜夔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词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余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余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这首词抒写了词人客中的幽怨之情。起首“亭皋”句展开一幅境界高远的画面，“望极”二字，尤显情深意切，怀遥念远。“乱落”句写江上莲花一片凋零，而自己却当归不得归。“乱落江莲”，暗指心上人已经红颜渐老，面容憔悴，“未得归”三字，深深地透露出词人的凄苦与无奈。“多病”一句，交代未归的原因。“况纨扇”两句更进一层，写秋风萧瑟，团扇渐被闲搁，罗衣已显单薄，开始更换穿着。这两句明写团扇弃捐，罗衣离身，实则暗指恩爱断绝，两人关系疏远。“流光过隙”两句说明时光飞逝，离别苦久，感叹自己如同秋天即将南飞的燕子，难以久居。“人何在”三句是词情的高潮，叹息佳人不在，那一帘淡淡的月光，仿佛照见了她憔悴的容颜。

过片以“幽寂”二字领格，转写词人眼前的现状。“乱蛩”两句，词人以庾信自比，写蟋蟀在墙壁间的乱吟之声，触动其内心如同织丝一般纷乱的愁绪。“沉思”三句写词人当年的情事以及浪迹天涯的生活，“笛里关山”一语双关，既是指古代笛曲《关山月》，又指词人关山跋涉。“柳下坊陌”则暗指当年在合肥的情遇。“坠红”三句写落花无声无息地坠落，随着碧水暗暗流逝而去，喻指所怀之人杳无音信。结尾“飘零久”两句用阮籍醉卧当垆的典故寄托幽微之情，意谓久已飘零离散，早无当年醉卧酒垆侧的豪情逸兴，表明自己对当年情遇的珍惜。

这首词写景空灵，寄托遥深，意象玲珑清澈，意境超旷深远，兼具情感、文采、声情、音乐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