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晴,你听说了么?江屿去世了……”
“什么?!”
手机听筒传出阵阵抽泣声,时晴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撞翻了背后的椅子。
午后的会议室,昏昏欲睡的人群被她的动作惊醒,讲台前的宋主管一脸不悦,瞪向时晴,没好气地质问:“大家正在开会,你是嫌自己不够显眼么?”
时晴连连鞠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哪个部门的?”
“设计部。”
“实习生?”
“不、不是的……”时晴的声音越来越细,肩膀缩成一团,像是受惊的兔子。
一旁的王秘书小声提醒:“宋姐,她入职已经三年了。”
“哦,”宋主管把嫌弃两个字写在脸上,“要接电话就去外面,别打扰其他人。”
“好的。”
时晴夹起笔记本,做贼似的猫着腰,往后门溜去。
宋主管打开PPT,用洪亮的嗓音继续训话:“这次滨城承办国际级别的帆船大赛,我们汐音传媒作为官方合作媒体,肩上的责任很重,各位一定要重视这次机会,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和韧劲,把我们的品牌打响……”
时晴没有听清训话的后半段,她已经来到走廊上,手机屏幕还亮着,来电人姓名栏显示“周韵珊”三个字,是她大学时代的好友,但已经很久没和她联系了。
她重新把听筒贴在耳边:“珊珊,你刚才说什么?”
“江屿出事了。”
“出事?什么事?”
“前天台风过境的时候,他刚好在海边,出了坠崖事故……”
“怎么会?”时晴脑海里一片空白。
周韵珊的声音里透着哭腔,断断续续:“我也很难相信,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这周六就是他的葬礼,我们一起去参加吧,我叫上兴洋,四个人最后再聚一次……”
“……好。”
“我把时间地点发给你。”
“……好。”
挂断电话,时晴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她用颤抖的指尖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举到眼底端详。
照片中有四个人,两男两女,站在滨城海洋大学校门口的老榕树下,前排左边发呆的是她,右边是周韵珊,抱着她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后排两个男生之中,左边胖一些的是王兴洋,右边瘦高的是江屿。
四人背后的树杈上拉着一条简陋的横幅,红底黄字印着“庆祝海大帆船社正式成立”。
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时晴大口呼吸,企图平复胸口的窒息感。
走廊对面的百叶窗拉了一半,下午刺眼的阳光透过缝隙照进室内,灼得她两眼生疼。
江屿是她的大学同窗,也是她暗恋的对象。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把“死亡”二字和这个名字联系起来。
*
周五那天,时晴独自加班到深夜。
自从汐音传媒接下国际帆船大赛官方合作媒体的活儿,整个公司都忙成一锅粥,她已经连续加班几个周末了,可手头的活儿还是越堆越多,为了能够出席葬礼,她只好通宵赶工。
身为设计师,她负责的内容主要是大赛地铁和公交宣传海报,两米多宽的画幅上醒目地印着周韵珊的名字,照片旁边配有介绍——本届大赛最年轻的女选手,滨城冉冉升起的海洋之星。
她昔日的同窗,如今已经成为职业帆船运动员。
而她还是个默默无闻的打工人,每天看领导的脸色过活。
金色的太阳爬上大厦楼顶时,她终于把方案发进领导邮箱,顶着黑眼圈离开办公室。
葬礼地点在东郊的临海区,而她租住在西侧的宝源区,地铁单程将近两小时。
她匆匆赶回家,翻出压箱底的西装——这是她毕业那年为了参加面试买的,只穿过几次,当年还算合身,但穿在如今的她身上,胸和腰都宽出一圈,像个松垮垮的布袋,罩着一具干瘪的躯壳。
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血色,又黑又瘦,眼圈肿得像熊猫,一副睡眠不足、营养不良的样子。
毕业三年,除了工作和加班,她基本都宅在出租屋里,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要不是暗恋对象出了意外,她也不会跨越大半个城市,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迈进滨城第三殡仪馆的楼门。
和她想象中不同,这里一点也不冷清,办事大厅里人头攒动,来往的陌生人几乎都穿着深色衣服,将馆内的空气衬托得格外凝重。
装潢朴素的三层楼里,死亡如同流水线上的包装盒,乏味而平淡地重复着。
江屿的追悼仪式租用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中央靠墙摆了一张木制长桌,两侧排列花圈,桌面上摆着黑白遗像,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布置,看上去比高三的教室还要简单。
时晴认得这张照片,拍摄于三年前的毕业季,背景是母校正门的牌匾。
照片里的人还保持着她记忆中的模样——身穿学士服,短发齐耳,戴着规规矩矩的圆框眼镜,面相斯文,脸型瘦削。
长桌边站着两位老人,头发花白,肩背佝偻,看样子年纪很大了。
时晴从未见过他们,只是从交谈声中得知,二老是江屿的祖父母。
白发人送黑发人,祖母哭得双眼红肿,祖父也面色疲惫,拄着拐杖,和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交谈。
“高老师,感谢您给小屿安排后事,要是没有您,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还请二老节哀顺变,江屿是个优秀的孩子,年纪轻轻就走了,我也很痛心。”
“老天爷不长眼啊,我们江家到底造了什么孽。”
“唉,天有不测风云,要不是因为台风,也不至于……”
台风,时晴当然记得,上周五10号台风“米歇尔”从滨城东部沿海登陆。
傍晚时分,公司难得提前放人,时晴乘坐地铁末班车回到独居的出租屋,用电磁炉煮了泡面,看了一部囤积许久的电影。
天黑之后,窗外的风势愈发猛烈,城中村里的房子装潢简陋,老旧的窗框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连着雨打声一直响了整夜。
她睡得不太好,第二天早上没听到闹钟,起晚了一小时,匆匆忙忙跑出门,才发现门外的树苗被吹倒了,连片倒在路中间,她只能绕路到另一个出口,途中踩进水坑摔断了鞋跟,一瘸一拐、浑身是泥地赶到公司,迟到扣工资不说,还被同事当成笑柄,谈论了一整天。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倒霉,却没想到在同一个夜晚,江屿竟然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她忍不住问:“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故?”
高姓男子颇为惊讶地转向她:“请问你是?”
“啊,对不起,”时晴低下头,“我……我是江屿的大学同学,是周韵珊通知我来的。”
听到周韵珊的名字,对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向她伸出手,“幸会,我是滨城海洋局下属第三研究所的高逸,是江屿的导师。”
“高教授您好,请问江屿他是怎么……”
“唉,我们海洋局的研究基地不是在海边么,台风登陆那天,他一个人失足落海,直到第二天才被发现,已经太迟了……”
“台风天你们不放假么?”
“当然放,基地下午就封闭了,所有人都撤回市区,我带着组里的同学们在劳动广场聚了个餐,大概吃到七点半吧,台风是十点登陆的,我算着时间肯定够同学们各自回家,谁能想到这孩子又独自跑回去了。”
“他回去干什么?”
“这我也不太清楚,他搞起研究特别投入,到了忘我的境地,拦都拦不住。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我没照顾好他,真的很抱歉。”
高逸说完便转向江屿的祖母,深深鞠了个躬,后者哭得更厉害了,扶着墙才没有昏过去。时晴第一次参加葬礼,没见过这种场面,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身后的房门被拉开了,走进一个高个子、梳马尾辫的年轻女孩。
“晴晴,你来了!”
“珊珊?”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周韵珊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时晴的肩膀。
时晴被勒得透不过气,只能分出一只手轻拍对方的背。
周韵珊终于放开她,向后退开半步,仔细打量她:“毕业这么久,你也不联系我,同学聚会你也不参加,我真的没想到,我们重逢居然……居然是在这种地方……”
后半句话淹没在她的哽咽声里。
房间里的客人都向周韵珊投去瞩目的视线,一部分是因为她的嗓门,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她的名气。
三年前,大学尚未毕业的她便和俱乐部签约,成为职业帆船选手。
尽管帆船在国内尚未普及,属于小众运动,但滨城即将承办重要的国际赛事,政府带头宣传,民众的参与热情也很高涨,她作为土生土长的滨城人,自然而然地成为形象大使,照片被印成海报四处悬挂,知名度也水涨船高。
她本人看起来比海报上更加出挑,学生时代的短发已经变成伶俐的马尾,皮肤因为常年从事户外运动,呈现健康的小麦色,身形高挑匀称,体态舒展优美。
她显然也察觉到自己引来了不必要的瞩目,于是迅速在遗照前献了花,跟江屿的祖父母打过招呼,拉着时晴离开房间,躲到走廊上。
走廊连接大厅,比室内宽敞一些,空气也没有那么憋闷。
时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一旁的周韵珊还在抹泪:“晴晴你知道么,昨晚我梦到我们上学的时候,一起在海边训练,一起乘风破浪,一起哈哈大笑……我真的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实在太突然了……”
“我也没想到。”时晴的口吻有些僵硬。
周韵珊哽咽着,一把抱住友人的肩膀。
时晴比她矮半个头,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看到走廊对面的入口处,两个人影匆匆行来,走在前面的率先招手:“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周韵珊终于停止抽噎,转身迎上前去:“王兴洋你总算来了,看看这是谁?”
“时晴?好久不见。”王兴洋快步上前,握住时晴还在犹豫的手。
时晴望着另一位昔日同窗,惊讶得张大嘴巴。
在她记忆中,王兴洋是个胖墩,长得又高又壮,站着不动活像一座小山,但眼前的人身高依旧,身上的赘肉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鲜明的肌肉线条,裹在西装里,很是服帖,曾经圆润的脸庞也瘦了一圈,凸显出端正的下颚线。
时晴瞪大眼睛端详:“你是……兴洋?”
“变化挺大的是不是,最近在健身,看来成果还不错。”王兴洋耸耸肩膀,虽然他的体态变化很大,但谈吐举止还是和过去一样。
周韵珊的目光飘向王兴洋身边的陌生面孔:“请问这位是?”
“哦,这位是霞礁派出所的刘警官,负责处理江屿的事故。”王兴洋介绍说,“对了,时晴,刘警官找你有点事。”
“找我?”时晴面露诧色。
刘警官手里提着一只牛皮纸袋,正面印着滨城海洋大学的校徽,时晴一眼就认了出来——以前学校里的文印店、书店和小卖铺,都用这玩意打包商品。
“这是江屿先生的遗物,”刘警官把纸袋递给她,“在他租住的公寓找到的,经家属同意,由我代为转交给你。”
时晴眨了眨眼,“给我?”
“对,里面有你的照片,我们判断可能和你有关。”
“照片?”时晴更是不解,她不太喜欢拍照,学生时代除了集体合影,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照片。
她望向周韵珊,后者的神情和她一样迷惑。
“总之先打开看看吧。”王兴洋鼓励她。
纸袋很轻,里面确实放着一张照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手机大小的纸盒。
时晴把照片抽出来,随即便怔住了。
那是一张大头贴,照片中的人穿着高中校服,梳着土气的齐刘海和马尾辫,表情透着几分局促。
大头贴是十年前流行的非主流款式,白色背景,四周装点着红色碎花的边框,用如今的眼光看,老套又简陋。
周韵珊瞪大眼睛:“呀,这是你高中时候照的?”
“好像是吧……”时晴露出茫然的神色,仔细看去,大头贴的边缘已经泛黄打卷,显然保存了有些年头,照片里的女生也确实是她本人,只不过相隔过于久远,她早就不记得了。
“我差点忘了,你们三个是高中同学来着,”王兴洋从旁搭话,“只有我是外地人,刚认识你们的时候,还怕自己被排挤呢。”
“怎么会呢,”周韵珊说,“我们高中人特别多,每个年级都有几百号学生,江屿是理科生,时晴是文科生,我是体育生,我们彼此都没有交集,谈不上认识。”
“那就怪了,”王兴洋挠头,“既然你们不熟,那江屿怎么会有时晴的照片?”
“对哦。”
两人面面相觑,一齐把目光投向当事人。
“我也不清楚。”时晴摇头,她的高中生活过得寡淡无味,既没有亮眼的成绩单,也没有甜甜的恋爱,就连朋友都没交几个,许多年过去,除了繁重的课业和严厉的老师之外,她几乎什么都没记住。
王兴洋提醒道:“要不把盒子也拆开看看,或许有别的线索呢?”
时晴这才想起,纸袋里还有另一件东西。
她动手拆开纸盒,拿出里面用废旧报纸包裹的器皿——两个圆形的金属顶盖之间,扣着两个半弧形的透明玻璃罩,细处通过孔隙相连,罩子里填充着淡黄色的沙子。
“沙漏?”一旁的周韵珊睁大眼睛。
王兴洋更加好奇:“这是你送他的礼物?”
“不是。”时晴摇头,“毕业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更没送过礼物。”
她把沙漏拿在手里端详,银色的金属盖和细柱表面没有任何装饰,里面的沙子掺有一些白色杂质,颗粒也不太均匀,粗糙得不像是工艺品。
为什么这样一件奇怪的东西,会和她高中时代的照片放在一起?
时晴试图追问刘警官,但后者已经钻进房间,和逝者家属交谈起来。
对他而言,纸袋里的东西意义不大,毕竟沙漏不是贵重物品,照片也属于个人隐私,与事故没有实质性的关联,转交给时晴之后,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告别仪式很快结束了,江屿的祖父母抱着黑白照片走出房间,其他宾客跟在后面,低头不语。
周韵珊拍拍时晴的肩膀,说:“我们也走吧。”
“嗯。”时晴点头应过,目光透过门缝望向房内。工作人员在清空桌面,摆上新的花环和遗像,为下一场追悼活动做准备。
在殡仪馆里,生离死别每一刻都在上演。
但此时此刻,时晴的天空却有一角永远坍塌了。
江屿死了。
时晴模模糊糊地想着,脑袋还有点发胀。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户外阳光亮眼,殡仪馆的烟囱飘出缕缕白烟,顺着风一直飘往海的方向,和海面上粼粼的波光融为一体。
她一向喜欢和自己名字相称的晴天,可此时此刻,就连灿烂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郁结。
“时晴,落东西了吗?”身后传来周韵珊的询问声。
“没有。”她转过头,跟上同伴的脚步。
三个人都心事重重,王兴洋提议先去吃饭,另外两人没有反对,于是他们随便找了一家小餐馆,坐在角落里。
点菜过后,王兴洋故意聊起轻松的话题:“今天天气不错啊,很久没见过这么蓝的天了。”
“嗯,”周韵珊附和她的话,“本来安排了训练,被我翘掉了。”
“你可是夺冠热门啊,准备得怎么样?”
“快别提了,压力山大,晚上都睡不着觉。”
“别有压力嘛,正常发挥就好了。”
“说得轻巧,这次连国家队的教练都来观赛,我怎么可能不紧张嘛。”
“那可是国家队耶,”王兴洋冲她比拇指,“你真是太牛了,以后要是当上奥运冠军,第一个给我签名好不好。”
周韵珊被他逗笑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哪能跟你比,才毕业四年就当上部门主管,又买车又买房,得有多少人羡慕啊。”
“传媒公司嘛,IT部加起来也没几号人,挂个头衔罢了,本质还是搬砖的牛马。”
时晴听到两人聊起工作,更加插不上话,只能埋头喝茶。
尽管已经入职三年,但她的职位还是和毕业时一样,绩效差,工资低,总是无法让领导满意,别人加薪的时候,她只有加班的份儿。
偏偏就在这时,她扣在桌面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公司打来的。”她面色局促,“不好意思啊。”
“没事,你快接吧。”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
餐馆里很安静,因此显得电话里主管的嗓音更加暴躁:“官网的设计方案不是说本周之内改完吗?改到哪里去了?”
时晴浑身都绷紧了:“我昨天已经改好发到邮箱了。”
“改好?就改成那副鬼样子?”
“……有什么问题么?”
“甲方的要求是突出人物和城市的关系,开会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场吗?周韵珊是我们滨城的名片,可你给的方案里完全没有突出滨城的特色,你到底懂不懂设计?”
“呃,负责拍摄地标素材的小张昨晚很早就下班了,我找不到他,只能先用老图占位,下周一拿到素材再重新加工,我在邮件里都写了……”
“下周一就来不及了!这么重要的项目,你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这种工作态度会拖团队的后腿。”
“可是素材要等小张……”
“小张人家刚毕业,还在试用期,你一个老员工,反倒依赖起人家来了?几张照片而已,自己不能拍么?”
“对不起,我今天就回去拍……”
电话的内容飘进另外两人的耳朵,王兴洋皱起眉头,用嘴型询问时晴:“汐音传媒?”
时晴点头。
“领导姓刁?”
时晴怔住了,捂住听筒问:“你怎么知道?”
“电话给我听,”王兴洋低声说,“我认识他,咱们是一个公司的。”
时晴难掩脸上诧色,迟疑地递上手机。
王兴洋清了清嗓子,用洪亮的声音开口:“刁姐啊,我是IT部的小王,还记得么?对,大赛官网就是我们负责制作的,正式设计稿下周再交也来得及。”
听筒对面传来诧异的声音:“真的吗?甲方跟我们提了很多次,周韵珊的主页尤其重要,我怕万一耽误了进度……”
“真来得及,只是替换素材而已,十分钟都不用,你信我。”
“哦,但是总监说最好提前交付给甲方……”
一旁的周韵珊拍了拍王兴洋的肩膀,把电话抢到自己手里:“刁女士,你好,我就是周韵珊,我们在大赛筹备会议上见过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需要我开个视频么?”
“啊,”对面倒吸一口凉气,“记得,当然记得。”
“贵司的两位员工碰巧是我的大学同学,今天跟我在一起,我想她负责的宣传材料,能不能下周再提交,宣传主页是配合开幕式一起上线的,开幕式还有一周时间呢,不用那么着急。”
“行,行,多谢您的关心。”对面的口吻像是换了个人,毕恭毕敬。
“那就太感谢你了,我和时晴都好久没见面了,想跟她多聊一会儿。”
“没问题,你们慢慢聊,我先不打扰了。”对面忙不迭挂断电话。
“搞定了。”周韵珊把手机还给时晴。
时晴的耳根涨得通红,头快要埋进肩窝里:“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又不是你的错,”周韵珊说,“明摆着是她欺负人,想把麻烦的工作都推给你。”
“是啊,你脾气太好了,”王兴洋从旁附和,“下次遇到这种领导,不用客气,直接怼回去,免得对方得寸进尺。”
“嗯。”时晴点点头。
“不过没想到我们居然是同事,太巧了呀,”王兴洋说,“早知道平时就该多联系嘛。”
“是……是啊。”
汐音传媒的IT部和设计部位于不同楼层,电梯一个在高区一个在低区,没有交集,更重要的是,时晴只是一个普通的底层员工,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其他部门的主管。
王兴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你拿着,下次如果还有人找你麻烦,可以直接打我座机。”
“多谢。”
“举手之劳,”王兴洋冲她笑笑,“说实话,你的性格和江屿特别像,毕业之后,他也几乎不跟人联系,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过他有一点还是比你强的。”
“哦?”
“至少我喊他出来吃饭,十次他能有一次赏脸。”
周韵珊被王兴洋的口吻逗笑了,但很快又收起笑容,露出忧郁的神色。
时晴看在眼里,默默低下头。
在学生时代,周韵珊和江屿就是帆船搭档,一起参加过全国大学生比赛,感情也很深厚。
所以面对江屿的死讯,她的反应格外大。
三个人都没胃口,桌上的菜放凉了也没人吃,王兴洋看了一眼手机,站起身说:“不好意思,我要去一趟派出所。”
“派出所?”周韵珊也跟着站了起来,“遇到了什么问题么?”
“哦,没有,就是刘警官刚给我发消息,他办结案需要家属的签名,现在他们搞电子化,要在手机里签,两个老人都不太会操作,想让我去帮个忙。”
“哦,”周韵珊放下筷子,“我已经吃饱了,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不用,”王兴洋摆手,“我一个人能搞定,你还是去训练吧。”
“今天我已经请假了,你就让我一起去呗。”
“好吧,那我不拦你了。”
周韵珊点点头,随即转向时晴,问道,“晴晴要和我们一起么?”
“我……”时晴愣了一下,其实她也想为江屿的家人做些什么,奈何还没开口,就被周韵珊抢了先。
王兴洋看出她的犹豫,便替她解释说:“时晴最近工作忙,要不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呀。”时晴顺势点头,她习惯于听从别人的安排,很少主动坚持什么。
最终桌上的菜只吃了一半,餐馆老板见怪不怪,兀自走到门口,点燃一支烟。
时晴看着缓慢升起的烟雾,内心一片木然,江屿的死讯仿佛烂俗小说里的老套情节,一点也不真实。
饭后,她告别友人,独自钻进地铁,踏上返家的路。
她习惯性地缩进角落,拿出手机,打开同城app,在搜索界面里输入“霞礁基地 事故”的关键字,很快便刷到一个新鲜的讨论帖。
——听说霞礁半岛死人了,有人知道情况吗?
——我知道,5号台风登陆那天,死的是个海洋局的研究员,还挺年轻的。
——难怪门口停了一排警车,什么情况?
——好像是事故,失足掉海里了,第二天才被捞上来。
——天哪,好惨。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那么大的风也敢往海边跑。
匿名论坛里的言论肆无忌惮,甚至还有人贴了一张照片,看上去像是从远处的山上拍的,画质很粗糙,俯瞰的视角里,能看到海岸分界处的岩壁。
灰褐色的岩石上浮着一团异物,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一个人影,脸朝下趴着,头发盖住额头,看不清面颊,T恤和牛仔裤被水泡成深色,露出苍白的手臂。
岸上身穿警服的人影正向他靠近。
时晴的手指颤抖,飞快地把照片划出视野,然而照片里的画面像是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楼下有人谴责楼主不尊重死者,还有人向管理员举报发图者,但她已经无心再看,她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喉咙里涌上一股酸涩的味道,让她差点当场呕吐。
不知过了多久,地铁终于驶进劳动广场站,这是一处换乘枢纽站,周围小区密集,商圈众多,她租房的地方也在附近。
傍晚时段,出站口人山人海,她浑浑噩噩地钻出地铁,顺着汹涌的人潮往前走。
推车的小商贩在街边摆摊叫卖,空气里弥漫着油炸的味道,久违的喧嚣声令她感到有些恍惚,她停下脚步,望着西边染红半片天空的晚霞,大口呼吸,用烟火气来冲抵胸中的郁结。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清晰地意识到,江屿已经不在人世了。
大学时的江屿是模范优等生,绩点常年名列前茅,拿着高额奖学金,还没毕业就被海洋局提前录取。
与他相比,时晴则平凡得多,才华平平,容貌平平,就像一滴透明的水珠,毕业后便泯然于人海。
可老天爷偏偏如此不公,她还活得好好的,江屿却变成了照片里状貌凄惨的尸体。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时晴脑海里乱撞,她再一次取出纸袋里的沙漏,放在眼前端详。
沿街摆摊的小贩见状,扯起嗓门问道:“姑娘,要买礼物么,我这儿有各种流行的款式。”
时晴灵机一动,把手里的沙漏拿给对方:“您知道这款在哪里有卖么?”
小贩定睛看了一会儿,摇头说:“我没见过,这做工也太粗糙了,姑娘你上当了吧,不如看看我这里的,最新的网红款式,价格比网上还便宜,买贵了我退你钱。”
时晴没听清小贩后面的话,因为她的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她的体重太轻,踉跄了几步,沙漏从手中滑脱,眼看就要跌向地面。
她急忙伸手去抓,沙漏在她手心倒转一百八十度,盛满沙子的一侧被翻转到上方,细碎的沙粒顺着孔隙向下方的半球流淌。
紧跟着,太阳穴忽地传来一阵痛楚,周遭的风景在她眼前飞快地旋转,扭曲,像万花筒里的画面,往涡流中心的孔洞汇聚。
她还以为自己的低血糖犯了,于是缓慢蹲在地上。
半晌过后,旋转终于止住,她小心翼翼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地铁站口,但头顶的天空却变了一副模样,满天的红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沉的云层,像浸满水的棉花,堆积成厚重的黑团,云层之中传来轰隆隆的雷鸣,豆大的雨点随之砸落地面,方才与她攀谈的小贩也不再理睬她,而是埋头打包摊位上的货物。
地铁站里传出洪亮的广播声:“台风‘米歇尔’将于今夜在本市登录,气象台刚刚将暴雨警告升级为橙色,地铁将于19点停止运营,请市民们注意安全,减少非必要的出行……”
时晴揉了揉眼,定睛望向站口的LED指示屏,明晃晃的红字正在滚动播报台风预警,落款的日期是9月5日。
今天本该是9月9日。
时晴低头看向脚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身上不再是黑色西装,而是汐音传媒的白色文化衫,肩上还多了一只帆布包,已经水洗得有些变形——这是她上班通勤的装扮。
莫非方才沙漏意外翻转,竟将她送回了四天前的同一地点。
台风尚未登陆,也就意味着坠崖事故尚未发生,此时此刻,江屿还活着!
根据葬礼上高逸教授的说法,江屿刚刚和同事在附近的餐馆结束聚餐,很可能会搭乘地铁前往霞礁基地,如果她能在江屿上车前拦住他,就能挽救他的生命。
这个念头让时晴浑身发抖,她丢下手里的伞,冲进人群大喊:“江屿!江屿!”
周围声音嘈杂,很快把她的呼喊淹没了,她在地铁口左右踱步,凑近五颜六色的伞底,打量每个路过的行人。
终于,在一柄深蓝色的伞底,她看到了江屿的脸。
江屿的容貌和学生时代相比,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仍旧带着一双方框眼睛,梳着斯文的短发,因为走得太快,半边头发都被雨淋湿了。
时晴快步拦在他面前,大声说道:“你不能去!”
江屿惊讶地盯着面前淋着雨、神情歇斯底里的女人,愣了半晌才问:“时晴?”
时晴也愣了一下,点头说:“是我。”
眼下实在不是久别重逢的好时机,江屿皱着眉头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
“这不重要,”时晴也豁出去,一把抓住江屿的胳膊,“总之你不能回去基地,否则会没命的!”
“你说什么?”
时晴清了清嗓子,把刚才的话大声重复了一遍:“你不能去霞礁基地!否则你会死的!”
她确信自己喊得很大声,但江屿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茫然的目光盯着他。
难道江屿听不见她的警告?
时晴心急如焚,转而说道:“台风就要登陆了!现在去海边很危险!”
“我知道,”江屿耐着性子解释说,“但我收到了鹏程号的告警信息,船上搭载的仪器都很珍贵,容不得半点闪失,我去现场排查一下,很快就回来。”
“那你去找高教授,让他想办法!”
“我已经给他发消息了,再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导师?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但……”时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地铁里的播报又响了一遍,江屿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转身看了一眼LED屏,说,“不好意思,赶末班车,有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就来不及了!别去,你不能去——!”
时晴想要上前抓住江屿,然而后者脚步飞快,很快分开人群,穿过去程的闸机。
而时晴却被出站的人流挡住,没能追上驶出站台的末班地铁。
她只能回到路边,想要拦一辆出租车追上江屿,然而台风天里,空车寥寥无几,好容易拦下一辆,司机听到要去霞礁半岛,当即摇头拒载。
时晴穿梭在公路边候车的人群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一辆黑车驶过她的身边,透过副驾驶的窗口,她居然看到了高逸的脸。
“高教授!”时晴大喊,“高逸教授!求你救救江屿——!”
然而对方隔着玻璃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眼看车子加速,她不顾一切地拔腿狂追,因为跑的太急,身体撞上了路边摆摊的货架。
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架子上的货物也随之倾翻,散落满地,她忍着疼痛抬起头,看到摆摊小贩满脸怒意:“跑那么快干嘛!没长眼睛么!”
在小贩的骂声中,来往行人纷纷投来瞩目的视线,时晴狼狈地坐在雨里,心头涌上一阵绝望——就算回到事故发生前,她还是没有能力阻止事故发生。
江屿不该把沙漏托付给她,奇迹就算降临在她身上,也只会被她浪费。
丧气的念头像惊雷般划过脑海,与此同时,她的头顶也响起滚滚的雷声。
暴风雨来得愈发凶猛,而她感到头痛欲裂,眩晕不止,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离她远去,她只能捂着太阳穴闭上眼睛。
等她再次睁开眼,暴风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的晚霞。
她不知为何跌倒在地上,西装裙角沾了些灰尘,膝盖的手腕传来阵阵钝痛,看来这一跤摔得不轻,还好手里的沙漏完好无损,高处的沙粒已经全部流到低处,重归静止。
她拍拍屁股站起身,望向地铁站外的LED屏幕——时间又回到了9月9日。
几分钟前淋得她浑身湿透的雨,此刻已经蒸发得无影无踪。
刚才发生的一切,莫非是一场梦?
她收回目光,和街边的小贩对上视线,小贩突然眼前一亮,指着她说:“是你!那天就是你撞翻我的摊子!”
时晴也瞪大眼睛望着他,隔了半晌才问:“那天是什么时候?你再说一遍!”
小贩露出诧异的表情:“就是刮台风那天啊,我本来想骂你一顿,结果你倒莫名其妙地大哭,好像我是坏人似的……我说,你该不会忘了吧?”
小贩的话让时晴猛地打了个激灵,本不属于她的记忆随之涌入脑海,清晰得就像真的发生过似的。
——刚才的一切并不是梦!
她迫不及待摸出手机,打通王兴洋的电话:“你们还在派出所么?”
“刚办完结案出来,怎么了?”
“能不能等我一会儿,我有话跟刘警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