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这一回,我们讲汉赵帝国镇东大将军石勒,从一个流寇嬗变为一方雄主的现实选择和心路历程。
公元311年,六月,汉赵帝国始安王刘曜、征东大将军王弥等人,攻克洛阳,生擒晋怀帝司马炽。
攻打洛阳的时候,王弥先到一天,没等刘曜就抢先入了洛阳,刘曜就对王弥很有意见。拿下洛阳后,王弥劝刘曜说:
洛阳地处天下之中,山河四塞,城池和皇宫都是现成的,不用重新营建,您应当上报皇上(汉赵帝国皇帝刘聪),把都城从平阳(山西省临汾市)迁到洛阳。
刘曜认为天下未定,洛阳四面受敌,难以防守,不听王弥的建议,下令放火烧城。王弥骂道:
这个屠各崽子,岂有帝王的志向!
【我总觉得此时的匈奴高层,不应该再插羽毛了】
衣赐履说:北方少数民族(主要指匈奴),以部落为单位。进入塞内居住的,有十九个部落,屠各部最为豪贵,单于即出于该部,管理其他部落。西汉初年的头曼单于、冒顿单于(冒顿读如莫毒),都属屠各部。故王弥骂刘曜为“屠各子”。
两人相互怨愤,话不投机,王弥率军东下,屯驻于项关(河南省项城市西南顿镇)。前晋朝司隶校尉刘暾劝王弥说:
如今九州鼎沸,群雄并起,像将军您这样立下不世之功的,恐怕会不为所容诶(宇内不容)。将军自兴兵以来,何攻不克,何战不胜?现在您和始安王刘曜产生龃龉,是该琢磨琢磨文种之祸、范蠡归隐的时候了。我以为,您不如占据本州(王弥是青州人,本州指青州),立稳脚跟,以观大势,搞得好了,没准儿可以统一天下;最不济也弄个鼎足之势,做个孙权、刘备唔的。蒯通的计策,将军有必要细加思量啊。
王弥认为刘暾有理。
衣赐履说:刘暾说了一串儿典故。文种、范蠡帮助越王勾践,灭掉了吴国,诛杀了吴王夫差,立下不世之功。之后,范蠡劝文种一道离开,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文种不信勾践会那么没心肝,就留下来继续辅佐勾践,结果被勾践赐死。刘暾的意思是,王弥啊,你现在功劳太大了,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汉帝刘聪一定会收拾你的,你要提前作好准备诶。
蒯通,即蒯彻,是韩信的幕僚。韩信当了齐王之后,蒯通就劝韩信脱离刘邦,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韩信不听,最终被刘邦所灭。刘暾以文种提醒王弥自保,以蒯通激励王弥称霸一方。
这位刘暾,以前我们讲过多次。公元304年,惠帝司马衷被河间王司马颙挟持到了长安,刘暾留守洛阳。司马颙派使者到洛阳,打算毒死皇后羊献容。刘暾和当时的留台仆射荀藩、河南尹周馥等坚决反对,救了羊皇后一命。司马颙大怒,派人诛杀刘暾,刘暾投奔高密王司马略。后来,东海王司马越派人把司马衷接回洛阳,刘暾也就回到朝廷。羊皇后专门派人感谢刘暾,说:
赖刘司隶忠诚之志,得有今日。
刘暾于是“以旧勋复封爵”,加光禄大夫。
司马越看不上刘暾,总是防着他。怀帝司马炽即位后,任命刘暾为司隶校尉,加侍中。刘暾前前后后做了五回司隶校尉,都很称职。等到王弥、刘曜攻克洛阳,朝臣大多被诛杀,刘暾是青州东莱人,跟王弥是亲老乡,刘暾在老家声望极高,王弥甚为仰慕,因此救下刘暾,留在身边。
王弥和石勒,表面上关系不错,但内心互相猜忌。石勒发现,王弥这厮太过骁勇,所以对他特别加以防备。王弥攻破洛阳之后,大肆抢掠,然后,把抢到的美女和金银财宝,送了很多给石勒,以结其心。
刘暾劝王弥征召安东将军曹嶷,合兵攻打石勒(曹嶷是王弥的老部下,屯驻青州。公元309年,王弥向汉帝刘渊上书建议,以曹嶷为安东将军,攻打青州)。王弥觉得此计甚妙,就给曹嶷写信,让刘暾亲自前往联络。王弥又派出使者,邀请石勒一起到青州去。刘暾行至东阿(山东省阳谷县东北阿城镇),很不幸,被石勒的巡逻兵给抓住了,石勒看到王弥给曹嶷的书信,大怒,斩刘暾。但王弥并不知晓。
衣赐履说:我个人认为,刘暾委身于王弥,未必是真的愿意辅佐他。从刘暾的一贯行为方式来判断,我倾向于认为,他是想分化汉赵帝国,鼓动石勒、王弥相争,促使晋朝得渔翁之利。
大约在九月间,石勒攻破蒙城(河南省商丘市),生擒晋朝大将军苟晞,没杀,而是任命为左司马。汉帝刘聪擢升石勒为幽州刺史。
王弥听说石勒擒获了苟晞,虽然心里头很不痛快,但还是假装热情,给石勒写信说:
将军您擒获苟晞,不但没杀他,反而授予官职,简直是神来之笔啊(公获苟晞而用之,何其神妙)!如果苟晞做您的左膀,我王弥做您的右臂(晞为公左,弥为公右),咱将天下收入囊中,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石勒对手下干部张宾说,王弥位高而言卑,这个货是要算计我诶。
张宾说:
我看王弥有占据青州的意图,他本是青州人,这是人之常情,这与明公对并州的思念是一样的(石勒是上党人,属并州)。王弥现在还没有行动,就是怕明公在后面攻击他,因此,他一定已经有了消灭明公您的想法,只不过现在没有机会罢了。如今,若明公您不收拾他,等他和曹嶷联合之后,您后悔就来不及了。王弥现在军力不弱,您可以设计引诱他,伺机干掉他。
衣赐履说:王弥放低身段儿,表示要当石勒的左膀右臂,能屈能伸,确实是个人物。可惜对手是石勒,没能成功。后来,石勒灭掉了晋朝幽州刺史、大司马王浚,完全是山寨王弥的做法。
当时,石勒正在蓬关(河南省开封市南),与并州流民集团首领陈午交战,王弥也与另一位变民首领刘瑞对峙。王弥向石勒请求援助,石勒没有立即答应。张宾对石勒说:
明公正愁找不到引诱王弥的机会,现在上天把他交给您了,为何您不接受呢?陈午不过是庸碌之辈,根本不值得忧虑,而王弥却是人中英杰,应当趁此良机,把他干掉。
石勒于是率军突袭刘瑞军队,斩杀刘瑞,为王弥解了围。
【确实是个人物】
王弥大为高兴,认为石勒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戒备之心大减。
十月,石勒在己吾县(河南省宁陵县西南)邀请王弥来喝大酒。王弥打算前往,长史张嵩劝谏,王弥不听。王弥赴宴,与石勒喝得云里雾里,石勒暴起,一刀干掉了王弥,吞并了王弥的部队。随后,石勒向汉赵帝国皇帝刘聪上书,指控王弥造反,自己已经替朝廷清理了门户。
刘聪勃然大怒,派使者怒斥石勒说:
你擅自杀害朝廷重臣,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上!
刘聪骂归骂,但又担心石勒造反,所以还是给予石勒赏赐,以安其心,命石勒以镇东大将军,督并州、幽州诸军事,兼并州刺史等。
衣赐履说:手中有兵有粮,皇帝也奈何不得。历代帝王,像防贼一样防功臣、防大将,也是没有办法。军阀在争霸过程中,手下的猛将,往往会反叛,这个矛盾几乎无解。这样,回头审视刘邦、刘秀,以及曹操、孙权、刘备等人,才更加能够理解,这些领袖人物的个人魅力。
我不由想,石勒这样的人,谁用得了?
不久,原晋朝大将军苟晞,与人密谋叛离石勒,石勒知悉,连同苟晞的弟弟苟纯一道,全部诛杀。
十一月,石勒率军在豫州各郡之间扫荡,大肆抢掠,然后屯驻于葛陂(河南省平舆县东。陂读如杯),这个时候,他动了要打江东的念头儿。
公元312年,二月,石勒在葛陂修筑营垒,征税造船,打算进攻建业。镇守建业的琅邪王司马睿,调集部队出镇寿春(安徽省寿县),任命镇东长史纪瞻为扬威将军,抵御石勒。
这时,老天就跟漏了似的,大雨倾盆,女娲娘娘也不来补天,雨一下就是三个月,一天也没停过。石勒军中缺粮,又发生瘟疫,兵士死了一大半。石勒听说建业方面的军队即将到达,就召集文臣武将开会讨论。
右长史刁膺建议,咱可以先向司马睿求和,请求戴罪立功,替他扫平河朔(泛指黄河以北的地区),等司马睿退军之后,咱再想办法收拾他。石勒听后,一声长叹。中坚将军夔安建议,现在军营都快被大水淹掉了,先移防到地势高的地方再说。石勒说,夔将军有些胆怯啊!孔苌等三十多位将军,请求率军夜袭寿春,砍了敌人将领的首级,抢他们的地盘,吃他们的粮食,然后攻取丹阳(即建业,江苏省南京市),一举平定江南。石勒笑了,说,这真是勇将的计策啊!各赐孔苌等人铠甲一副、马一匹。石勒又问张宾,说,张先生怎么看?
张宾也笑了,说:
明公攻陷洛阳,囚禁了晋朝的天子,杀了一大堆亲王公卿,您的手下凌辱晋朝的嫔妃、公主,就算把您的头发都拔下来,一根儿一根儿数,也抵不了您对晋朝犯下的罪过。现在,您要是以臣子的身份去侍奉晋朝,这不是扯淡吗?去年,咱斩杀了王弥,就不该东下跑到这里。现在,方圆几百里大雨不止,这就是上天告诉您,不能再在此地逗留了。
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有三台(三台,位于邺城西北,中央铜雀台,高十丈,房舍一百零一间,称中台;南方金雀台高八丈,房舍一百零九间,称南台;北方冰井台,也高八丈,房舍一百四十五间,称北台),易守难攻,西临大汉都城平阳,山河隔阻,四面要塞,我们应当北上占据那里,经营黄河以北地区。河北地区稳定后,天下还有人能与明公争衡吗?现在,司马睿派军保卫寿春,只是害怕您去攻打。他们一旦听说我们离去,对他们而言,就是大功一件,还有谁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打我们呢!您应当下令辎重部队先行北上,您则率大军开往寿春,假装要进攻他们。等辎重部队走远之后,我们再徐徐撤军,哪里需要忧虑进退无路呢!
【张宾就是石勒的王猛】
石勒听完,非常激动,撸起衣袖,捻着胡须说,老张说得对啊!
说着,回过头来对刁膺说:
老刁,你的任务是辅佐我成就大业,居然出了投降司马睿的馊主意,讲真,这应该是要杀头的!我知道你平素就胆怯怕事,再饶你一回。
于是,石勒把右长史刁膺贬为将军,以张宾为右长史,从此称张宾为“右侯”。
石勒率军,从葛陂出发,派侄子石虎率二千骑兵向寿春开进。石虎军正好碰到晋朝的数十艘运输船,上面全是米和布。将士们眼睛都绿了,立即冲上去抢掠,别的啥都顾不上了。这时,晋朝扬威将军纪瞻率伏兵杀将出来,杀得石虎落花流水,掉水里淹死的有五百余人。
衣赐履说:联系上下文语境,数十艘船上的米和布,应该是诱饵,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物资。
纪瞻追出一百多里地,碰到石勒的大军。石勒也很紧张,以为碰到了司马睿的大部队,严阵以待,纪瞻担心石勒设伏,不敢造次,便退守寿春。
石勒大军北上,所经之处,老百姓坚壁清野,啥也抢不到,军中断粮,据称出现煮食士兵充饥的情况。
六月,大军到达东燕(河南省延津县东北),听说汲郡(河南省卫辉市)人向冰,聚集了几千人,在枋头(河南省淇县东南淇门渡)修筑了营垒。石勒打算北渡黄河,又担心遭到向冰的阻击。
张宾说:
听说向冰的船只,全都停泊在河面,我们应该挑选敢死队千人,偷偷渡河,抢夺他们的船只,运送大军渡河。只要渡过黄河,擒获向冰,易如反掌。
七月,石勒派支雄、孔苌等人,从文石津(河南省滑县东南古黄河渡口)绑扎木筏偷渡,夺取了向冰的船只。石勒率军从棘津(河南省卫辉市东古黄河渡口)渡过黄河,随后,大破向冰,夺取了向冰的全部物资,石勒军士气大振,于是,奔赴邺城。
晋朝并州刺史刘琨的侄子、北中郎将刘演,率军镇守邺城。石勒大军到达,刘演退守三台。刘演的部将,临深、牟穆等人率众数万,向石勒投降。
衣赐履说:此处的数万,我理解不是军队数万,而是军队和老百姓一共数万。
石勒手下的将领们都嗷嗷叫,争着要攻打三台。张宾说:
刘演虽然兵力微弱,但也还有几千人马。三台险峻坚固,即使强攻,也很难立马就拿下。咱偏偏不打它,咱到别的地儿去,它反而会崩溃。现在,幽州刺史王浚,并州刺史刘琨,这哥儿俩才是您的主要对手,应该先收拾他们,刘演,不过一个小角色,不用搭理他。当前,天下鼎沸,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您虽然拥有强大的军队,但您永远都在行军的路上,人心思定,永远在路上,如何掌控天下?
以我的愚见,不如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先给它占起来,粮食、物资,能储存多少就储存多少,表面上尊奉平阳的朝廷,暗中谋取幽州、并州,这是王霸之业啊!得地者昌,失地者亡。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和襄国(河北省邢台市),都是赵地的故都,依山凭险,适合固守,可以选一个,作为明公您的根据地。然后,您再派出猛将,授予他们奇谋妙计,推翻腐朽的,兼并弱小的,攻打不服的,消灭各种牛鬼蛇神,则王业可成!
【不晓得这个三台画得对不对】
张宾一席话下来,石勒激动得胡子乱颤,他紧紧抓信张宾的手,说,老张,你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于是,石勒大军,占据襄国。
衣赐履说:这是石勒、张宾版的隆中对。石勒自公元305年的七月,加入了造反的队伍,东拼西打,至今已经七年,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根据地。从此,石勒从一个只知道烧杀抢掠的流寇,成长为一方雄主。
张宾这样的汉人士大夫,已经不再以维护晋朝正统为己任了,他们辅佐谁,并不看这个谁什么出身什么民族什么主张,而是看这个谁能不能为他们提供自我实现的平台。某种角度看,这一时期,是汉人士大夫个性觉醒的时代。
张宾又对石勒说:
现在,我们把根据地建于襄国,刘琨和王浚必定非常忌惮,我担心,城墙没有加固,粮食尚未备足,这两个家伙就来寻我们的晦气。我听说广平郡(河北省曲周县东北)各县的秋粮即将成熟,现在应该派出将领抢收粮食。同时,派使者前往京师平阳,向朝廷说明我们镇守襄国的缘由。
石勒同意。于是,向汉帝刘聪上表,又下令诸将领攻讨冀州各郡县,抢到的粮食,全都运到襄国。
之前,襄国一带传唱一首童谣:
革在左力在右,让去言或入口。
至此,石勒在襄国扎根。
衣赐履说:大家猜猜看,这首童谣是什么意思?呵呵。
【这不是石勒,这是金兀术】
汉帝刘聪下诏,任命石勒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冀幽并营四州(此时并没有营州,史书记录有误),杂夷征讨诸军事,冀州牧,进封上党郡公,食邑五万户,开府,幽州牧,东夷校尉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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