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义兴巷的早市上,豆腐摊子前排了五六个人。站在最前面的是王大妈,她袋子里装着菜籽油瓶,油渍染出一片湿痕。今天她点名要林大叔的老豆腐,说只有他做的嫩。
我站在旁边的小摊买萝卜。听着林大叔笑骂王大妈:“天天挑,挑得我头都大了。”
十几年如一日,我几乎每天都会来这条街。先是陪我姐,后来是一个人。街角那家门脸不大的电器维修店是我的,虽然才开了三年多,但周围人都认识我——“修家电的小刘”,尽管我今年都四十出头了。
维修店本不是我的主业。我在县城一家电器厂做了二十多年的技术员,工资不高不低,日子也过得去。姐姐家就在城南,姐夫早年出意外去世,姐姐一个人拉扯外甥小峰长大。因为只有这么一个亲人,我隔三差五就来看看。
小峰从小学习不错,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上个月,姐姐走得突然,说是突发脑溢血。那天我刚给一户人家修好冰箱,电话就来了。赶到医院时,姐姐已经走了,嘴角还有点血迹,像抹了口红似的。
料理完姐姐的事,我搬来和小峰一起住。那时他大学刚念了一年半。原本以为他会好好念完大学,结果前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提着行李箱回来了。
“舅,我被学校劝退了。”
屋里的电视正放着综艺节目,观众的笑声格外刺耳。小峰脸色发白,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他放下行李箱,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像是慌忙间收拾的。
我先倒了杯水给他,没问原因。他喝了一口,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

“打架了?”我问。
“嗯。”
后来我才知道,小峰在学校为了宿舍里一个被欺负的同学出头,和几个混混打了一架,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学校某领导的亲戚。学校怕惹麻烦,给了个”自愿退学”的台阶,实际上是被劝退了。
那晚上我们没多聊,我只是说:“饿了吧,先吃饭。”
冰箱里只有半颗白菜和两个鸡蛋。我用姐姐留下的老式铁锅炒了个蛋炒饭,放了点老干妈,香得很。小峰几口就吃完了,碗底还用勺子刮了又刮。
“还吃吗?”
“不了,舅。”他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又憋回去了。
就这样,小峰回来了。开始几天,他整日窝在屋里玩手机,门都不出。我也没逼他,每天该上班上班,晚上回来就在小阳台上抽根烟,看着远处的楼顶和天空。这片老城区的楼都不高,傍晚时云彩就像撞到烟囱上,又软又低地压着。
第三天晚上,他突然问我:“舅,你说我现在干什么好?”

我掐灭了烟头,想了想说:“你想干什么?”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给他什么建议。我自己这一辈子,从技校毕业后就进了电器厂,朝九晚五,退休金有着落,算是个安稳的命。但这年头,没有文凭,路怎么走?
“要不先找个事做着?”我试探着说。
小峰低着头,手指在塑料桌布上划来划去。桌布已经很旧了,边角处磨出了白痕,是他小时候坐在这里写作业时留下的。
“你不是说想开个小店吗?”他突然抬头问我。
确实,我常和姐姐提起,说等退休后或许可以开个维修店,不为挣钱,就是找点事做。我有手艺,修个电视冰箱什么的不在话下。
没想到小峰还记得这事。
“嗯,是提过。”

第二天一早,小峰居然起了个大早。我正要出门上班,他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
“舅,我陪你去厂里。”
一路上他问东问西,问我每天修什么电器,遇到过什么难题,工资多少,加班多不多。我一一作答,心里却纳闷他怎么对这些感兴趣了。
到了厂门口,他说:“舅,我回去了,晚上见。”
晚上回去时,小峰正在看视频——居然是家电维修教程。他看得入神,连我进门都没注意到。
“想学啊?”我放下包问。
他有点不好意思:“嗯,看看而已。”
接下来几天,小峰跟着我去厂里,在我旁边看我修东西。厂里人问起,我就说是外甥来见习。小峰聪明,看几遍就能学会简单的故障排除。有时候我忙不过来,他已经能帮我递个工具、测个电压什么的。
一个月后的周末,我正在阳台上给邻居家的电风扇上油,小峰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沓纸。

“舅,你看。”
是几份房租合同。原来他这些天不只是跟我学修理,还在城南一带物色铺面。他找到了几个选择,最便宜的是义兴巷深处一个十几平米的小门脸,月租六百。
“你想开店?”我有点吃惊。
“嗯,维修店。你教我,慢慢学。”
我心里叹了口气。一个刚退学的孩子,怎么能撑起一个店面?何况开店需要本钱,不只是租金,还有工具、配件、装修…
“你想过成本吗?”
小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
“我算过了,租金加基本装修,再买些必备工具,大概需要三万左右。然后每月的流水…”
我没想到他考虑得这么周全。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心里突然一动。这孩子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那钱呢?”
小峰咬了咬嘴唇:“我…我想问舅舅借。”
我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有些积蓄,这些年一个人,花销不大,加上姐姐留下的一点钱,存了十来万。但我担心他年纪轻轻,没经验,这钱打了水漂怎么办?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连忙说:“舅,我一定会还你的!我已经想好了,前期主要接些简单的家电维修,收费合理点,先积累客户和口碑。等有了稳定收入,再扩大规模…”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想了很久。第二天早上,我从银行取了五万元,交给了小峰。
“这是借你的,不是给你的,记住了。”我故意板着脸说。
小峰眼睛亮了起来,使劲点头:“舅,我一定会成功的!”
就这样,小峰的维修店开张了。店名很简单——“小峰电器维修”,就在义兴巷的深处,靠近早市的地方。
刚开始生意冷清,一天能有一两单就不错了。小峰就在门口摆把椅子,一边看维修教程,一边等客人。我下班后也会去帮忙,教他一些技巧。遇到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就接手。

半年后,情况渐渐好转。城南这边老小区多,家电故障也多,尤其是夏天空调故障一大堆。小峰的手艺越来越熟练,收费比正规维修点便宜,态度又好,慢慢有了回头客。
冬天到了,生意又冷清下来。一天下着小雨,我去店里看他,发现他正在捣鼓一台旧电视。
“客人的?”
“不是,从废品站淘的,才花二十块。”小峰头也不抬地说,“修好了能卖二百多。”
我这才知道,他开始琢磨起了”家电翻新”的门路。从废品站或者网上收些旧家电,修好后低价卖给附近的住户或者外来务工人员。
那台电视他修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挂在店门口卖了二百五。挣到钱后,他笑得像个孩子。
“舅,等我多挣点,先还你钱!”
我摆摆手:“不急,你先把店做起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小峰的店渐渐有了名气,不仅是维修,他开始做家电回收、二手买卖,甚至帮人装宽带、修手机。店面也从当初的十几平米扩到了隔壁的两间门面。

有一次,他给一个老太太修收音机,那收音机至少有三十年了,零件都找不到了。小峰硬是从别的旧机器上拆了配件,修好了。老太太感动得直掉眼泪,说那是她老伴留下的唯一念想。
后来我才发现,小峰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他不仅仅会修,还善于和人打交道。客人来了,他总会问寒问暖,记住他们的情况,下次再来就能叫出名字。时间久了,整个社区的人都认识他,有什么电器问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我渐渐不太去店里了,他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助。偶尔路过,会看到店里挤满了人,有来修东西的,也有来闲聊的。小峰在人群中忙碌的身影,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去年春节前,小峰突然对我说想再扩大规模,租下整条巷子入口的大门面,做成一家综合性的家电服务中心,不仅修理,还卖新机器,做安装和保养。
“舅,现在新楼盘多了,家家都要装新电器,市场大着呢!”
我有些担心:“这投入可不小啊。”
“我有准备了。”小峰神秘地笑笑,没再多说。
直到今年三月,也就是他开店整整三年后的一天,小峰请我吃饭。在一家不算太高档但很整洁的餐厅里,他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文件袋。
“舅,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张房产证——城西新区的一套两居室,90平米,房主名字是我的。
我愣住了:“这…”
“这是还舅舅的钱。”小峰笑着说,“不只五万,是五万的十倍还多。”
我连忙推回去:“胡闹!我借你是让你还这个?”
小峰却很坚决:“舅,如果没有你当初的信任和支持,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妈走了,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这套房子我准备了好久,就是想给你一个安稳的晚年。”
我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饭后,小峰开车带我去看那套房子。是个朝南的单元楼,采光好,周围配套齐全。屋子已经简单装修过,家具也都配齐了。
“你什么时候…”
“去年开始准备的。”小峰带我参观着,“你看,这阳台宽敞,我特意选了顶楼,晚上你可以在这抽烟看星星,比咱家那小阳台强多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浮现出三年前那个提着行李箱回来的落魄大学生,和如今这个自信成熟的年轻人。
第二天,我去了小峰的店—现在应该叫”小峰家电”了,占了整整三个门面,里面琳琅满目,从小电扇到大冰箱应有尽有。两个年轻人在店里帮忙,一问才知道是小峰雇的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