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罗索霍瓦茨基《沙漠奇遇(完整版)》(1961)

柯远说文学 2024-08-30 13:29:11
网上流传甚广的《沙漠奇遇》为缩减版(3580字)。完整版(6290字)首发于《科幻大王》1997年第3期39-42页,[前苏联] 伊·罗索霍瓦茨基 著;长榴 译。 ———————————————————————————— 起伏的地平线上一抹血红。夕阳西沉,绽射出几束长长的余辉,和大地告别。 他站在硕大无朋的两座雕像脚边环顾四周,朦胧地感到:这儿有什么东西变了。究竟是什么呢?却无法确定。惶恐不安之感擭住了他…… 他是一个考古学家,那稍稍绷紧的瘦削身段和被风吹得粗糙的褐色面庞比起来,要显得年轻些。脸上有一双疲倦的、过于安祥的眼睛,不过,一旦这双眼睛谛视熟悉的物体,它们立即变得神采奕奕,炯炯发光。那时你才明白,这是一个由烈火般材料制成的人,恰如那轮照耀着他的红日。 现在人们称呼他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布加金,但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她叫他“米沙”①,并且“沙”字咬得特别重。 这是五年以前的事了,那时他正在准备学位论文的答辩,而斯维塔②在读大学的最后一学年。她说:“实地考察对写毕业论文很有必要。”于是,他设法让她参加了考察队。一般说来,他对她总是有求必应……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露出一丝笑容,嘴角微微一翘,突然,它们往下一沉,双唇便愣愣地僵住不动了。 “这儿有什么东西变了吗?又有什么东西可能发生变化呢?”他环视四周的沙丘,向自己发问。当时发生的一切,直至细枝末节重又浮现在眼前。 ……第三次前往古城遗址的途中,四名考古队员掉队,在沙漠中迷了路。就在那个时候,他们偶然地在沙丘之间发现了这些雕像。那男雕像的身材比女雕像略微高些。他们的脸,记得很清楚,是用粗线条雕刻出来的——几乎分辨不出鼻子,也看不出耳朵,宽阔的嘴巴只是个窟窿。在这张脸上,一对轮廓分明的眼睛尤其显得异样,甚至极不自然。菱形的瞳人、网膜上的青筋,以及直撅撅的梳形睫毛十分醒目。 雕像的身材很不匀称,令人诧异:躯干和胳膊很长,两腿却又短又细。 考察队员们争论不休,可是终究不能确定这些雕像属于哪一种文化,哪一个时代。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自己乍一看见那雕像眼睛时的感受。他呼吸急促,呆若木鸡,无法把目光从这对眼睛上移开。接着,他受到某种莫名其妙的外力驱使,伸开双臂,竟梦游般地向雕像走去,直至他的胸口撞到一座雕像的脚,方才停住,并当即感到大腿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他将一只手伸进口袋,不禁哎呀了一声,黄铜烟盒滚烫,仿佛在火上烤过一样。 米哈伊尔定了定神,朝四周扫了一眼。历史学教授两眼瞪得像铜铃,臂膀紧贴着身子,纹丝不动地愣着。他比那些雕像更像雕像。 就连一直对任何事物都不以为然的费多罗夫也承认,他在这儿“感到有点不太自在”。斯维特兰娜一见雕像便柔弱无力地叫了一声,紧紧依偎在米哈伊尔身上,下意识地寻求着保护。 正是她的孱弱使他产生了力量,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保护人——应该既有力又坚强——因此克服了面对雕像眼睛所产生的恐惧心理。 大家说得很对,在考古学家阿廖沙·费多罗夫身上显然有着物理学家的气质。他偷偷地干了一件考古工作最忌讳的事情——从女雕像的脚上敲下了一小块标本,打算带回实验室进行研究,以确定这些雕像取材于什么物质,那种物质不同寻常——它有着某种涡形的纹路,表面还蒙着一层蓝色的液滴。 几天以后,一架飞机发现了迷路的考古队员。他们便怀着早日重返沙漠研究雕像的夙愿,飞回了列宁纳巴德。 可是,伟大的卫国战争爆发了。斯维特兰娜和米哈伊尔双双上了前线。历史学教授在列宁格勒被围困期间与世长辞。阿廖沙也在一次实验室爆炸事故中罹难,爆炸正是在阿廖沙研究那雕像的物质时发生的。一位实验员断定,肇事的祸根就是那小块物质。他说,它犹如一种活性极强的酶,能加速一些反应,延缓另一些反应。正因为如此,易燃物质猝然起了火…… 战争结束,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和斯维塔恢复了以往的生活,重新开始原先未完成的事业。当然,首先是去探究雕像的奥秘。他们得知,1943年曾有一支不大的考察队到发现雕像的沙漠里去过,但是并未找到雕像。也许,它们被沙漠覆没了。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着手组织一支新的考察队。这一次斯维塔未能伴随前往——两个月前她生了个儿子。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亲自飞到列宁纳巴德,从那儿再起程向沙漠进发。就在那儿,在和向导们谈论的时候,他听到一个有趣的传说,使他陷入了沉思。 老早,老早,很多世纪以前,一群加兹鲁弗族人,为逃避敌对的部落,背井离乡,在沙漠中迁徙跋涉。由于炎热和干渴,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们的肚皮干瘪得贴到脊梁骨上。 在这种情况下,部落的酋长便把一个最美丽最年轻的姑娘作为贡物,来祭祀那些万恶的神灵。他祈祷说:“诸神呵,不要抛弃我们吧!风神、灼人的光神、沙神、气神呵,救救我们吧!” 看来,这个异教徒还要向那些神灵念念有词不知多少时候。 但是,那些迁徙者突然发现有一块东西飞离太阳,直奔大地而来。眼看着它越来越大,竟变成一柄弯曲的火剑,迁徙者们全都以额触地,他们捂起耳朵,害怕听到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怒号和呼啸。就在这时,一阵可怕的飓风袭来,顷刻间,那么多的男人和女人中就只剩下了三个幸存者。 这三人又在沙漠中跋涉了14天,看见远处有些熠熠发光的山峦,光秃秃的,样子就像互相衔接的巨环。异教徒们惊恐万状,狼狈逃窜。在沙漠中他们又流浪了不少日子,最后仅有一人死里逃生,向人们讲述了这一切……于是,伊斯兰教的教士们便发布了一条严格的禁令:所有商队都必须绕道而行,不得经过那些圆环所在的“圣地”。 如果行人因迷路走近那些圆环,哪怕离他们五箭之遥,都会死于莫名其妙的疾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想道。他终于在一位古代历史学家的手稿中找到了证实这一传说的依据,这位历史学家谈及陨落到地球上的星辰,谈及飓风和迁徙部落的毁灭。 于是在考古学家的头脑中产生了一个不太肯定的设想:也许某个时候曾有一艘宇宙飞船在沙漠中着陆。也许正是飞船中有理性的生物留下了这些雕像,作为到过地球的标志。 这样的设想对雕像奇怪模样,对构成雕像的神奇物质,以及其它许多问题都能作出解释。但是,这种解释也并非无懈可击。 最令人疑惑不解的是,从未有人谈起过有什么神秘莫测的生物从沙漠中走出来。要知道,那些天外来客肯定会对新发现的行星上的居民深感兴趣,并想方设法与他们交谈的。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迫不及待地希望尽早验证自己的假设。终于,考察队的一架飞机在飞越沙漠上空时发现了寻觅已久的雕像,以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为首的考察队立即踏上了征途。 ……现在他正站在雕像面前。他,在战争中成熟了,变得粗犷了;他,不苟言笑.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感情和冲动。他想:“这段时间我可真是感受无穷啊!探索、动荡、论文答辩、儿子出世;前线、战火、死亡、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从外人变成知己,有的则离开了人世。在前线,对军官们来说,1年可折合4年军龄,但事实上,这1年能抵得上10年、20年,乃至整个人生。我们懂得了许多事物的真正价值,我们更清楚地了解到了什么是幸福、生活、忠诚,也体会到了一口饮水的珍贵。” 他又联想到儿子,脸上漾出了温柔的笑容。 他回忆起就在这片沙漠里发现的古城遗址。在一座房屋的废墟中,他找到了一个妇女的石膏头像。这头像如同陈列在爱尔米达日③。凡是看到它的人都惊叹不已:一个普通妇女,当她心中充满爱的时候,她的脸竟会变得如此美丽。所有的人都愿自己能配得上这样的爱情。 “这就是一个佚名雕刻家的生活和劳动所留下的一切,”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想到,“但是,人们在参观了他的创作之后,变得更加高尚、更加纯洁,难道这一切不是足够了吗!” 他设想他本人将会留下些什么:研究成果、论文、发掘出的古物。这些东西记录下一小段历史,这历史有时是血迹斑斑和残酷无情的,有时是失去理智和卑劣低下的,有时却是雄伟壮丽和光辉灿烂的,不管怎么说,它总是指引着通向未来的道路。他还会留下儿子、儿子的儿子、重孙、事业…… 而斯维特兰娜会留下什么呢?她始终是一个谦虚的助手。但是,如果她不同他相依为命,他今年能这样在帕米尔进行考察吗?他能在关于古城的著作的扉页上写上“献给亲爱的斯维特兰娜”吗?那些念到这一献词的读者会不明白她是他的什么人吗? 落日尚未全部从地平线隐去。那儿,沙砾似乎正在熔化,犹如一条奔腾的火龙,一阵风吹过,沙子簌簌作响。只有雕像突兀而立,纹丝不动,比这沙漠更缺乏生气。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乂想到,整整五年,它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矗立着,风雨泄怒于这些人造的障碍,从四面八方侵蚀它们。时光像沙子一样从他们身边流逝,带走了人间的欢乐与痛苦…… 尽管如此……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总觉得这儿发生了某种变化,只是看不出变化在哪里。 为此,他既感到生气,又感到惶惑。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把它打开……取出一张照片……瞧,这是他自己,那是斯维特兰娜,对面……则是那些雕像……但,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不可能!不可能!……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把目光从照片移向雕像,然后重又移回照片。照相机是不可能出差错的。莫非是他的两只眼晴看花了不成?他走近一些,又退后几步。不,眼睛并没有看花。 照片上,那座女雕像笔直地站着,两手下垂,而现在,她已改变了姿势:两膝微屈,一只手伸向脚边——伸向被敲掉一块的那个地方。而那座男雕像向前跨了一步,朝那女雕像侧过半边身子,仿佛在庇护她。右手伸向前方,握着一件什么东西。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对于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来说,周围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他的脑海里,除了雕像,再没有其他任何事物。他两眼闪闪发光,被太阳晒成褐色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现在,他仿佛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他想起了斯维特兰娜讲过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摆脱这样的印象——它们是活的。” 他的思路中断了,一个又一个知识的画面在记忆的屏幕上闪过:大象可以生存几十年,而某些种类的昆虫却只能活若干小时。但是,如果对某只大象和某只昆虫一生的动作分别进行统计,结果可以表明,它们的数量却是几乎相等的。 新陈代谢和生命持续的时间并不固定。它们因物种而异,差异幅度极大。例如,葶苈属植物的全部生长过程在五六周内即可结朿,但红杉属植物却要生长几十年。 就地球上的牛物而论,生命的基本过程所持续的时间也相去极远,以致一种生物与另一种生物相比,差异就像1天与10年或100年相比那样悬殊。 老鼠把食物全部消化掉,至多不过需要一至一个半小时,而蛇却要几个星期。 某些细菌的细胞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发生分裂,而许多高级组织的细胞却要好几天才能分裂一次。 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空间,都有自己的生命期限……对于动作迅速的蚂蚁来说,软体动物简直如同化石……如果再想一想那些蛰伏现象,那就更……。一个中心思想已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 两座雕像纹丝不动地矗立在他面前。但他已领悟到这静止不过只是一种假象。他还揣测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雕像,而是……不用说,是来自其他行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他们由另一种材料构成,他们有自己的时间。我们这儿的100年,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瞬间。显而易见,他们那儿生物界的运动过程,也是按另一种节律——较慢的节律进行的。 这个女人感到脚上疼痛,并开始对此作岀反应,竟用了五年时间。男人则用五年时间才向前跨了一步。 五年啊……他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在这段时间里经过了漫长的生活历程,他认识了许多同志,也失去了许多同志,他对自己有了正确的认识,并在战火中体验到了爱和恨。他经受了千辛万苦,尝到了痛楚、绝望、欢乐、悲伤和幸福的滋味。 而这些雕像的神经脉冲却缓慢地沿着他们的神经系统向前传送,向那女人发出疼痛的信号,向男人发出危险的信息。 他经历了多次厮杀,遍体鱗伤,受尽折磨,然而不屈不挠,迎来了胜利。那柔弱的女郎,他的妻子,则与他并肩前进,同甘苦,共患难。 而那个一直被认为是雕像的妇女,这些年来一直把手伸向感到疼痛的地方,男人则抬腿,以迎着危险再跨前一步。 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却非常清楚,自然界一切都可能发生。它千姿百态,变幻无穷。 “再过几十年,”他想到,“我将死去,然后我的儿子也会死去,但他们却依然如故,甚至不会知道世上还曾有过我,有过我儿子这样的人我们的时间从他们脚旁飞快地流逝,对他们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所有苦难,我们的快乐和艰辛对他们来说也毫无意义。他们只会对许多代人的共同事业作出正确的评价。” 他又马上问自己:“他们会作出正确的评价吗?也可能事情正好相反。由于几年前人们不怀恶意地给那妇女造成的痛苦,那男人举起了武器。但他什么时候才射击呢?还要过多少年?几百年?几千年?……在遥远的未来,人们将要为自己远祖的错误付出代价。这又是什么样的武器呢?它的杀伤力强吗?怎么才能制止它伤人呢?”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对源源涌来的问题关上了闸门。地球上的居民要对付这些天外来客是轻而易举的。可以击落那男人手中的武器。也可以用钢缆把这些生物搁绑起来。归根结底,谁的时间推移得快些,谁将取得胜利。 可是怎样去和这些天外来客交往?怎样去了解他们的故乡,并向他们介绍地球呢?须知,今天向他们提出的问题,要过几十年才能为他们所理解,待他们对此作出答复那又得过去几百年。 何况,地球居民和天外来客取得哪怕是最起码的相互了解,也必须提出许多问题。这样就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并且,这些由祖先提出的问题,对后人将失去任何意义,他们将提出自己的问题……这样,又要过去几千年…… 这对天外来客来说,只不过是一刹那,但对于地球居民,却是许多个时代。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现在不敢去考虑自己的生命期限。 它是多么微乎其微,一瞬即逝,如同沧海一粟!他的生命这么微不足道,但他自己却把它看得如同整整一个时代。那他算是什么呢? 为什么而活着?身后又能留下些什么呢?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抬起了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回答这最后一个问题,但他却能回答:将会留下他的事业—他所打开的那些历史篇章……他的时光并未虚度。现在,这就是证据:五年来,他变得如此聪明和老练,以致领悟到了从前不能想象的事情。他识破了雕像的奥秘。 考古学家思潮澎湃,浮想联翩。这位学者现在领悟到:他的忧虑是多余的。地球居民一定能找到与天外来客交往的办法。那些今天还办不到的事情,明天一定能够成为现实。后人一定能加快天外来客身上的生命进程。 而他的生命则和所有人的生命一样,不会受任何期限的制约。说得确切一些,这个期限要由各人自己来决定。有的人生活得毫无价值,庸庸碌碌,另一些人却生活得高尚伟大,丰富多彩。“瞬间”这个概念是非常相对的。人生的一秒钟并不是钟表的“滴答”一声,而是人在这一秒钟内所做的事情。这一秒钟可以是无所作为,也可以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当牛顿提出他的著名的定律时,难道他那一“瞬间”抵不上几百年?难道列奥纳尔多·达·芬奇或者罗蒙诺索夫的一秒钟仅仅是钟表计量的结果? 一秒钟内,地球运行一定的路程,风儿掠过一定的距离,蚂蚁爬过一段小路。人可以根本不介意一秒钟时间,但也可以用一秒钟时间一按电钮将火箭送进太空,可以无聊地打一个呵欠,也可以发现一条新的自然规律。 时间是自然界的万物之主,而人则是自己时间的主人。 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陷人了沉思:这些天外来客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一生中做了些什么?比他做得多些,还是做得少些? 沙漠尽头火红的地平线正在渐渐地暗淡下去,一堵墙垣似的火烧云早已隐没在沙丘后面,唯有一长束桔红色的余辉告诉人们,太阳是被不可抗拒的时间送走的。 天外来客洒下长长的身影,和米哈伊尔·葛利戈里耶维奇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他们彼此对峙着——都是高级生物,如此差异悬殊,然而毕竟如此相似。是啊,只有他们,因为是有理性的生物,才能不受时间的制约,使自己的生命或者毫无价值或者流芳百世…… ———————————— ①米沙是米哈伊尔的爱称 ②斯维塔是斯维特兰娜的爱称 ③列宁格勒美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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