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庄王氏老宅的梅花总比别处开得早。腊月里第一场雪刚落,十六岁的王贞姑便立在东厢廊下,看那虬枝上的红蕊破雪而出。她腕间缠着素纱,隐约透出淡粉疤痕——那是三日前为久咳的夫君割臂煎药留下的。
"嫂嫂又读《列女传》?"小姑捧来手炉,见她膝上摊开的书页被泪水洇湿,叹道:"何苦总看这些伤心故事。"贞姑指尖抚过曹娥投江的插画,檐角铜铃忽被北风撞响,惊得书页翻飞如蝶。恍惚间似见画中女子走下,衣袂飘飘立在她跟前:"痴儿,你可知何为贞烈?"
窗外传来呛咳声。贞姑急步踏入西厢,见夫君伏在榻边,帕上猩红刺目。她悄然解开纱布,刀刃正要落下,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贞娘...莫再自伤..."书生眼底映着雪光,像将熄的烛火:"我死后,你当如书中所载..."
话音未断,北风骤烈。满室药香里,贞姑忽觉腕间一热,血珠坠入药碗,竟凝成朵红梅。
来年惊蛰,台庄的雨带着硝烟味。贞姑跪在王家祠堂,看族老将"节孝流芳"的匾额悬上梁间。兄长王懋修扶她起身时,袖中《论语》滑落,书页间夹着的干梅瓣碎作齑粉。
"为兄明日便要赴兖州坐馆。"懋修望着妹妹腕上新愈的伤痕,"双亲年迈,家中..."
"兄长放心。"贞姑接过话头,指尖抚过供案上的《女诫》。烛火摇曳,她恍惚见夫君立于廊下,青衫沐雨如同初见那日。那时他执卷吟哦"摽有梅",却在她经过时慌得摔了茶盏。
更漏声声,贞姑在绣架前穿针引线。忽闻街巷犬吠骤起,铜锣破空:"捻子过境——!"她推窗望去,见城南火光冲天,映得夜穹如血。绣针扎破指尖,在素绢上洇出红点,恰似那年药碗里的血梅。
五更天,王家正厅烛火通明。贞姑解开妆奁,将陪嫁的翡翠镯并三支金钗推至案前:"牛车载物则缓,缓则生变。不如掘地埋金,轻装简行。"
族老们面面相觑。懋修沉吟道:"妹妹所言在理,只是..."话音未落,西厢传来瓷器碎裂声——王母失手打了药碗。贞姑快步扶住母亲,见她浑浊眼中映着跳动的火把:"我儿,这镯子是你外祖母..."
"娘亲宽心。"贞姑褪下玉镯塞入母亲掌心,"人在,玉在。"转身对众人道:"今夜埋金,需在梅树下撒石灰为记。"
寅时三刻,百余人车队悄然出庄。贞姑独坐末车,怀中紧抱夫君牌位。过燕子矶时,忽闻林间鸦雀惊飞。她掀帘望去,见晨雾中寒光点点——贼人来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贼首钢刀挑起贞姑下颌,"带路若敢欺瞒..."
"岂敢。"贞姑盈盈下拜,发间银簪闪过冷光,"妾身娘家就在前庄,地窖藏银不下万两。"她回眸望族人车队远去,指尖在牌位背面急速划动——那上面刻着夫君教的《周易》卦象。
贼众随她入荒宅时,日头正毒。贞姑指着院中古井笑道:"窖银怕光,诸位稍候。"转身入内室,将牌位供于案上,三叩首后解下腰带。梁尘簌簌落在她眉间,恍惚化作大婚时的胭脂。
"夫君,贞娘来迟了。"
梁上白绫垂落时,窗外忽起怪风。牌位砰然倒地,卦象"坤"位裂开,涌出汩汩黑血。追进来的贼人见状大骇,为首者突然七窍流血暴毙。余众夺门而逃,仿佛见梁间悬着的不是女子,而是持剑的天女。
懋修赶回台庄那日,残阳如血。他踉跄扑向灵堂,见妹妹面容安详宛若沉睡,唯有颈间红痕似朱砂画的梅枝。供桌上白玉牌位裂痕宛然,隐约现出"贞烈"二字。
"吾妹...吾妹啊!"他抚棺痛哭,忽见贞姑袖中滑落染血的《列女传》。书页翻开处,曹娥画像旁多了一行小楷:"女子之贞,不在死节,而在活人。"
当夜台庄突降暴雪。埋金的梅树下,石灰混着雪水凝成冰晶,月光下竟显出一幅舆图——正是贼巢方位。族人按图报官,半月后千总率兵剿匪,在贼窝搜出王家埋藏的金玉。
清明雨落时,新立的贞烈牌坊爬满紫藤。懋修在坊下焚香,见一只白蝶绕着《列女传》飞舞,翅上斑纹恰似那年药碗里的血梅。风中似有女子轻笑:"哥哥,你看这梅开得多好。"
十年后,台庄书院的书声里总掺着梅香。懋修执教《列女传》时,总要在"曹娥"篇后添段注解。有顽童窥见先生袖中藏着一方旧帕,帕角绣着带血梅花。
某日春深,游方道士驻足牌坊前,指着紫藤笑道:"此乃地脉龙气所化,主出奇女子。"话音未落,藤蔓忽绽白花,形如当年悬梁的白绫。
是夜懋修梦见贞姑立于梅林,腕间伤痕化作红梅。她折枝递来,花蕊中现出万千景象:少女割臂时落下的血滋养了梅根,贼人暴毙处的黑血催开了紫藤,牌坊下的地气正孕育着新的传奇。
鸡鸣时分,懋修挥毫写下《台庄贞烈录》。墨迹未干时,忽有清风入室,卷走一页稿纸。追至院中,见那纸页化作白蝶,栖在当年贞姑悬梁的荒宅梅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