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妃郑萱病故了。
她是大昭第一美人,也是我的皇帝夫君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我们换了素服去王府祭奠,刚踏进治丧的灵堂,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成王秦恪的丧服穿得乱七八糟,坐在棺椁前,见了帝后也不行礼,还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我紧张地看了秦穆一眼。
他却不生气,随着礼部官员的引导十五举音,堂上众人皆异口同声劝“陛下节哀”。
这时,秦恪那句“装模作样”便显得格外刺耳。
奇怪的是,秦穆只当没听到。
而等我礼毕,秦恪却对着我遥遥举杯,似笑非笑:“皇后娘娘节哀。”
我皱眉,不及细想就被秦穆匆匆拉走。
回宫路上,我小心翼翼问他:“阿穆哥哥,你没事吧?”
他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自半月前发动政变,从太后手中夺取大权后,他就再不曾踏足中宫。
我告诉自己,他初涉政务,宵衣旰食,无暇他顾。
可没想到,真相如同凌厉的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
那日,我不当心吃多了积食,便拉着侍女木樨散步消食。
九月里凉风习习,我觉得惬意,一时兴起,便走到了平日从不踏足的皇宫东南角。
天色已晚,那座本该无人居住的永和宫却灯火通明,我一眼就看见了宫门口停着的明黄色御驾。
脚步陡然僵住。
遥遥的,宛如泠泠流泉的琴声混着清冽的菊香乘着夜风而来,贯入双耳。
不知站了多久,琴曲渐入尾声,清脆明亮的几声泛音后,再不闻拨弦之声。
我终于确认,这便是郑萱亲自抚的《碧涧流泉》。
那一刻,我明白了秦恪怜悯的目光和那句不合时宜的劝慰,跳动的心,倏忽沉入谷底。
衣袖被人拉动,木樨声音微颤:“娘娘……”
我看向她,她的眼中混杂着震惊和不可思议。
她双唇抖了抖:“我们怎么办?”
我脑子嗡嗡作响,无数个念头闪电般出现又湮灭,我握紧了拳,深深看了永和宫一眼:“回坤仪宫。”
木樨眸中有泪,愤慨道:“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秦穆还愿意瞒着我,和假死的郑萱暗中苟且,是不是说明,他还想维持琴瑟和鸣的假象?
可半路上,我却突然甩开木樨的手,转身朝着永和宫飞奔而去。
木樨讶然失声:“娘娘,小心脚下,等等奴婢。”
我充耳不闻,提着裙摆越跑越快。
不,我忍不了,我非要亲眼看到。
不知该不该高兴,我闯入永和宫正殿时,没见到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
执棋对弈的两人齐齐转脸看我,面露震惊。
我的目光划过秦穆,定在郑萱那张端丽如玉的面庞上。
在我灼灼的注视下,她白皙的双颊染上了嫣红,容色愈发夺目。
后面有宫人匆匆追来,却被秦穆凌厉的眼神吓退。
我“啪”地阖上殿门,疾步走近,问她:“你不是死了么?”
郑萱面色一白,求助般望了望对面的秦穆。
他果然出声了:“诺儿,好好说话。”
这一个月,我想着他初掌政事,案牍劳心,又被郑萱死讯搅弄了心绪,所以万事由他。
他想独处,我便乖乖离开,绝不多话。
可没想到,他打发我走后,便与堂嫂纵情偷欢。
自以为的体贴,不过是个笑话。
我握紧了拳,胸中燃着一团火,却拼命压抑着,只道:“你们是叔嫂啊,你们怎么可以……”
郑萱站起来,面露局促,她张了张口。
秦穆却抢在她说话前,厉声叱责:“住口!”
我被他少见的怒喝吓得抖了一下,却还是咬牙开口:“你们这是乱伦。”
他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嚯地站起,宽大的袖摆带翻了棋盘,黑白棋子砸落地上,像是下了一场零落的雨。
郑萱面露惊惶,捂着肚子躲远了。
他盯着我,眼尾泛红:“纲常伦理,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自然。”我不假思索。
“即便世人不知?”他的声音干涩得几乎沙哑。
哦,所以他让成王妃假死,堵住悠悠之口。
“世人不知,难道阿穆哥哥你就问心无愧么?”我放软声音规劝:“不要犯这样的大错。”
他看着我,突然笑起来,笑容却莫名苍凉:“来不及了,错已铸成。”
什么意思?
他止住奇怪的笑,抬手指向身后的郑萱:“她有孕了,朕有意册她为宜妃。”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下意识摇头道:“不行……不可以。”
他凉凉地笑了一声:“诺儿,朕不是在同你商议。圣意已决,你乖乖配合,朕还不想废后。”
“废后”二字似数九寒冬的冰水兜头泼下,浇熄胸中蓬勃的怒火。
皇后之位是我的护身符,被废,就等于死。
我打了个寒颤,陡然清醒,随即哆哆嗦嗦道:“对不起。”
他重新戴上温和的面具,似乎变回了原来那个仁慈宽厚的秦穆。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脑袋:“乖,回去吧。”
他靠得太近了,以至于我能闻到他身上独属于郑萱的篱落香。
胃里翻江倒海,我歪头呕了出来。
秽物溅到了他的衣摆和鞋尖,秦穆脸色大变,将我横抱而起,急匆匆小跑出去。
他对太监总管喝了一声:“传太医去坤仪宫,快。”
我闭着眼睛,听着他胸腔里急促如擂鼓的心跳,满心茫然,他在急什么?
太医诊脉后,带着喜色说我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我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心里窜上一丝抑制不住的欣喜,这是我盼了一整年的孩子。
可秦穆脸上一闪而过的,并非喜悦,而是混杂着惊恐、厌恶和悔恨的复杂情绪。
一瞥之下,我的笑意僵死在唇边。
屏退所有人后,他坐在床边抓着我的手,时松时紧。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低沉的声音响起:“诺儿,要孩子会很辛苦……”
我如坠冰窟,瞬地抽出手,颤声打断:“你要杀了他?”
秦穆的身形陡然僵硬。
我瞪大了眼睛,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落下来:“我不怕辛苦。”
我擦了擦眼泪,努力稳住颤抖的声线:“再说了,有了她,你不会再碰我了,对吧?”
殿内寂静如死,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浑身的血都冷下来,半晌后才挤出一个卑微的笑:“我会很乖很听话,不会妨碍你们。
“不要夺走我的孩子,求求您了,陛下。”
他喉头滚动,似乎面临极为艰难的抉择。
恐惧在心间翻腾,手下意识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我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宣判。
许久许久后,他启唇,声音低哑:“别咬唇了,我答应你,不动他。”
我这才发现已咬破了唇角,满口血腥,刺痛不已。
他掏出一条帕子,似乎要帮我擦拭,手却蓦然停在了半空,最后只将帕子塞到我手中。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我揪成一团的心骤然松懈。
脱力地倒在引枕上,我垂头看着血迹斑斑的掌心,突地笑了。
太后的话不期然回响在耳畔:“诺儿,别背叛哀家,否则你会后悔的。”
当时,我以为是威胁,不曾想,是个谶言。
不到两个月,就应验了。
我本名姜诺,是离国公主。
我尚在襁褓时,面对围城的昭国铁骑,懦弱的父亲不战而降。
离国成了大昭下属的州郡。
可受降时,先帝无故暴怒,凌迟了我父亲,继而屠尽了离国宗室和降臣。
只有我,因是大昭和亲公主之女,保住了性命。
先帝杀降后,离地州郡全部叛乱。
大昭再次大军压境,用了一年才彻底平息暴乱。
可仇恨的种子已深埋心中,离国遗民便成了大昭境内不安分的炸弹,随时伺机而动,发起叛乱和刺杀。
母亲广真公主为保护我,让我改姓秦,请封郡主。
她还在我六岁时送我入东宫,名为伴读,实际上是亲近刚被立为太子的秦穆。
我那时已清楚自己尴尬的身份,也明白母亲的苦心,对着九岁的他屈膝行礼,恭恭敬敬:“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他伸手托住我的手肘,止住行礼的动作,笑得温和腼腆:“端成,这么叫好生严肃,孤还是叫你诺儿吧。”
端成郡主是我的封号,诺儿是我的闺名。
他想了想,又说:“父皇和姑母是同胞兄妹,孤和你自然亲近,你也别一口一个殿下了,叫孤阿穆哥哥吧。”
我犹豫了又犹豫,才开口,声如蚊蚋:“阿穆哥哥。”
他眉眼含笑:“嗯。”
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叫他“阿穆哥哥”。
母亲尽她所能淡化我一半的离国血统,可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入东宫伴读时,我便时时看到那些宗室勋贵的孩子们投来鄙夷不屑的眼神。
书本和笔墨纸砚经常失踪。
书箱里会莫名出现死相可怖的蛇虫鼠蚁。
不查看桌椅就坐下,很有可能会染上秽物。
除了秦穆,所有人都当我不存在,不与我说话。
不得已提起我,他们会用“野种”二字指代。
母亲每日都问我,东宫可有人欺负我,我总是否认。
其实第一次发现死老鼠的时候,我崩溃过,噙着泪飞奔去告状。
我顺着宫女手指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闯入帝王的寝宫——信阳宫。
那天信阳宫外人影寥寥,无人阻拦,我便一间间屋子找过去。
直到,我透过半掩的门缝看到了母亲,她背对着我,赤足散发依偎在一个人怀中,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覆着两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视线上移,我认出了手的主人,是先帝。
察觉到我的窥探,他充满杀意的目光越过母亲单薄的肩头刺过来,那一瞬,我浑身冰冷。
我欲张口惊呼,却被人捂着嘴抱了起来。
抱走我的,是信阳宫的大太监赵总管。
他的脸上毫无笑意,像是变了一个人,神情冷峻地告诫我:“郡主,方才看到的,不许对外透露分毫。
“否则,会死很多人,包括您。”
我发着抖,他却牢牢盯着我,冰冷的手缓缓扣上我的脖颈:“回话!”
我惊惶地点头。
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他怜悯地看了我一眼,深深叹气。
我求助无门,只能继续忍受着暗中的欺凌。
直到那天,身后陡然传来一股巨力,我不由自主跌入飞虹桥下。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灌入口鼻,堵住呼救,挤出空气。
窒息和寒冷很快让我脱力,浸湿的冬衣沉得像山,把我拖入深渊般的河底。
濒死之际,有一只手拉住了我。
昏死之前,我看到秦穆青白的脸。
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他亲自守在床边,我低低唤了一声:“阿穆哥哥。”
他目露心疼,抓过我的手:“怎么会掉下去的,孤要是晚来一刻……”
我反握住他的手指,用力得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既然他会冒险救我,那他,也许会帮我?
我怕冷似的一颤,含泪打断他:“不是失足落水,有人推我,有人……想杀我。”
他眼神顷刻间凌厉如刀,语气也严肃起来:“是谁?”
我回忆着透过水面看见的一幕,一个个报出名字。
秦穆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摸摸我的头发:“诺儿不怕,交给孤。”
第二日,东宫的上书房少了几个人。
我听说,向来宽以待人的秦穆因我落水一事大怒,严惩了涉事之人。
那之后,便再也无人敢欺负我了。
下学后,他拍拍我的肩膀,面露歉疚:“诺儿,是孤疏忽了,日后若再有人冒犯,只管告诉孤。”
我看着少年秦穆鸦黑的眸子,点了点头,心头涌起久违的暖意。
我想我有点喜欢他了,可他,却喜欢郑萱。
同为公主之女,她的父亲却是简在帝心的九卿重臣。
郑萱血统纯正、容貌端丽,一直备受同窗的推崇和追捧。
彼时,我也不讨厌她,因为她是上书房里唯二从未欺侮捉弄我的人。
平静的伴读生涯只持续了大半年。
大昭新始五年,郑萱之父因言获罪,被先帝革职赐死,她匆匆离宫。
郑父之死引发了一场惨烈的君臣对垒。
当一切落下帷幕时,我失去了母亲,秦穆失去了父亲。
可向来厌恶我的先帝,留下了一道匪夷所思的遗诏,他将我指给了秦穆。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母亲临死前留给我的礼物。
她明白她死后,我作为留着一半离国血统的郡主,将举目无亲,如履薄冰,所以,她将我推上皇后之位。
多年来,我对母亲爱恨交织。
恨她背叛了父亲,背叛了离国,让我从公主之尊降为寄人篱下的虚名郡主。
可她又呕心沥血在乱局中保全我的性命。
她死后,我披麻戴孝跪在她墓前,觉得心里很空也很痛。
我没有母亲了,相比于素未谋面、无能失国的父亲,她才是我可以抓住的真实。
我抱着墓碑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昏死。
泪眼朦胧中,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身影走近,揽住了我。
他的怀抱很暖,声音也很温柔:“诺儿,你没了母亲,我没了父亲。但是,我们还有彼此。”
我松开了冰冷的碑石,投入他单薄的怀抱,将泪水洒在他前襟。
幸好,我还有秦穆,我的阿穆哥哥。
先帝驾崩后,太后临朝称制。
秦穆从东宫搬入信阳宫。
太后没选其他伴读,只接了我入宫,白日里,我陪着秦穆读书,晚上,住在太后的平宁宫里。
偌大的皇宫里,只有我们两个年岁相仿的孩子,繁重的课业后,秦穆便只能带着我泛舟、赏花、品茗。
比之以前,我们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我十岁那年,太后为郑萱之父平反,为她洗脱了罪臣之女的污点。
她在宫宴上献艺谢恩,一曲《碧涧流泉》技惊四座。
那时我没注意郑萱抚琴拨弦时,秦穆眼中的目眩神迷,也没注意她抱琴退场时,他紧紧追随的目光。
只听秦穆问我:“诺儿,你什么感受?”
我下意识道:“很甜。”
他怔住,转头看我,抬手擦去我嘴角的糕点碎屑,失笑:“仙音绕梁,你却在偷吃?”
我心虚地垂下眼。
他数了数碟子里的桂花糕,温声道:“吃了三块,那要后日才能吃甜点了。”
这代价未免太大,我垮了脸:“阿穆哥哥……”
他笑着,语气却不容商量:“没得谈,要听话。”
我便蔫头耷脑地“哦”了一声。
情窦初开的秦穆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送去郑府,可从来没收到过回音,他渐渐就不写了。
可两年后,听闻太后将郑萱赐给了成王秦恪,他还是坐不住了,径直闯入了平宁宫。
我那时正在给太后捶腿。
他沉着脸:“母后,您明明知道儿臣喜欢表姐,为何乱点鸳鸯谱?”
太后示意我停手,威严地看向秦穆:“先帝留有遗诏,陛下的皇后只能是秦诺,你是要郑萱进宫做你的妃妾么?”
秦穆猛然一震,看了我一眼。
他那模样,好像才想起来,我们的婚约。
那一口气突然就泄了,他潦草地抱拳,匆匆转身走了。
太后拍拍我的手背:“去看看他。”
我点点头,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信阳宫里。
那天,我陪着他将郑萱退回的信全数扔进了点燃的炭盆。
火舌舔上信纸,将秦穆年少的念想燃成灰烬,可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燃起了一团幽暗的火。
下一次见到那团火,我十六岁。
那天,木樨匆匆来告诉我,秦穆的师傅余詹事因在“日讲”上言辞不当,惹得太后震怒,被罚抄家,发配边地为奴。
秦穆不忍年过半百的师傅于发配途中受苦,便去找太后求情,太后却以身子不适为由避而不见。
他为求见太后,已在瓢泼大雨中跪了有半个时辰了。
我心里一跳。
匆匆赶去平宁宫的路上,我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秦穆快及冠了,可太后迟迟没有还政的意思,只将他拘在信阳宫中读书。
忠于皇帝的臣属们对太后恋栈权位之事早有不满,让余詹事借着讲学之机,借古讽今,言语试探,刺到了太后逆鳞,这才闹出今日的风波。
我赶到时,秦穆还直挺挺跪在殿前,浑身湿透,脊背却挺得笔直。
我从木樨的伞下走出,跪在了他身边。
秦穆侧头看我,皱眉道:“诺儿,你回去。”
我摇摇头,冲他笑:“阿穆哥哥,我们是未婚夫妻,合该同甘共苦,我陪着你。”
“我们一起忤逆母后,她会很生气的。”
“那也,一同承担。”
他深深看着我,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难以辨析。
秋雨过后的寒,从青石砖上传来,丝丝缕缕,直入骨髓。
入夜,我脑中已然混沌,眼前一黑,歪倒在一个同样冰凉的怀中。
再次醒来时,我听到屏风后传来说话声。
太后的声音凉凉的:“余孟离间我们母子之心昭然若揭,你却逼哀家赦免他,真是伤透了哀家的心。”
秦穆声音沙哑:“先生口不择言,有错在先,但罪不至死,望母后明鉴,从轻发落。”
“呵,陛下言重了,哀家未治他死罪,”太后一声轻笑,“只褫夺帝师之职,发配边地而已。”
“边地路遥苦寒,先……”秦穆改口,“余罪人年迈,不堪其苦,母后开恩。”
太后沉吟片刻:“懿旨已下,朝令夕改有损皇家颜面。”
我看不到秦穆此时的表情,想来不会好看。
“不过……”太后话锋一转,“若皇家有喜,他倒是能借大赦天下之机免罚。”
我呼吸一窒,及笄之后,太后数次提起我和秦穆的婚事,他却多有推脱。
而太后今日言辞,已几近逼婚。
令人心慌的安静只持续了数息,秦穆低沉的声音响起:“诺儿已及笄,儿子是该大婚了。”
太后笑起来:“是极。”
我那时只欣喜于夙愿得偿,却没有看到这场始于政治博弈的婚姻,注定了会因为政治斗争而分崩离析。
我十七岁时,成了秦穆的皇后。
新婚夜,他却温柔地推开了我,他说:“诺儿,你还小。”
我未细想,他嫌我小,是因为郑萱比他大。
那这一辈子,我都输在年岁小。
我只揪紧了外袍,小声地追问他:“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他耳尖都红透了,半晌后才支支吾吾道:“再等等吧。”
我能等,太后却没什么耐心。
她叫我过去,说她再给我一个月,要是帝后还不圆房,她就为秦穆选秀册妃。
于是,我翻遍了木樨偷偷买来的话本子,拟了追夫十八策。
夏夜里,我带人捉了几千只萤火虫,拘在坤仪宫里,然后派人请秦穆来。
他站在门外,迟疑着问:“诺儿,怎么不点灯?”
我打开门,一把将他拽入殿内。
那一刻,他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闪烁繁星。
我在点点荧光中,轻声问他:“阿穆哥哥,喜欢么?”
他怔愣许久才点点头,然后推开窗,萤火虫便聚成一条星河,流泻而出。
喜欢怎么还放走?
我下意识伸手,想阖上窗:“飞走了……”
他抬手扣住我的手腕,揽我入怀,低头吻下来:“放它们自由吧。
“我有,更喜欢的了。”
唇舌相接,我觉得浑身滚烫,脑子一下子成了浆糊。
这才第一策,就成了吗?
我和他成了真正的夫妻。
第二天,太后笑眯眯地端上补汤,让我调养好身子,尽快怀上孩子。
补汤苦,我却喝得一滴不剩,我想要阿穆哥哥的孩子。
去信阳宫的时候,我看到他瞪着同样一碗补汤,脸色难看。
屏退了众人,我走到他身边,垂首问:“阿穆哥哥不想我有孩子吗?”
“不是。”他很快反驳。
顿了顿,他有点不自在道:“太苦了。”
我舒了口气,献宝一样拿出随身的药囊:“这里有蜜饯果子。”
他看了我一眼,一口闷了补汤。
我连忙递上蜜饯果子。
手腕一紧,却是被他带到了怀里,手中的蜜饯不见踪影。
“掉了。”我扭过身子,用手摸索着寻找。
不知道摸到了哪里,他闷哼一声,声音哑下来:“别管了。”
不等我说点什么,他捧起我的脸,含住我的双唇。
拥吻半晌,他松手,问:“苦不苦?”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他就笑了,笑容温柔极了:“呆呆的。”
我有点不高兴,小声反驳:“我不呆。”
“你不呆你什么都告诉母后?”他捏了捏我的脸。
“对不起。”
“很想要孩子么?”他又问。
我点点头。
他就拥紧了我:“那我努力点。”
我觉得脸上烫极了。
现在想起来,多希望时间就此停留。
那时候,我和他都只是太后手中的提线木偶。
我们被无法抗拒的皇权捏合到一起,我言听计从乐在其中,他不情不愿却无力反抗。
耳鬓厮磨时,他说他不是被迫娶我的,烧掉那些信的时候,他就烧掉了对郑萱的旖念,而我陪他跪求太后,力竭昏倒的那刻,他认清了自己的心。
他说他是喜欢我的,只是自小他喜欢什么,太后就夺走什么,前车之鉴让他不敢袒露真心,只能做出半推半就的样子。
他假装爱上了我,装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