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王旗说自己准备离家出走时,来小君从心底感到高兴。
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必要时,什么都能做,包括帮他失踪。
王旗失踪的第一天。
三年级的暑假,来小君的好朋友王旗在最炎热的午后出了门,再也没回家。
当王旗的父亲面色惨白地去找来小君时,来小君正在家门口看着烈日一点一点烤干地上的水迹。
天气出奇地闷热,刚才一场大雨没有带来丝毫凉意,天和地之间仿佛一只巨大的蒸笼。
来小君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短袖,稍一抬手,就会露出肚脐。他撩起衣服下摆擦去满脸油汗,一抬头,王旗的父亲已经站到了面前。
他的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感觉,因为王旗的父亲一脸愁容。
王父看着来小君,眼睛神经质地闪着两簇火苗,他问道:“小君,旗旗来找你了吗?”
来小君脸上出现茫然,王旗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王父,这种责任感让他感觉自己有点没用。
他羞愧地摇摇头说:“没有。”
他看到王父眼中的希望之火倏地熄灭,肩膀一下子垮了下去。
两个人一时有点六神无主,王父揉揉脸说:“小君,好孩子,你总和旗旗在一起玩,请你帮忙想想,他会去哪里?”
来小君仰起头奋力思索,可是被大人盯着,他的脑子无法思考,憋了一会儿,只能又一次摇摇头。
王父担忧地发出一声长叹,无奈转身离去。
来小君看着他的背影,他看到王父的衬衫几乎湿透了,露出了里面背心的形状。
来小君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爸爸去世后,妈妈挑起了养家的担子,早出晚归,日夜颠倒,总是留他独自在家。
家里潮湿阴暗,到处都是霉斑。为了省电,舍不得开灯,他像老鼠一样在昏暗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他贫穷、封闭、不善交际,也不上学。他不记得自己有过朋友,附近的孩子见到他,只有嘲笑和戏弄。
就连妈妈,仿佛也将生活的不幸归咎于他,很少有笑脸。
他的人生是灰暗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错了。
直到王旗的出现。
王旗跟随父亲来到这里的时候,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来小君。
来小君非常喜欢这个圆头板寸的男孩,他的脸晒得黝黑,两只眼睛闪着光,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在来小君心里,王旗就像是自己的哥哥,从来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嘲笑自己。
来小君也非常羡慕他,他聪明,鬼点子多,胆子还大。
每天像跟屁虫一样跟在王旗后面,来小君发自内心地崇拜他,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
甚至包括帮助他离家出走。
不久前,王旗苦着脸告诉来小君,三年级结束,他就要回去了。
他一点也不想回原来的学校,那里的老师和同学,每一个都让他讨厌。他更愿意留在这里的学校,更何况这里还有来小君。
可是父亲从来不在乎他的感受,他哭过也闹过,全都被忽略了。
来小君听了也是一愣,王旗是他第一个朋友,也是他最好的伙伴,如果王旗走了……他无法想象那天的情景。
眼看着暑假临近,离开的日子就在眼前。这天,王旗突然说,自己要用行动来反抗,准备离家出走。
他告诉来小君,到时候自己会躲起来,如果父亲来问,就说不知道。
来小君对离家出走没什么概念,他奇怪地问道:“你要躲哪里去?”
王旗没说话,神秘地微微一笑。
王旗失踪的第二天早上,这里发生了一起命案。
住在附近的吴德,被发现死在了自家院子里。
说起吴德,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恨得牙痒痒。
吴德是这里的老居民了,但和其他紧挨在一起的房子不同,他的家在单独一处,脱离于所有人家。
来小君无法估算吴德有几岁,他好像是个中年人,又似乎已经老了。他的头发是黑的,背却微驼着。
他的脸上有一种孩子气的狡黠,可是当他看着你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藏着坏。
吴德和所有街坊的关系都不好,除了本身性格古怪,更多的是因为他养的那条大狗。
那是条狼狗,通体黑色,带点黄,皮毛下能清晰地看出肌肉线条。
狗很凶,一双发着绿光的眼睛,总是那么阴阴地看着你,眼神颇像它的主人。长长的嘴不友好地龇着,露出里面尖利的牙。
每天,吴德都会带着狗出来遛弯,从不牵绳,就这么悠悠地在街上走,一人一狗,好不自在。
这可苦了附近的居民,每到这时,孩子们就会被大人拖进屋子,偶尔有几个孩子跑得慢了,大狗吠叫着追在哇哇大哭的孩子后面,吴德总会拍手大笑。
这狗还酷爱晚上出来遛弯,常吓得晚归的人到处乱窜。
曾有几个街坊偷偷商量着毒死大狗,被吴德知道了,轮番在这几家门口泼粪水,吓得这些人好几天都战战兢兢。
长久以来,没有任何孩子敢靠近吴德住的那块区域。就连听到狗叫,都会远远躲开。
但只有一个人不怕,那就是王旗。
王旗刚搬来的时候,就对大家的害怕嗤之以鼻。来小君本以为他是虚张声势,后来发现,他真的不怕。
王旗敢偷偷骑上吴德院子的墙头,通过扔东西来逗引那条狗。来小君没有亲眼看到,总认为他在吹牛。
为了证实自己的英勇,王旗极力要求来小君亲临现场。
来小君壮着胆子跟了过去,这是他第一次登上吴德家的墙头,也是他时隔多年,再一次在高处仰望天空。
自打小时候摔倒受伤,母亲便再也不让他爬高了。
那天,来小君彻底对王旗服气了。王旗用一把弹弓,打瞎了吴德的狗。
从那以后,王旗就和吴德结下了梁子。
自从被王旗打瞎了一只眼,这条张扬跋扈的狗再也没了原来的气势,成天臊眉耷眼,似乎添了心事,一前一后的反差令人咋舌。
随着狗得了抑郁症,连带着吴德的威风也减去大半。
然而,王旗没有见好就收,仍然时不时前去骚扰,用弹弓把狗从睡梦中打醒。没几天,狗身上伤痕累累,连鼻头都被打掉一块,血流不止。
王旗这些行为,等于当众骑在吴德脖子上拉屎,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人一狗,对王旗可谓恨之入骨。
最后,王父在吴德的纠缠下,忍痛赔了一笔钱,回家后狠狠打了王旗一顿。
可是现在,王旗失踪了,吴德却死了。
经过初步检验,吴德死于昨晚十二点至凌晨一点之间,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初步排除了自杀可能。
也就是说,昨天深夜,有人在那个院子里勒死了吴德。
听闻消息的街坊四邻全赶了过来,来小君夹在一群大人中间,胆战心惊地看着吴德被警察装进尸袋,从眼前经过。
清晨的微风没有减轻暑热,一股股汗味在高温的烘烤下折磨着来小君。他目送吴德上了车,看到一个警察走到人群前,将一个人叫了出去。
那是王旗的父亲,见他被带到一旁单独询问,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四邻兴致盎然地看着王父,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化身名侦探,好一番品头论足。
“是他杀了吴德?看不出来啊,平时人五人六的。”
“我看就是他,不是说他儿子失踪了么,我看八成就是吴德干的。老子给儿子报仇,天经地义嘛!”
“诶,我听说,他是躲在这里的,估计另外还犯了事呢吧。”
“绝对是!儿子失踪了,你看他报警了吗?”
“别乱说,小心连你一起杀了!”
来小君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心里乱糟糟的。
他们的话里有些句子他听不懂,但似乎所有人都将吴德的死和王旗的失踪联系了起来。
他看到王父和警察说话的时候,全程紧绷着,脸上却在笑,笑得极难看。
王父被带离人群的时候,心里直打鼓。
他不知道警察想问他什么,担心一不小心说漏嘴。又怕自己的慌乱被瞧出来,别别扭扭地跟了过去。
警察反倒笑笑:“你不用紧张,只是随便问问。”
王父忙摇头:“我不紧张,警察同志您问吧。”
“这个死者……”警察回头向吴德的院子看了一眼,“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王父的脑子飞速运转,“我们两家来往不多,不是很了解。”
“是吗?”警察挑了下眉,“听说你儿子曾经打伤了他的狗,有这事吧?”
王父挠挠头,试图掩饰无措的肢体:“孩子调皮,犯了大错。不过我们赔了钱,这事已经了了。”
警察点点头,对方越平静,王父心里越不安。
这一番问话和他担心的截然不同,他不明白为何只有自己因为吴德的死遭到询问。
这时,警察突然开口:“昨天晚上十二点到凌晨一点之间,你在哪里?”
王父一惊,看样子这是吴德的死亡时间,听这话,明显是把他当嫌疑人了。
“你放心,只是例行询问。”警察安慰道。
“我……我在外面喝酒。”
“哦?”警察露出一丝好奇,“听群众反映,你儿子失踪了?”
王父心里猛地一紧,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被叫过来了。看来是有人多管闲事,把儿子的失踪告诉了警察。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吴德和王旗之间的宿怨,如今一个失踪,一个死了,准是有好事者将里面的关联报告给了警察。
但他没时间犹豫,忙装出笑脸:“不是失踪,是跑出去玩疯了,回来了已经。”
“真的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谢谢警察同志关心。”
警察点点头,眼神和缓了些:“昨晚跟你喝酒的朋友,将他们的联系方式说一下,我们需要核实。”
“我……我是一个人喝的。”
“一个人?哪家店?”
警察记下王父报出的店名,又加了一句:“别紧张,只是例行询问。”
“不紧张,不紧张。”
王父一个劲赔着笑,心里却不禁泛起疑问。
儿子失踪的事,他除了去问来小君,自觉谁也没惊动。
是谁将这事告诉了警察,还牵扯到那场关于狗的恩怨?
王父忍不住瞥了一眼人群中的来小君。
难道是他?
王父自然是说谎了,他的儿子王旗,至今仍下落不明。
可是面对警察,他却说儿子已然回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
多年前,王父供职于一家放贷公司,期间用非法手段做了不少事。后来公司被端,抓了一批人,他也在名单之中。
从那以后,他开始了游牧生活,妻子也因此离开了他。这几年,他带着儿子东躲西藏,一开始还好说,但随着儿子开始上学,事情变得麻烦起来。
去年,父子俩来到了这里。这里位于城市中心地带,却是一片片的老房子,环境错综复杂。住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只要不与人产生过多联系,这算得上一个良好的栖身之地。
按计划,王旗三年级结束,他们就该去新的地方了,可是儿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不好骗,他只好说,离开这里后,他们会回原来的家。
哪知道儿子为了不回去,反而和他作对,父子俩争吵了几次,儿子更是在昨天一走了之。
他找了一圈无果,又不敢大张旗鼓地问人,晚上只好独自去借酒消愁。
事实上,他和儿子的关系并不好。妻子离开后,把儿子扔给了他,他出于最基本的责任感才抚养着。
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认,对于儿子的失踪,比起担心孩子的安危,他更担心这事引起的后果。
因为之前的工作经历,他的手上或直接或间接沾了不少人命,伤害了很多人。
如果这些人中有一个企图报复,很可能就会从王旗下手。
想到这里,王父身上一阵恶寒。
现在的他已经经不起折腾了,随时可能会被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出了饭馆,王父独自行走在黑夜中。
远处传来的喧闹衬得这里一片寂静,这一带与它所处的地段格格不入,仿佛一件华服上被烫出的一个破洞。
王父走过两条街,蛰居的小屋近在眼前。就在这时,一阵响破天际的狗吠传来。
他被吓了一跳,此时他已经走到了吴德的院子附近,或许是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了里面的狗。
王父厌烦地啐了一口,这里的人对吴德的狗深恶痛绝,他更是如此。
但继续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脚步,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因为这条狗,吴德恨极了王旗。他见过吴德看自己儿子的眼神,那里面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会不会自己之前那一番猜想全是多虑,王旗的失踪单纯是吴德搞的鬼?
王父静静站在吴德的院门外,里面的狗叫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四周归于寂静。
可是空气中,似乎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在涌动。
他就这么站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如他此刻看着下夜班回来的来小君母亲。
6
来小君在人群中看到远处走来的妈妈,心里无端地有点慌。
他对妈妈,一直有一种没来由的惧怕。
他总觉得妈妈不喜欢自己,这种不喜欢,深埋在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
爸爸去世后,妈妈成了来小君见过的最辛苦的人。她每天都在上班,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
除了上班,妈妈还要做家务,买菜做饭,几乎没有一刻能闲下来喘口气。
有时候,他也想帮妈妈分担一下,可是他能力有限,总是越帮越忙,反而会让妈妈更辛苦。
虽然妈妈从不打骂,但他从妈妈的叹气声中,还是能感觉到一些东西。
此时妈妈上了一晚上的夜班,正精疲力尽地走来。他走出人群,怯怯叫了声“妈妈”。妈妈停下脚步看着他,那种东西从她眼睛里清晰地流出来。
来小君幼小的脑瓜无法辨清那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里面有自己对妈妈分割不了的依赖。
太阳比刚才更烈了点,来小君忍不住撩起衣服擦脸,一汪汪油汗还是不断从毛孔里冒出来。
妈妈有气无力的目光扫过他破碎的衣服,和被汗水刺痛的皮肤,他下意识把衣服往下拉了拉,小声地说了吴德的死。妈妈听后只吃惊了一秒,极度的疲惫让她对这种事失去了兴趣,轻轻说了句“怪不得围了这么多人”,便没了后话。
来小君跟着妈妈回了家,妈妈在前,他在后。
他看着妈妈的背影,突然间发现妈妈好像老了很多。原本挺拔的背,不知从何时起佝偻了起来,有点像生前的吴德。
想到吴德,他哆嗦了一下,脑海中满是他的死相。
母子俩一言不发回到家中,这时才发现有一个人一直跟着他们。
王父后脚踏进他们的家,直截了当地质问来母:“是你干的吧?”
来母的脑子昏昏沉沉,王父的突然出现让她大吃一惊,那句诘问更是让她摸不着头脑。
“你是谁?”
虽然来小君和王旗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但来母对其并不是很熟悉。
她本就不是个热衷交际的人,每个白天,她不是在上班,就是在补觉,没见过王旗几面。对王父,更是全然陌生。
听到对方说自己是王旗的父亲,来母还是感到不解:“你刚才说什么?”
王父向前迈出一步,阴森森地说:“你扣了我儿子,对吧?”
来小君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嘴张成了一个圆形。他发现和王父比起来,自己的母亲显得沧桑了许多,像一块用了很久的洗碗海绵。
来母费力地摇摇头,此时的她非常渴望睡觉,便摆摆手说:“王旗爸爸,我刚下班,你有事请快点说。什么叫我扣了你儿子?我今天都没见过你儿子。”
王父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继续向前一步道:“说,你想要什么?”
这时,来小君在旁小声地说:“妈妈,王旗不见了。”
来母迟钝的大脑终于明白了王父的话中之意,她一下清醒了,猛地睁大眼:“你什么意思?我根本不认识你,快离开我家!”
王父冷笑一声,他一看到来母,就把她认了出来。他相信来母只怕是比他发现得更早。
多年前,他刚进前公司不久,就被分配在催收部。
那时候,他们公司背后的关系一片黑,他们的催收手段也层出不穷。泼油漆,拉横幅,电话轰炸什么的只是小儿科。
真正有效果的,还得是跟踪尾随,从欠款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入手。
在这种攻势下,他们公司的催收成功率远高于同类公司,而相应的,因为他们的催收而自杀的人数,在同行业也属名列前茅。
当欠款人本人去世后,他们就会去骚扰其亲属。反正宗旨就是,能要到多少要多少。
王父清晰地记得,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一共有九个。而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姓来的男人。
第一次总是让人难以忘怀,王父首次逼死的人,正是来小君的父亲。
来父跳河以后,王父找到了来母,想要继续从她手里榨出点钱。可是当他站在街边,看到别着黑袖章,愁眉苦脸的来母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
他也有家庭,也有老婆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他和来父是同一种角色。
他放过了来父的家人。
后来,他又陆陆续续伤害了八个家庭。但这八个都没有来小君母子幸运,日渐成熟的王父没有放过他们任何一个。
公司出事后,王父带着儿子到处躲藏,于去年搬到了这里。对于自己儿子和来小君之前的来往,他从没有怀疑过,因为来小君肉眼可见地不构成威胁。
他深居简出,从没有见过来小君的母亲。直到今天,在吴德的院子外,看到来母的一刹那,他才发现自己当年的一时心软做错了。
现在看来,儿子的失踪和吴德无关,一定是来母搞的鬼。
对来母而言,自己无疑就是杀夫仇人。任何一个正常人,当发现仇人就在身边时,可能会无动于衷吗?
王父几乎立刻就认定了王旗的失踪是来母一手策划的,而目的,就让他来当场问问看。
这时,他发现刚才还对他一脸陌生的来母,表情突然起了变化。
“等一下,你是……”她没有把握,但还差一点点,她就快把他认出来了。
王父向她又迈出一步:“你拿我儿子有什么用?我跟你男人不一样,你以为用他来威胁我,我就会给你钱?就会去自首?帮帮忙,你正好帮我解决了这个负担。但你就不一样了,我当年能让你男人死,现在也能让你死!”
“是你,真的是你!”来母浑身发抖,一只手指着他,“是你,是你!!!”
这些年的劳苦和怨恨,化为无穷的力量集聚到来母的两条细胳膊上。他们两人各说各的,一个凶相毕露,一个咬牙切齿。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要么就把我儿子交出来,要么干脆收留了他。你要是想拿他做文章,大可以试试看!”
“真的是你!!!”来母一把揪住王父的衣服,两只眼睛红得沁出血……
路仰满头大汗地从尸体旁站起身,困惑地摸了摸脸,才发现脸颊上结着盐粒。
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从清早到现在,一刻没停过。
上午,他们经过走访调查,排除了那个王姓男人的杀人嫌疑。
从昨晚十一点开始到吴德死亡那会儿,王姓男人一直独自在两条街外的小饭馆喝酒,且中途没有离开,不具备作案条件。
对监控的排查也是一言难尽,街坊四邻表示,那吴德性格古怪,多年前就砸了家附近的监控。
如今唯一能看到案发现场的,只有远处一家小卖部门口的监控。可是画面极其模糊,只能看到昨天深夜,吴德遛狗回来,从门外将什么东西带了进去。
不一会儿,一个影子翻墙进了吴德的院子。
之后,人影再次出来,但这回走的是正门,身上似乎还背着什么东西。
那段时间,和吴德的死亡时间高度吻合。
可这影子出了吴德的院子,转眼就消失不见,完全没有头绪。
吴德这些年与这里所有人都交恶,其中矛盾最大的,是一个叫王旗的男孩。
早上发现尸体后,一个幸灾乐祸的街坊把吴德这些年的恶行告诉了警察,还顺嘴秃噜说,打狗英雄王旗失踪了,他爸昨天到处找儿子,搞不好就是吴德干的。
虽然王旗的父亲最后排除了嫌疑,可当时询问时,对方的反应还是引起了路仰的注意。嫌疑排除后,他仍进行了调查。
令他吃惊的是,根据王姓男人提供的姓名,在系统中根本查不到对应的一张脸。
另外,按街坊四邻的说法,男人那个九岁的儿子王旗,在附近的小学读三年级。可是学校反馈,从一到六年级,他们都没有收过一个叫王旗的学生。
察觉到不对劲的警察再度赶了过来,希望能再对王姓男人进行询问。可谁也没想到,早上还生龙活虎的人,不到中午竟死了。
路仰环视了一圈,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收拾得倒挺整洁。桌上柜上,放着一些孩子的玩具。
尸体就躺在靠近门的地方,死因是机械性窒息,简单说,是被人从后面勒死的。
报警人是这里一位老婆婆,常找屋主借些针头线脑。据她说,当时见门虚掩着,就想进去借点东西,谁知一推开,就看见来小君的母亲坐在地上,瞪大眼看着她。
旁边,躺着一个面色灰白的人。
几十年生活经验告诉她,那绝对不是一个活人。
老婆婆哇哇乱叫着跑了出去,转头就报了警。
警察赶到的时候,尸体还在那,屋主也仍在原地,似乎并不打算跑。
路仰走到门外,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被两个民警控制着。
路仰出示证件:“我是……”
“是我杀的。”女人打断了他。
路仰愣了一下,女人脸上全无血色,眼皮耷拉着,从晦暗的肤色和廉价的衣着中,可以看出是个苦命人。
“警察同志,我没什么可隐瞒的,里面那个死人当年害死了我老公,我这是为他报仇了。”
“他害死了你老公?”路仰和同事面面相觑,“怎么回事,说清楚。”
女人将当年丈夫如何瞒着她借高利贷,又是如何因此而自杀,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路仰目瞪口呆听完,突然说:“他既然害死了你家人,当初你为什么不报警?”
女人冷笑一声:“干这种事的,有几个背后没点靠山?家里顶梁柱倒了,我带着个孩子,出事了谁来帮我?你?还是你?”
她见自己的问题没人能回答,又哼笑道:“不过看样子,他现在混得也不怎么样,今天居然送上门来了。对了警察同志,能让我睡会儿吗?我上了一晚上夜班,太累了。你们放心,我不跑,你们可以派人在一旁看着我。”
“我问你……”
“我太困了,让我睡会儿吧。”
看女人不像在演,确实累得站不住,路仰只能让同事先将她带回去再说。
他重新走进屋里,男人的尸体已经被抬了出去,周围不是很乱,只倒了一把凳子,可见没发生多少争斗。
回想着女人诉说的往事,路仰不禁叹口气。
从警这些年,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往往一步错,步步错。
没有人能够去苛责那些借贷的人,因为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确实是被生活所迫,急于度过眼前的难关而孤注一掷。
最近几年,他们端掉了不少非法借贷的窝点,抓了很多人,但仍有一些逍遥法外,四处躲藏。
看来,这个所谓的王姓男人,也是其中之一。
据初步检验得到的信息,男人身上没有任何能确认其身份的证件,但没事,真要查,有的是办法。
路仰走进里屋,这是一间不大的卧室,摆着简陋的家具,先前已经被检查过,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再次翻看了一遍,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打开衣柜,里面挂着一些破旧的衣服,长长短短,分不清是大人的还是孩子的。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响动。路仰猛然警觉起来,这响动很轻微,但又很突兀。
因为那是从衣柜深处传出来的。
可是衣柜里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心念一动,伸手去推衣柜内侧的隔板,没想到,隔板居然是活动的,稍微往旁边一划拉,就像移门一样缓缓打开。
路仰心中一惊,忙闪到一旁,再小心地看去,隔板后面,竟然有两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