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已成,帝锡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曰:“咨尔费,赞禹功,其赐尔皂游。尔后嗣将大出。”
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
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缪王以赵城封造父,赢姓一族由此为赵氏。
自襄公始有封地,并列诸侯;德公徙都于雍,穆公称霸,秦国由此大兴。
孝公用商鞅变法,内修法度,外斗诸侯,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几次扣关攻秦。秦国亦曾多次兵出函谷,有席卷天下之心。
至昭襄王,长平一战,赵国四十五万将士被坑,举国缟素;昭襄王听信应侯之言,冤杀名将白起,失灭赵良机,秦军围困邯郸三年,攻而不下。
平原君赵胜求救于信陵君魏无忌。信陵君窃符救赵,大逐秦军,亦因此获罪于魏王,避居邯郸十余年。
及秦王政继位,秦国复攻魏国。魏王请信陵君返魏,信陵君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秦将蒙骜战败而逃。信陵君率众乘胜攻至函谷关,秦军闭关门而不敢出。
当是时,魏公子信陵君威振天下,又修成兵书传世,称《魏公子兵法》。
秦国忧惧,遂以重金使间计,魏王见疑,信陵君从此谢病不朝,病酒而卒。
秦王政三年,秦国以蒙骜攻韩,取韩国一十三城;
秦王政十六年,韩王献南阳诸地于秦;
秦王政十七年,内史腾领秦王命,再攻韩国;
秦王政十八年,秦灭韩国。
以秦之强盛,对付一个弱韩,却打了足足十五年。韩国朝堂固然孱弱,可对秦国的抵抗,亦不可谓不顽强。
只因七国人人皆知,韩国乃天下之咽喉。韩国一灭,秦国便可直入中原腹地,秦国统一天下之势,便是再难抵挡了……
暮春三月,咸阳城郊南三里,已经是田野绿遍。
七国之中,唯秦独盛,因此也惟有此刻这渭水之滨,杂花生树,柳枝拂岸,是这乱世中难得的偏安之所。
河边一方半掩半露的岩石上,绵密的柳枝遮着一条淡紫色的身影,一双洁白细嫩的小脚,踩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若隐若现。
残阳渐落,天色由明转暗。这里地处偏僻,人迹罕至,更没有灯火,四野很快就漆黑一片。渐渐的,圆月升了上来,草丛中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虫鸣声,四周立刻有些凄清之意。
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自东而西疾掠而来。他到得此处,放缓了步履,环视四周,瞧见这里一排郁郁青青的柳枝,下面河堤倨暗,着实是个躲避的好地方。他轻身一跃,从柳枝间轻轻地穿了过去。
可他不晓得后面正坐着一个人,待见到人影时,已然收势不住,只怕要将那人撞入河里。他立刻伸手一扣,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往前一拉,将一个软软的凉凉的身子,被拉到了他的怀里。
还有一股淡淡的女子香气随之扑鼻而来。
他低头一看,一名紫衫少女在他的怀中,一手紧紧地攀着他的肩膀,一手却指着河面,轻轻地唤了一声:“哎……”
男子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那女子的一双绣鞋,掉入了河里,正在一起一伏。他正想帮忙去捞,突然听到远远又传来一名女子清脆的呼声:“喂……你跑到哪儿了?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声音娇嫩,尾音还拖得老长,仿佛带着一丝撒娇的口音。
男子忙以指贴唇,对着怀里的少女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将她轻轻一拉,两人俯身下来,伏在了河堤上。
只听外面传来淅淅簌簌的声音,虫鸣声顿时哑了,像是有人快步穿过草丛,脚步声在此暂做停留,又朝着西面而去。
男子不敢妄动,静候了许久,直到四周的虫鸣声又高叫了起来,再无其它的动静,他才微微拨开了柳枝。
四野寂静空无一人,那女子的呼喊声朝西渐渐远去。男子摇了摇头,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跃上了河堤,又伸手将那紫衫少女也拉了上来。
紫衫少女一上河堤,便抽回了手,又垂下了眼,男子顺着她的目光瞧去,见到紫色的长裙下,半遮着一双洁白的纤纤细足,正踩在草丛上。他想起方才之事,又瞧着她的绣鞋在水中,已然漂的远了,忙歉声道:“是在下莽撞,弄丢了姑娘的绣鞋……”
“不妨事的。”紫衫少女淡声道。她的声音又轻柔又软绵,仿佛如春风拂耳,叫人说不出的舒服。
男子不禁垂下头,借着天上淡淡的月色,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名少女。紫衫少女见这陌生的男子打量自己,将身子一侧,垂下了眼,也不言语。
她年约二十,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双瞳,长长的双睫轻轻颤动;一头如云的长发披泻下来,搭在她及地的紫衫上,如雾如幻。
她的嘴唇薄薄的,嘴角勾起,此刻虽不曾笑,可眉眼间俱都如含着笑一般。可她面上那股漠然之色,却叫人觉得,仿佛她从来都不曾欢喜过。
男子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这少女,眼中忽然似有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他的右手突然将她左手腕一扣一带,左手一举,想去拨开她额前的秀发。
紫衫少女眉头一蹙,将头一偏,避开了他的手。男子的左手悬在空中良久,才缓缓收回,轻声问道:“在下李湛,请教姑娘芳名?”
紫衫少女淡然道:“我的名字……”她静默了不语,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才轻轻地道:“阿爹唤我楚楚。”
她本想说:“我的名字,与阁下并无干系。”本来也确实如此,她叫什么名字,阿爹如何唤她,都同他人无关,她亦无须向这陌生男子吐露自己的姓名。可那一瞬间,她心神有些恍惚,竟然将心中所思脱口而出。
“阿爹……楚楚……”李湛喃喃地念着,眼里的光彩渐渐收敛,终于将那只紧握着楚楚手腕的右手,缓缓地松了开。
微风吹过,楚楚的裙子在她赤裸的双足上飘动,显得她有些娇弱之态。李湛心中怜惜之意大盛,又柔声道:“方才在下为了避人,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楚楚摇了摇头,仍是淡声道:“我说了,不妨事的。阁下何必这般客气?”她抬头看看了天色,已经是月上中天,她对着李湛微微一福,轻声道:“就此别过……”便要独自离去。
李湛见她要走,嘴唇蠕动,似乎还要说什么,忽然间脸色一变,目视西面,轻声道:“有人来了。”
楚楚愣了一愣,四周一片寂寂,哪有什么人?她驻足侧耳细听,果然听到西面隐隐似有马蹄之声。这样细微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显然是一身功夫极深。
可他功夫再好,与她也不相干。她微微颔首,仍是低声道:“告辞。”
“楚楚……姑娘,来人不少,不如先躲一躲,避过风头再说。”李湛伸手微微一拦,劝道。
“躲?”楚楚斜觑着他,淡声道,“这些人只怕是来寻你的,为何要我躲?”
“我?”李湛不明所以。却见楚楚面上似笑非笑,朝着西面瞄了一眼。李湛顿时醒悟过来,她是暗指方才那名寻人的女子。
深更半夜,一人追,一人避,任谁都能想得到两人之间必然有所牵扯。
何况男女之间,本就会比旁的更容易纠缠不清。
更何况他一名堂堂七尺男儿,却要躲着一名姑娘……
可李湛却丝毫不觉得尴尬,他的眼里反而渐渐浮起了几分笑意。此刻他面前的楚楚姑娘,眼中似讽似嘲,嘴角含着一丝叫人难以察觉的笑。可他却没来由的,觉得她实在是俏丽极了。
她的眼睛,似乎含着无数的智慧,可又稚气得像个孩子。好似她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不愿理会。
她鬓边的秀发还在随风轻扬着,带着清香,仿佛在轻轻地抚着她的脸。
李湛看着她,几乎出了神,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她虽然刁蛮任性,一心要见我,可当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
他虽不曾再多些什么,可眼下之意便是直承其事,倒有几分坦荡。楚楚“嗯”了一声:“话虽如此,你还是快走吧,免得无端惹上麻烦。”
她言语中似有关怀之意,虽然微不足道,却叫李湛心中顿时多了几分欢喜。他笑道:“多谢你帮我。可若这些人真的是来捉我的……你就不怕,我是个大恶人么?”
“大恶人?”楚楚仰起头,清冷的目光在李湛的脸上微微一转,似乎真的要辨认出他是不是歹人。
眼前这个人……年约而立,身着青衫;额头高平,鼻子高挺,双眉直插入鬓,长相倒也有几分俊雅;更难得的,是那嘴角一直都带着笑容。
可惜世上的善恶对错,与一个人的长相并没有太大的干系。
他长得再好看,未必就不是坏人,何况瞧他方才的行事,自己与他初次见面,他便动手拉拉扯扯,又伸手抚弄自己的头发,便是十二分的轻浮。
楚楚想到此处,目光微移,转眸间却正对上了李湛望她的双眼。
月光照进了他的眼睛,明亮如镜清澈如水,不带一丝轻薄。楚楚怔了一怔,又见他不疾不徐,面带微笑,袖手而立;夜风中衣带飘飘,竟有几分湛然若仙之感。
这样的人,倒实在不像是个大恶人……
瞬息之间,楚楚心中的念头已然转了数转。李湛一直盯着她,见她面露犹疑之色,问道:“在想什么?”
楚楚垂下眼,不多瞧他,亦不欲答他。李湛却径自笑道:“你大约在想,若我真是一个大恶人,又何必对着一名美丽的姑娘,逃之夭夭?”
“可你怎么又会晓得,她长相甚美呢?”李湛敲了敲脑袋,“对了,你听到她声若银铃,便会想她大约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他瞧了楚楚一眼,楚楚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对他的话仿佛丝毫也没有兴趣。他也不以为意,仍是笑了笑,接着道:“我从前觉得,美丽的姑娘未必声音好听,声音好听的姑娘未必长的就好看,‘人美声甜’这些话,通通都是歪理……可我现在却又突然间觉得很有道理。”
他本来自问自答,自得其乐,可此刻却故意顿了一顿,像是要引得楚楚问下去。楚楚心知肚明,可又觉得他说的话有些有趣。她仰起了头,眉间微蹙,疑惑地瞧着李湛。
李湛望着楚楚,柔声道:“我觉得你的声音,真是比她的要好听上千百倍……”
若依那歪理推之,她的容貌自然也要比那姑娘美貌上千百倍。
原来他绕来绕去,不过是变着法子来哄人欢喜。楚楚嘴角牵动,微微一笑道:“多谢你美言。”
原来她也并不是对什么都漠然置之,竟也会领他的情,终于……是会笑的。
李湛暗暗吁了一口气,又笑道:“我见着漂亮的姑娘,便说漂亮的话;若她还十分聪明,我便连废话都不须说;可若见着刁蛮的姑娘,便……”
他又顿了一顿,这次却不等楚楚来问,自己便叹气道:“我便只有落荒而逃了……”
实在不晓得他对方才那名姑娘究竟做了什么,要这般千方百计地避着人家;可听那姑娘叫声里的娇嗔,想必不论他对那姑娘做了什么,那姑娘也不会太过见怪。
或许也是这般油嘴滑舌惹得那姑娘又羞又急,却又想见他一面。难怪他说那姑娘,有些刁蛮。
她想到此处,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她方才漠然时,叫人难以亲近。可眼下这一笑,眼波流转,风韵淡淡,犹如风中百合骤然绽放,别有一股俏丽生动之美。
她巧笑嫣然,便能叫人心神俱醉。
她本该多笑笑才好看。
李湛深深地望着她,可见她又缓缓收敛了笑容,心中不禁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那些人即刻便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快走吧。”楚楚道。
“既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同我一起走吧?”李湛轻声道。
“我这便回家了。我平日与人素无瓜葛,遇上便遇上,又能怎样?”楚楚全不在意。她见李湛沉吟着不语,微微一哂,道:“珍重。”
她仍是要走,说话也仍是清清淡淡的,可这“珍重”两字,比方才冷冰冰的“告辞”两字,却是和暖了许多。李湛微微笑了笑,突地一伸手,又扣住了她的左手。
他故技重施,楚楚不明所以,却也并不慌张,只是蹙着眉望着李湛。
李湛的一双明眸也正紧紧地盯着她。他方才虽举止轻薄,可眼神仍是干净清透,只是多了几分固执。
一瞬间,楚楚心中全然明白了,这个叫李湛的男子,是怎么都不会放自己走的。
她不清楚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可瞧得出他是拿定了主意,自己若不随他走,他定然还要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那马蹄声越来越响,已经近在耳旁。楚楚低声道:“你放开我,我同你一起走。”不待李湛回答,她伸手指着前方,轻声道:“那里草木茂盛,一向没什么人。我们先躲过这些人再说?”
李湛立刻又笑了。
他早说过,若遇上聪明的姑娘,他便连废话都不须说了。他反手拉住了楚楚,便朝前行去。
他走的极快,楚楚被他握着手,脚下却跟不上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不过十来步,李湛便停了下来,望着楚楚诧异道:“你不会功夫?”
莫非他以为自己会功夫么?楚楚只觉得他问的话甚是古怪,轻轻摇了摇头。
李湛瞧着她赤裸的双足,眼中诧异之色未退。他沉吟了半晌,才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间。
“你做什么?”楚楚轻声问道。忽觉李湛掌中一股热气传来,他轻轻一托,便带着楚楚飘出了极远。
他面上又恢复了笑盈盈的,却再不发一言,只带着楚楚,觅路径轻快而行。
楚楚遂只觉耳旁疾风呼呼,李湛带着她,似腾云驾雾一般地不时起伏纵跃着。
她偷偷地瞥眼瞧他。
他的轻功瞧起来极好,既便多了一个人,在草丛间仍是倏起倏落,无声无息,惟有他束发的青带和衣襟,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面目虽不十分英俊,可神情洒脱,笑起来明俊韵籍。身上的那股潇洒之气,大约无论谁见了,都难免要生出喜爱亲近之意。
只是他还有三分放浪佻达,或者也正是为这三分轻佻,才惹得有姑娘四处要寻他?
或者又正是为这七分清朗,他再是无礼,楚楚也都对他无法生出厌恶之心,甚至隐隐对他有一股回护之意。
否则她又何必答应与他一同离开呢?
忽听“啾”的一声,几只鸟儿被两人的脚步声惊动,在前方横掠而过。楚楚转头凝目望去,才瞧见前面似乎路到尽头,出现了一片极大的竹林。
风动竹枝,正发出沙沙之声。
竹林茂密,宛若屏障阻挡在前,李湛只得停下了脚步。可听到后面呼叱声响,远处马蹄之声,已经有如暴风骤雨,急奔而来,他更不迟疑,拉着楚楚便钻入了竹林之中。
林内竹枝密密叠叠,林内前方不远处,有一角屋檐露出,仿佛有人家居住,足下一条小径,正通向林内。
两人便沿着小径往前。只是这路虽在脚下,可无论两人怎么走,也走不近那屋子,只是在竹林间转来转去,着实奇怪。
李湛心中不妥之感顿起,想要从原来的那片竹林中钻出,可竹影重重,他竟怎么也绕不回去了。他生怕楚楚惊慌,回头想要安抚她,见她亦是目含惊诧。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惊奇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们在这竹林中迷失了方向,进又进不得,出又出不来。远远的,有火光从竹林的缝隙间透了进来,然后越发明亮;而那追赶的马蹄声,亦随着火光一起,渐渐地靠近,与两人只隔了一层竹林。
李湛紧紧牵着楚楚,两人一起俯下了身,不敢出声,只是屏息静气,从竹林间隙中向外瞧去。只见西面十余骑急奔而来,人人手持火把,都是黑衣黑帽,正正直冲到竹林前。
当先一人急急勒马,叫道:“足迹不见了。”后面数人立即翻身下马,察看草地上的足迹。
后面又跟上来一匹黑马,马上有一鹰鼻老者,葛布衣衫,未带黑帽,白发苍苍,手中拿着一把铁杖,似是为首之人。他将手中铁杖轻轻一转,横在了胸前,沉声道:“他右腿瘸了,走不了多远,四处去搜。”
众人纷纷下马,又有不少人骑马自西接踵而来,将此处重重包围。
楚楚听这几人说话,他们要寻的人腿脚不便,确实不是李湛。但他们阴差阳错,跟踪了李湛的足迹,再瞧这些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大概无论见了谁都要盘问个底朝天。一旦两人撞到刀口上,只怕争论激斗难免。心想若能就此躲开,倒也就此省却了一件麻烦事。
这些人四处散开,两名黑衣人朝竹林走来,见这边幽暗,手中火把晃了几晃。火光耀目,楚楚不由自主地转过了头,闭上了眼睛。
李湛立即伸过了左手,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悄声道:“别怕。”
他固然是一片好心,只是这样对一个初次谋面的姑娘家,总归是有失于轻佻。楚楚的双手抵在李湛胸前,正想要推开他。可又觉得李湛那扶在自己肩上的手掌,又大又暖,即便是隔着衣裳,仍是叫她全身都是暖洋洋的。
似乎是许久许久以前,她曾体会过却又忘记了的,这被人怜惜呵护的滋味。
她的身子有些冰凉,此刻若得片刻温暖,也是好的。
楚楚怔愣了许久,终于轻轻放下了手,默然由着他拥住了自己。
李湛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林外那两名黑衣人,他们拔出腰间的长剑,在草丛中乱戳,眼看便要朝竹林内戳进来。李湛心中一紧,正要揽着楚楚急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清脆娇嫩的呼叱,林外众人都朝着声音处望去,鹰鼻老者喝道:“什么人?出来。”
语声甫落,草丛中缓步走出来一名金冠束发的锦衣少年,他咯咯笑道:“是我,你们在做什么?”
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面容娇嫩,眉目如画,一双手更是十指纤纤。他发出两声低笑,那两只弧形的嘴角,向上微微地一扯,露出了两排细白的牙齿。楚楚听他笑声清脆悦耳,分明是一少女嗓音,长得又这般唇红齿白,显而易见是一名年轻美貌的姑娘。
众人见到这女子,俱都屈身致意,眼前的两名黑衣人,亦是回身收剑行礼。
李湛松了一口气,可又堆起满脸的苦笑。
楚楚淡淡地笑了笑,因为她只瞧见李湛的这副表情,便晓得这女子是谁了。
鹰鼻老者朝着这女子迎了上去,手持铁杖行礼道:“原来是三姑娘。我们奉命捉人,姑娘又怎么会深夜在此?”
“奉谁的命,大哥还是二哥?”锦衣女子不答反问。
“是将军。”
“大哥自云中郡回来了?”锦衣女子面上微露喜意,又讶声道,“他跑来咸阳捉什么人?”
“这……”鹰鼻老者迟迟不答。锦衣女子不耐烦道:“干什么吞吞吐吐的,捉什么人?连我都不能晓得么?”
“这倒不是……”鹰鼻老者嘿嘿笑了笑,“实在是我等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将军只说是一名年约三十,左腿跛了的男子。”
“三十来岁的瘸子……”锦衣女子不禁失笑,“咯咯咯”地笑了半晌,才道,“整个咸阳城没有上千也有成百个,还跑到这荒郊野林来捉人,这不是为难你们么?大哥做事几时这么糊涂,他人呢?”
“将军就在前面。”
“他亲自来拿人?”锦衣女子目露诧异,沉吟道,“这事……莫非这事情……”
“姑娘可要见将军?”鹰鼻老者问道,“我叫人带姑娘去。”
“不必了,深更半夜,若叫他见到我在这里,我不是自己寻他的骂么?”锦衣女子急急打断了鹰鼻老者,顿了一顿,她又道,“你们搜你们的,我寻我的。若大哥来寻我的麻烦,我便去寻你们的麻烦……”
“我们从来都不曾见过姑娘,将军怎么会去寻姑娘的麻烦……”
“你们清楚便好……”锦衣女子哼笑了一声,转身便朝西面掠去,身形甚是潇洒利落。鹰鼻老者目送她远去,又环视周围片刻,对着众人吩咐道:“算了,到别处去搜罢。”
不消片刻,竹林外的人马便走得干干净净。
李湛直起身来,楚楚却低着头沉吟。他以为楚楚在思索这锦衣女子的身份,便解释道:“她便是方才……她叫蒙茵……”
楚楚仍是垂头不语,李湛又道:“是将军蒙恬的三妹……”
“蒙恬?蒙恬是谁?”楚楚茫然抬起头来。
“秦王身边的近臣,将军蒙恬,你不晓得么?”李湛蹙眉道。
“我为何要晓得他?”楚楚淡笑道,“我对谁都没有兴趣晓得。”
“你真的不识得他?”李湛喃声低语,见楚楚又垂着头,沿着小径缓缓而行,仿佛早已将什么蒙恬、蒙茵都抛在了脑后。
她不在意蒙恬也就罢了,可她对蒙茵也是一般置若罔闻……她对一个与自己纠缠不清的女子浑不在意……
可她又何必在意?
李湛突然间觉得心中又苦又涩的,涌到了咽喉,到了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
楚楚全然不晓得他的心思。她沿着小径走了两步,扶着竹枝沉思了片刻,转过身对着李湛轻声道:“我甚少出来,竟然不晓得这里有这样一片竹林,还有些奇怪……”
“这竹林是有些奇怪,”李湛应声道,“布局精巧,似乎暗合了八卦甲子之数。我方才也曾试着以伏羲八卦的方位解之,可仍是不得要领……”
楚楚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凝目朝前望去,竹林中那屋檐似乎近在眼前,却又似乎遥不可及,竹林绵绵密密,若海浪般波涛起伏,将她阻隔在外。可又有一股奇怪的熟悉之感,随着竹浪,铺天盖地朝她涌来,她心头“噔”地跳了一下,忽地“啊”了一声,径自朝前奔去。
李湛忙跟了上去,只见她东转西绕,只是曲曲折折地绕了几个圈,两人便瞧见了屋檐下灰白色的墙面。
楚楚径自前行,且走的越来越迅急。她一开始走上几步,尚需停下来微微思索,待得后面,便是毫不迟疑的疾走。
李湛紧随其后,时常觉得眼前明明无路,可只要楚楚在竹林间里一拐,便又出现了一条路径,且离着大屋又近了些。楚楚再紧走几步,眼前顿时一片开朗,三间大屋豁然就在眼前。
三间十分寻常、秦人惯住的平房大屋。
大门深闭,悄无人声,屋前铺满了青石板。一侧临水,水边栽着一株硕大的梨花树,枝繁叶茂,苍劲有力,此时春末正当花开,恰如白雪铺满枝头。
花间悬着一架秋千,下面一条竹枝长廊,直通水中一座竹枝凉亭。
天上一拱清月散落银辉,夜风吹皱一河春水。竹亭青青,梨树盈盈,绝然出尘,浑然不似人间。
两人瞧得呆了,一时间都只知道瞧着眼前的美景,一句话也不想说。生怕一说话,便吵扰了这静谧动人的景致。
许久,李湛才在楚楚的耳边悄悄问道:“你真的不曾来过此处么?”
楚楚正咬着唇思索,听到他的话,双眼茫然抬起,望着远处。李湛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
风云一起,变幻莫测,瞬间便朝此处滚滚而来,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撒下细细的雨点来。
这里四处都是竹林,无可躲雨之处,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有些湿了。楚楚身上的紫衫本来就轻薄,春深夜寒,她身上沾了雨水,忍不住便打了一个喷嚏。
李湛生怕她淋出病来,顾不得许多,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声说道:“在下两人误闯贵地,女眷体弱,难禁夜雨,不知可否叨扰一宿?”
他连叫了几声,屋内始终寂无声息。他靠近了门窗,伸手一抹,手上皆是灰土,原来这三间屋子无人居住已久。
他回望楚楚,摇了摇头,又做了一个推门的手势,示意屋内无人,不如推门而入。楚楚却摇了摇头。李湛见她不愿擅闯这屋子,两人目光一对,同时朝着那亭子看去。
李湛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要牵她而行,可这次楚楚却早有防备,却将身子一缩,躲过了他,径自上了长廊。
她赤裸的脚一踏在竹廊上,只觉得脚底冰凉如玉,下面还发出清脆的“咚”的一声。楚楚愣了一愣,又轻轻走了一步,下面又发出“咚”的一声,只是这一次她脚步轻了,这回声便也轻了许多。往复几次,皆是如此。
楚楚垂头瞧了瞧这竹廊,双手提起了裙子,一路朝着竹亭跑了过去。只听得下面“叮叮咚咚”的声音回响,宛若敲打编钟一般,高高低低都是商角之音。
她一路奔到竹亭,里面只是摆了一张竹几,上面亦是布满灰尘。她正想要细看,又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只是这里的声响更轻更清脆更绵密,且是从顶上传来的。
是雨越下越大,雨滴落在亭子顶上,发出如琴韵般的叮咚声。
这亭子的顶上,和那长廊一样,似乎因有人刻意设计,故此有声。不但如此,此刻这亭子上面的雨滴声,真真是如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
动听极了。
楚楚扶着亭柱,席地而坐,早将李湛忘到九霄云外。她也没瞧见竹廊的那一端,李湛袖手站在雨中,一直凝目望着她。
她倚在亭柱上。春雨从亭子顶上如珠帘般落入水中,水面波光粼粼;她紫裙委地,低着头闭目聆听,一双纤纤玉手,正在轻轻拢着鬃边被春风吹乱了的头发。衣襟和袖子随着风扬起,露出她晶莹洁白的右臂上,带着一枚绿莹莹的镯子,盘桓缠绕着,非金非玉,瞧不出是什么质地做的。
白碧相映间,她楚楚清丽。
她……说自己叫楚楚,可她姓什么?从何而来?怎会出现在这咸阳郊外?
叫他捉摸不透,又不愿细思,便连她鬓边的刘海,他亦是忍下了不敢去拨开。
突然间雨势又大了许多。一阵劲风带过,雨横泼过来,将李湛半身都浇湿了。他这才醒悟过来,轻轻一跃,快步从竹廊上穿过,悄无声息地落在楚楚的身后。
他不愿意打扰了楚楚听雨的雅兴,便静静地立在她身后,近的足以让他能闻到楚楚身上淡淡的体香。
暗香浮动,就如同她的人一样,温婉清雅,叫人怦然心动。
渐渐的,香味越来越浓郁,甚至带了点诡异的香甜。李湛吸了吸鼻子,目光转动,落到了河边的那棵梨花树上。
梨花盛放,香雪如海,那浓郁的香味正是从树上飘来的。
“七玄古梨……”李湛一怔,脱口而出。
“什么?”楚楚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听他这么说,随口问了一句。
“一朵七瓣,七朵一簇,风雨香至,天下惟有赵国棘地的七玄古梨树才是这般……”
“嗯……”楚楚只是微微嗯了一下。李湛又讶声道:“自中山灭国,七玄古梨俱都死绝。听说曾遗下一株,多年前却莫名不见了……怎么这里会……莫非,莫非……”
他远远瞧着梨树,诧异万分。待回过神来时,才察觉身前坐着的楚楚全无回应,他垂下头,瞧见她倚在亭柱上,双目紧闭,已经深深地睡着了。
一夜风雨未息,她自然是累了。
可不知此刻她在梦里,是笑是哭,还是如方才一般,全是漠然?
李湛蹲在她面前,见她的眉头紧紧锁着,似乎梦里遇到了令她郁郁不欢的事情。他缓缓地伸出手,想去抚平她眉头那点不平,可手指一触碰到她晶莹如玉的面庞,楚楚微微一颤,他顿时又缩回了手。
他自然是希望她一直笑着,惟怕是天不从人愿。
李湛默默地瞧了她许久,叹了口气,将自己靠坐到了她的身边,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到了怀里。
不论她梦见什么,至少在他怀里,可以叫她暂得安慰。
而他,亦可再闻见她身上的清香,没过鼻端,钻入心房,比那七玄古梨更沁人心脾得许多。
“楚楚,楚楚……”李湛口中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这样美丽的雨夜,身在这样美丽的地方,身旁还依偎着这般美丽的人儿,今夜这样美丽的际遇,他心中岂不是正该如这雨滴敲打出的乐声一般,欢喜雀跃不止?
可为何他的眼中却是亮晶晶的,似有水光莹莹?
他的目光从雨帘中望了出去,雨中梨花纷落如雪,河边细草如茵,远方的一切皆是雾雾蒙蒙的。
仿佛正如此刻他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