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科幻文学史,以及三体影视化改编难产的原因

东效聊历史 2023-03-03 18:15:06

文学不是粮食,但它必须存在。

我有这样的认识,起源于16年前大学时代,那位神秘兮兮向我推荐一本神秘杂志的胖胖同学。我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大家都等着集合,我站在草坪边上,百无聊赖看旁边一个谨慎的男生在谨慎地和女同学交谈,那种拙劣的表演令人暗中嗤笑……

这时胖胖同学走过来捅捅我,给我强行推广了一段他刚从《科幻世界》中看来的奇妙场景:

秦始皇指挥三千万军队组成一台计算机,秦军士兵用几种颜色不同的令旗,来实现计算机中的与非门……

那本小说叫特么什么《三体》,正在连载,老劲爆了,你看过没?

我说我不知道。这家伙随即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几本,你看看……

那时刚学过单片机原理——虽然不懂,当听到一种文学作品居然能把秦始皇和单片机结合起来,这种思想上的震撼以及科幻与现实的奇妙结合,令我陷入一种强烈的好奇与阅读欲。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把刘慈欣之前所有的中短篇全读了一遍,除了《三体》,因为那时大刘并没有连载完,也没有出版。

可以说,读后的强烈震撼是无与伦比的,包括四大名著,包括金庸,包括悬念推理,以及一切其他能够带来或快或慢快感的文学形式和文学作品,都没有这种体验。读到快没有的时候,有与读一切美好作品一样的感觉:慢点写,还要有!

没了饿不死,但真会让人抓耳挠腮寝食难安,有点像《红楼梦》缺了几十回至今令人意难平。

说了半天,这和三体影视化改编难产有什么关系?

能对从未接触过科幻的人产生如此大震撼的文学作品,必然是认知领域层面发生了某种变化,而不只是价值观、或艺术口味或其他。影视作品的边界和张力,并不一定适合这个维度的文学作品,或者说表现不出科幻文学真正的内核。

当然有人会用《火星救援》《星际穿越》《地心引力》之类的西方电影作反证。

这就又涉及另一层面的东西:刘慈欣系列科幻文学的内涵,以及隐藏在科幻大厦夹缝里的小心思、小东西,单靠技术能呈现得出来吗?

尤其是在当前言必称电影工业体系,而绝口不言电影创作者本身文化内涵和职业素养的时代下。

刘慈欣科幻作品的精华并不全在《三体》,在这之前他曾写过几十篇长中短篇科幻小说,诸如已经被影视化的《流浪地球》,和强行沾边的《疯狂的外星人》,有人说该电影借用了《乡村教师》,我至今没有看出来。

大刘的作品和同时代科幻创作者们一样,早期作品涉及的科学领域无所不包,天文、物理、生物、能源、人类社会形态等等。

我很庆幸在正式叩开《三体》三部曲这座宏伟大厦之前,先把大刘之前的作品读了一遍,震撼是从溪流中的叮咚浪花开始,慢慢汇成长江大河中的波涛奔涌,最后当真正面对大海的惊涛骇浪时,才能充分而持久地体验那种深邃广阔、壮丽大气的美感。

如果第一次接触大刘作品就直接看《三体》,很可能会丢下一句:这特么什么玩意。然后从此彻底与刘慈欣绝缘。

庆幸我没有这样的经历。

事实上哪怕是大刘自称写的最商业化、最有铜臭味儿、最有目的性的《带上她的眼睛》,也能让人有很深的震撼。这是我反复对别人讲起过的一段经历。

《带》其实从科幻分类上讲,并不是特别硬,而是偏软的那种。只抛出一个科幻点子,不解释技术细节,围绕从天而降的新技术展开一段故事。

这个故事的恐怖之处在于,逼你去思考:被封在地心之中一直到死、谁也没法来救你、终生孤独一人,这种情形下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恰巧读完这篇小说的那年冬天,老家某村一女孩煤气中毒去世,当时正在大面积停止土葬,家人为给她留一个全尸,当晚不声不响买了口棺材偷偷埋了。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不知怎么被有关部门知道,命令挖出来送火葬场。没办法,只好去挖,挖出来的时候父母突然发现,尸体四肢扭曲,手上全是血,血沾在棺材盖板上。原来女孩只是一时昏迷,埋下去之后活过来了,活过来之后又闷死了……

女孩父母的心情,大概像自己死了一遍一样……

然而真正可怖的是女孩的心情,任何形容词都无法描述那种状态。

我甚至怀疑,大刘身在煤省,是不是真的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才能写出这么惨烈的科幻故事。大刘的科幻,尤其在这样的时刻会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怎样去展现?似乎并不是多烧钱多做特效的问题。

大刘自己也说过类似问题。

有一年大刘去英国,接受两位牛津大学的华裔学霸采访,采访的视频B站有。我认为这是大刘最轻松、最不凸科幻巨匠造型、最能展现真实思想的一次采访,两位华裔学生虽然紧张到不停喝水搓手,但学霸就是学霸,问出了许多国内没文化主持人问不出的问题,当场把大刘思考多年的成果逼了出来。

有一个问题是这样问的,大刘老师写科幻,是先设定一个主题,让人物和情节跟着主题走,还是先设定人物,和灵感,然后再去写主题。

老实说,理科生问文学问题确实有点幼稚。大刘本可以一笑而过,随便说两句敷衍一下。但他的回答一点也不敷衍,瞬间击中了我的内心。

大刘讲,成熟的科幻创作者,或者说任何一个成熟的创作者,都不会先设定主题。他要做的,是通过人物和情节,把自己心中所想传递给读者。

这和金庸所说,人物创作出来之后不再受作者控制,是另一种不同的境界。

我想这大概是大刘多年写作独有的一种状态吧,他也确实达到这种目的了。

举一个例子。大刘许多篇科幻小说中,对科技工程师和学者的描写都非常哇塞,绝不是垃圾时尚剧中立领衫黑框眼镜,又或是美剧中动辄一个爆炸头不修边幅的黑命贵小哥或大叔,并不脸谱化。

大刘若有若无地给科技工作者们身上镀了一层神圣而光洁的光环。从外表上看,既有丁仪那样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经常语出惊人的醉鬼,也有刚强固执的像男人一样的军人冰艳美女林云,还有许多像张彬夫妇(球状闪电人物)、沈渊(地球大炮人物)那样或残疾消沉、或狂热献身的人。

从外表上看没有共同之处,但这类人物拥有一个共同的鲜明内核:理性、严谨、纯粹,甚至崇高。

诛心一点讲,大刘写这些人物的时候很可能经常自我代入。大刘接受牛津学霸采访时就说,科技工作者是这个时代最幸福的人(原话记不清了,大致意思没错)。

尤其是《球闪》中在泰山玉皇顶,“我”和林云夜中观雨的场景,以及关于科学和武器的讨论,堪为大刘所有作品中科学和浪漫结合的最佳场景。

我想我get到了大刘这种心思。毕业前后的几年中,一直若有若无追求那种人设。

09年时曾有机会到太原卫星发射中心,大刘说他也去过那个地方,顿感十分兴奋。在那儿期间,近距离接触该地的工作人员,经常暗自打量,这位像大刘小说中的哪位,那位是不是大刘创作时参考的原型,又或者某某设备,是否被大刘化用到小说中去了……

当然这只是刚毕业人生未定型的特殊时期一种不成熟心理反应,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刘确实通过他的作品,传递“私货”并确实影响到了读者。

我想,他的作品真正打动人的,不光是科幻创意,还有这些、那些数不过来的、令人欲罢不能的爽点,以及思考。这些都不靠特效和烧钱。

说到思考,这是我感触最深也是对影视化改编最担心的地方。

就如《流浪地球》。

大刘这几年似乎也屈服了。流浪地球剧本化改编的时候,不知道他有没有提出过反对意见,但至少从读者的角度来讲,电影和剧本之间,只剩下太阳即将爆发氦闪这一个联结点了,其他的都是扯蛋化的重新创作。

大刘的屈服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他低价贱卖《三体1》的影视改编权。他在有一次采访中说,很多人觉得他卖贱了。大刘苦笑着说:喊贱的人,当时你们都去哪了?

但是再到后来,大刘不再吐这些槽了,而是淡淡地说,《三体》的影视化改编现在进展的很好。没办法,资本的力量是强大的,大到不允许你胡说。

又比如关于科幻文学春天的问题。

在科幻小圈子看来,科幻到底有没有过春天?我觉得是有的,起码90年代到新世纪初的那段时间,科幻四大天王佳作频出的时代,是科幻迷最幸福的日子。这不仅指文学上的享受,更多是启迪心智和科学思维方面的震撼。比如老王的豹人、癌人等等系列,老王喜欢在某些出格描写上打打擦边球,未免有些油腻,但王老师宝刀不老,思维非常敏锐,尤其是把猎豹基因植入人类身上取得奥运百米冠军的点子,还是颇令人意外的。

而这样的阅读快感,在四大天王的作品中俯拾皆是。那真是一个春天。

新世纪10年代以来科幻届作品陷入低迷是有目共睹的,这点刘慈欣也在早期采访中说过,他说,一个标志性事件是,科幻文学的代表性作品或代表性人物很缺乏。女主持人赶紧补台说,不是有您和三体嘛?大刘当即以深度直男癌患者常用的杀死聊天的方式说:确实有,可是就我一个。

所幸那是电视节目,可以切换,剪辑,尴尬没有持续下去。

其实我很喜欢看这种采访,那是一个真实的大刘。

但到后来,大刘变了,在聚光灯下,在背景画面写着中国科幻作家富豪榜的耀眼光芒下,大刘也开始说,中国科幻似乎进入一个很好的时代……

大刘违心了。鲜明地体现在《流浪地球》。原作是一篇满带讽刺、批判性质的小说,当面对生存危机时,人类社会既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行动力,诸如把太行山烧了当燃料的震撼场面,在太平洋冰面上举办奥运会的豪迈等等。但也会加剧人性中本有的猜疑、自私和肤浅,小说的高潮部分是愚昧的人类大众,把真正懂得科学懂得如何解救人类危机的5000名科学家,冻死在荒凉的冰原上。就在那一刻,氦闪爆发,狠狠抽了全人类一个耳光。

而非战狼式的撞木星救地球。

撞木星救地球的灵感,明显改造自大刘另一部小说,《全频段阻塞式干扰》的高潮部分,将军的儿子驾驶卫星撞击太阳最终获得地球战争的胜利。也不算过于胡编乱造。

但是,并不是说大刘自己的小说就能随意嫁接的。一种语态下的结局,接到另一种语态,很可能带来驴头不对马嘴的荒谬感。

电影完全失去了那种批判现实引发思考的意义,而只带来适合大年初一全家其乐融融,共同赞扬中国人也能拯救世界的自豪感。

这种烂到骨子里的套路,看一次两次还行,次次都是这样,您说是什么感觉?我不讨厌战狼,但我不希望战狼把大刘毁了。

思考不是大多人的义务,但它必须存在。这个世界上引发思考的东西已经不多,文学更少,科幻更是极少。但愿商业资本的污水晚一点污染科幻这个相对纯净的领域。

这是大多数原著党对文学作品影视化改编矛盾心态的来源。既希望你能呈现出原著的精神,又担心你把原著精神毁了,进而毁了更多人阅读原著的动力。

那将是文学作品的悲哀。

金庸作品已经这样死去了,我不希望下一个是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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