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初要是不让位,哪轮得到我进物资局?”堂弟刘建国靠在沙发上,翘着腿,嘴角一动一动,语气里透着说不清的酸劲。
我捏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洇湿了杯垫。他这话不是第一次提,可今天这语气,像刀子一样直戳心窝。我抬眼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挤出一丝苦笑,“建国,你这话说得就怪了,怎么着,当年那事儿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他听了这话,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语气更冲了,“哥,咱明人不说暗话!当年你让了那名额,说白了,不就是看我没出息,觉得我在村里混不下去,才施舍给我的吧?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我为了这饭碗,付出了多少?”
我一下被他的话噎住了,说不出话来。空气仿佛凝滞了,墙上的钟“哒哒”地响着,厨房里传来锅铲碰锅子的声音。我媳妇在忙着做饭,没听见这些话,不然她肯定又得劝建国少说两句。
“建国,你这话……”我抿了抿嘴,心里有点堵得慌,“你这话可真没良心。当年那名额,我要真想要,谁也抢不走。我是看你家日子难,才让你去的。”
他低头冷哼了一声,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反正啊,这些年,我是看明白了。你让了我这个名额,可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欠你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胸口憋着一股火,“建国,你现在混得好,我是真心替你高兴,这话我说过多少回?你今天怎么还翻起这陈年旧账来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火气,又像是憋着什么话没说出来。他站起身,往窗边走了几步,背对着我,声音低了下来,“算了,不说了,说也说不清楚。哥,你过你的清闲日子吧,我呢,也就这么熬着,谁也别管谁。”
他这话说得刺耳,我心里一阵阵发紧,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这人……还是当年那个拉着我喊“哥你是咱家顶梁柱”的建国吗?
1986年的事儿,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那年我从部队转业,部队里给了两个名额,一个是供销社,一个是物资局。供销社算是清闲,工资虽少但稳定;物资局可不一样,那可是铁饭碗里的铁饭碗,煤啊钢材啊这些紧俏资源,哪个不是香饽饽?要是选了物资局,日子肯定过得舒坦。
可那时,建国家实在太难了。他刚结婚,媳妇怀着孕,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口铁锅都是借的。我妈给我写信,说建国眼看着就要熬不过去了,问我能不能帮衬一把。
我当时琢磨了好几天,心里也舍不得名额,可一想到建国家那个光景,最后还是咬咬牙,把物资局的名额让给了他。部队的领导问清楚后,还拍着我的肩膀说了一句,“老刘啊,你这让得值不值?”
我当时笑了笑,“一家人,不讲这个。”
建国听说这事儿后,拉着我的手直掉眼泪,“哥,你是咱家的恩人!以后家里有啥事儿,你尽管吩咐,我这辈子都记着你的好!”
那时候我是真没多想,觉得兄弟之间,不就是该互相帮衬吗?
可谁能想到,后来日子越过越不对劲。
供销社的工作本来挺安稳,可赶上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一来,供销社的铁饭碗都快成了“泥饭碗”,工资两三个月发不下来,日子紧得像卡着脖子的绳子。我家那会儿刚添了孩子,媳妇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花钱跟流水似的。有几回实在揭不开锅,我妈悄悄塞给我几百块钱,说是建国托人给的。
我心里五味杂陈,既感激又难受。感激他还想着我,可又觉得,兄弟之间的感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人情往来”?
建国那边却是另一番光景。他进了物资局,几年时间就混得风生水起,盖了楼房,换了彩电,后来还买了辆摩托车。逢年过节回村,大家都夸他“有本事”,说他“出了村就发了家”。有时候他来家里坐坐,话里话外总爱提当年的事儿,说“哥你命好,清闲得很”,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味道。
我不爱计较,总觉得兄弟嘛,谁还没个脾气。可今天,他的话让我心里像塞了块石头,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建国,你心里是不是有啥事儿没说清楚?咱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有啥话不能当面说?你今天这些话,我听着不对劲儿。”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圈有点泛红,嘴角动了动,像是憋着什么话没说出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哥,我这些年是真累……”
他坐了回来,低着头,声音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样,“你觉得我这些年日子过得好,可你知道我在局里熬了多少苦?那些人,哪个不是看我农村来的,就拿我不当回事儿?我拼死拼活才熬到今天,可在别人眼里,我再努力,也不过是托了你才有这碗饭吃。”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难受。我一直以为,他这些年过得风风光光,可原来,他心里藏着这么多委屈。
“建国,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怎么不早说?”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兄弟俩,谁风光谁落魄,都得互相撑着。你以后有啥事儿,一定得跟我说,咱一起想办法。”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低下头,叹了口气,“算了,哥,过去的事儿,不提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媳妇见我半天不吭声,问我怎么了,我摆摆手,“没事儿,就是想起些旧事。”
她叹了口气,“你这人,心太软,也太实在。可实在人,也得有杆秤。建国这人,你对他好,他心里不见得记得清楚,反倒觉得你欠他的。”
我没回她的话,只是盯着窗外的月光。欠的,终究是要还的,哪怕一辈子还不清,也不能让这份亲情断了。
过了几天,我去供销社上班,路过菜市场时碰见建国的媳妇正在卖菜。她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哥,建国那天跟你说啥了?他最近脾气不好,你别跟他计较。”
我摇摇头,心里却不由得一紧。他家是不是出了啥事儿?我没敢多问,只是买了点菜,回家跟媳妇说:“晚上叫建国一家过来吃饭。”
那天晚上,建国又喝了点酒,眼圈红红的,低着头跟我说:“哥,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好,可我心里憋得慌,总觉得……总觉得我这一辈子,活得像是靠你施舍的。”
我听完这话,心里又酸又疼,拍了拍他的肩膀,“建国,你别这么想。咱兄弟俩,哪有谁欠谁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只要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啥都不重要。”
他点了点头,眼圈更红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动留下来帮我刷碗。
窗外的月亮挂得很高,院子里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我站在门口,看着建国骑着摩托车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轻松了不少。这感情啊,就算磕磕绊绊,也总归是血脉相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