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这事儿,真是怪我,唉……”老李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这话却像个炸雷,把屋里的空气炸得四下乱窜。
我娘一愣,手里正端着的碗差点掉地上。她猛地把碗往桌上一放,声音响得像要把屋顶掀了。
“李支书,啥意思?你这话得讲清楚!我可早就觉得,当年的事没那么简单!”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墙角那煤油灯的火苗在微微晃动,影子摇摇曳曳地映在土墙上。我爹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抽旱烟,烟袋锅子一下一下地敲着烟灰,像是在敲自己的心事。
“嫂子,当年……我是真觉得对不住你们家啊。”老李头搓着手,脸上满是愧色,“可我那时候也是没办法,刘家实在太难了,家里三个孩子,连口干饭都吃不上。我寻思着,杨娃子退伍回来还能过日子,可刘家那日子,是真熬不下去了……”
“你寻思?”我娘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眼睛瞪得像要喷火,“谁让你替我们家寻思了?提干是部队的事儿,你管得着吗?!”
老李头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嘴里一个劲儿地叹气:“我就是想着……你们家底子硬实些,退伍回来还能过得去,可刘家那时候是真揭不开锅啊。再说了,我也没想到,这事儿会耽误他一辈子啊……”
“你没想到?!”我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声音都带着颤,“你没想到,可你知道你这一句话,把他一辈子的路都给堵死了!我儿子那时候才三岁,他爹要是提了干,咱家能是现在这光景?”
屋里没人说话了,只有我娘的抽泣声夹杂着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呼呼声。
我低头看着桌上的茶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爹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事,可我隐隐猜到了一些。那时候村里人都说我爹有出息,当兵当到班长,是村里的骄傲。可谁都没想到,提干的机会就这么没了,连个理由都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老李头托了镇上一个亲戚,悄悄给部队递了话,说我爹家里条件还行,不着急提干,建议把机会让给刘志强。部队讲究“公道”,一听也觉得有理,就把提干的名额给了刘志强。
可谁知道,刘志强提干了,我爹却退伍了。
村里人一开始还打趣,说我爹是“班长不当,回村种地”。可日子久了,渐渐没人提这事儿了。因为谁都看得出来,我爹心里有块石头,是谁也搬不走的。
1974年,我爹穿着一身旧军装回了家。当时正是秋收,村里的地里到处都是忙活的人。我还记得,那天傍晚天烧得通红,地里的泥土被秋风吹得干裂,一股干燥的土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我爹肩上扛着一个旧军用包,慢慢从村口走回来。村里的孩子们看见了,都叫着“班长叔叔”围了上去。他们笑着闹着,可我爹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模样。
娘迎出去,把我拉到一边:“快喊爸!”
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他摸了摸我的头,笑得勉强:“长高了。”
后来到了屋里,爹脱下那身军装,挂在墙上,整整齐齐地叠好,一句话也没说。那身军装后来就在墙上挂了好多年,直到布料褪色发黄,也没人动过。
爹退伍后没再提过部队的事儿。他白天种地,晚上抽烟,偶尔村里有红白喜事,也会去帮忙。可只要有人提起当兵的事儿,他总是笑着岔开话题。时间长了,连我娘也不敢多问。
可我知道,他心里那道疤,一直没好过。
1982年的冬天,村里忽然来了个城里人。一身笔挺的军装,脚上擦得锃亮的皮鞋,站在村口,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我远远地看着,觉得那人特别眼熟。
等他走近了,我才认出来,那是刘志强。
刘志强这次回来,是探亲顺便办点事儿。他进了家门,跟我爹握了握手,两人坐在炕沿上,聊了很久。我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也没听明白他们在说啥,只记得刘志强最后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爹。
“老杨,你能去。这是部队和地方合作的项目,正好需要退伍老兵。我一听这个,就想着你最合适。”
爹接过信,看了半天,没吭声。
那几天,他总是在屋里来回转圈,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娘看不下去了:“你到底去不去?这可是个好机会!”
爹低声说:“我都退伍这么多年了,能干啥?”
娘一听急了:“你这人咋这么犟?人家刘志强一片好心,你还能推了不成?”
后来,爹到底还是去了。
那段时间,他每天早出晚归,干得特别卖力。村里人都说:“老杨又找着正经路子了。”可只有我知道,爹每次回来,都会悄悄坐在炕头上发呆,半天不说话。
有一回,我忍不住问他:“爸,你后悔过吗?当年没提干的事儿。”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后悔啥?人这一辈子,哪能事事都顺心?再说了,当年刘志强家那条件,我要是他,可能也得先争一争。”
我听得心里一阵难受,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后来,刘志强每次回来,都会到我们家坐坐,带点城里的东西,跟我爹喝两盅。两人聊着聊着,我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
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点什么,是谁也跨不过去的。
直到今年冬天,老李头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叹气。我娘气得不行,可爹却摆摆手:“行了,别说了,这事儿早过去了。”
老李头抬起头,眼圈红了:“老杨,我是真对不住你啊。”
爹笑了笑:“你对得起谁,还对不起谁?这辈子啊,谁没个错?别往心里搁了。”
夜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后来,爹和刘志强还是做了朋友。他们常常一起喝酒聊天,聊着年轻时候的事儿。爹渐渐也不再躲避那些往事,甚至有时候还会主动提起。他说:“人这一辈子啊,走的路,都是老天爷安排的。错过的,不一定就是坏事。”
这一年,爹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可他的眼神却比以前更亮了。
有一天,他看着我,忽然说:“小子,咱这一辈子图的不是啥名利,是个问心无愧。你记住了,别学我年轻时候那股拧劲儿。”
我愣了半天,点了点头。
夜里风很冷,我看着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压在他心里的东西,终于都放下了。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走进屋里,灯光透过窗户洒出来,晃晃悠悠的,像极了年轻时穿军装的他。
风还在刮,而我的心,却暖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