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许爱民
记录整理/温暖的时光
我出生在比较贫困落后的苏北地区大丰县农村,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而母亲说她小时刚满16岁,便从相邻的建湖县农村嫁过来的。
父母都出生在解放前,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到了中老年时,好像全身都有不大不小的病症:父亲整天莫名其妙地咳嗽,经常夜里吵得母亲睡不着觉。
父亲说没钱不敢去县上大医院检查,公社小医院和大队诊所又查不出原因,但即使这样咳嗽,父亲还总是离不开抽旱烟,说只有抽烟才能解愁。
母亲身材矮小又单薄,整天喊着头疼,无论冬夏总是用一块厚厚的蓝毛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的,说脑子里总感到有个“知了虫”在鸣叫,这是母亲小时冬天头受风寒的后遗症。
母亲一辈子共生了2个孩子,我排行老二,有一个姐姐。母亲自嫁过来后,不仅有头疼病,而且身体很虚弱,当年生下我姐时,医生说母亲不宜再生孩子,但自父亲这辈起,往上已经是单传7辈子了,如果不生男孩便会断了“香火”。
所以,无论如何也希望母亲生下一个男丁,而当年母亲生下我时,差点母子都没保住性命,说来话长,这里不想再心酸讲述了。也算命大,多亏有邻居二奶和四婶家全力相助,母亲和我竟奇迹般都捡回了性命。
但天有不测风云,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父亲突然去世。原因是刚喝了煎熬的中药,又接着喝了点白酒所致,没想到能要了命!
当时我们的邻居,我叫二大爷的和我父亲关系较好,两家又是邻居。二大爷当时是生产队长。
一天,父亲帮助二大爷给儿子建的东屋婚房上大梁,晚上二大爷庆贺房子上大梁成功,摆了一桌酒犒劳左邻右舍帮忙的乡亲。
父亲心脏不好,又有严重的关节炎病,去大点的医院抓不起药,便听村里人说北庄有个外号叫“汤老和尚”的老中药,专治风湿关节炎方面的毛病,便去抓了几副中药拿回家煎煮药汤饮服,老中医还专门交待千万不能喝了中药后饮酒。
父亲误认为如果喝完药再接着饮点酒只是会影响疗效,便没把“汤老和尚”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那种土中药和酒相继喝下去后,会起反应要人性命。
那天下午,父亲帮二大爷干完活后便回家喝煎熬的中药,接着又被二大爷请去家招待,经不住酒桌上乡亲的劝酒,一杯下肚,便口吐鲜血而亡,众人慌忙把父亲抬回家,早已没了气息,也不知那种土中药遇到酒,会如此剧毒!
父亲去世后,母亲精神受到了刺激,得了严重的抑郁症(那时不知道有这种名称的病),整天神情呆滞,目光无神,干什么都丢三落四的,常常自责父亲的死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怪当时没有提醒父亲,至使父亲刚喝完中药又去喝酒才送了性命。
母亲整天想办法要去寻死,吓得我和姐姐总是盯看着母亲,不敢离开她太久,生怕她出意外。
家里的菜刀、剪刀用后就藏起来,怕母亲用来伤害自己,用来挑水的井绳怕拿去上吊,打棉花的农药家里都不敢藏,怕被翻出来喝药自杀。
越是怕出事越出事,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夏天,一天中午,母亲在家里寻不到农药,竟摸到隔壁邻居二奶奶家,趁院子里没人,把藏在磨盘底下的半瓶敌敌畏喝下自杀身亡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在我的记忆里,姐姐就像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慢慢长大。
在我刚满17岁的1974年,姐姐那时已经23岁了,当时农村女孩都出嫁得很早,但姐姐到了这个年龄,对象找到了,是南娄庄一户普通村民家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但一直没能出嫁,主要的原因是我拖累了姐姐,她怕自己嫁出去后我会彻底成为孤儿。
邻居当生产队长的二大爷和我父母关系好,而且听姐姐说,当年我父亲还救过二大爷儿子的命。
二大爷的儿子叫“小旺”,当时才七八岁,那个年代农村汪塘很多,夏天又热,小孩子们经常会泡到汪塘里戏水。
那年夏天,小旺不会游泳,只会在汪塘边浅水区戏水玩。汪塘长满了菱角草,只有深水区菱角草上结满了菱角,小旺光着屁股,在浅水区用一根长苇杆试着扒拉深水区上的菱角草,却一下子滑到了深水区的沟里。
小旺在水面“扑通扑通”地挣扎着,水呛得他喊不出声来,眼见越挣扎越往水塘中间游动,吓得同来的几个小孩哭喊着爬到岸上不知所措。
大晌午太阳火辣辣的,村民们有的还在湖地里劳作,有的躲在家中乘凉,农村树上的“知了猴”,天越闷热越叫得燥,吵得人哪听得到岸上小孩求救声呢?
恰巧我父亲刚从田里劳作回来,想到汪塘洗洗身上的汗泥,发现几个小孩在塘边哭喊,一看汪塘半中央,隐约看到一个小孩尚有一丝气息,在水中挣扎,正慢慢往水下沉!
父亲来不及脱衣服,一个猛子扎下水,快速游过去,一下子便把小旺从水底拽上水面,抱着他游到岸边,赶紧抱到岸上。
小旺已经没了气息,牙关紧咬。父亲非常有经验,把小旺倒提起来背在身上,先是蹦蹦跳跳地在塘边来回猛跑,接着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让小旺头朝下,慢慢按压他的肚子。
不一会,小旺“噗”的一声从口中喷射出水来,父亲赶紧倒提着小旺,不停地拍打他的后背,水从小旺的口和鼻子里不停流出来,接着小旺便“哇哇”哭出声来,小旺得救了!
小旺的父母对我父亲感谢不尽,他们说如果不是我父亲及时赶到救了小旺,一旦当时小旺沉入水底,再折腾去救捞,恐怕找到小孩,捞上来早就没命了。
我父亲说,我们村两边各一个大塘汪,从他记事起,淹死的小孩不少于三四个。二大爷4个女儿,最后生下的是个男丁,小旺如果俺死了,二大爷可是断了香火,那日子没法过了。
我们这个村子很怪,靠村子中间的几十户人家(也包括我们家)似乎人丁都不旺,而且每年去世的老人中(其实大都50多岁),村子中间家里死人占多数,还有像我父母一样40出头便都得病早早去世的。
而且村子中间几十户人家,生女孩多,甚至生下四五个女孩后也生不了男孩,在当时的农村,不生男孩的家庭会被认为是“绝头”,很不吉利。
听说很久以前,村里来了个算命的瞎子,说我们住村中间人家的水风不好,原因是我们村前两边各有一个大汪塘,就像一个“哭”字上边两个“口”,中间“大”字右边有个“、”,是泪,意思是“为大人老流眼泪”,难怪常常死人。
虽然这个说法有点迷信,但算命瞎子说的有鼻子有眼、神乎其乎的,似乎很有道理,但那个年代老百姓都很穷,明知风水不好,但又能奈何往哪搬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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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父母去世后,二大爹对我和姐姐非常关心,有年夏天,夜里起大风,我家堂屋顶上的茅草,被大风卷去了大半截。
风刚停下,马上要下大雨,二大爷半夜起来,抱上自家垛子上的麦杆,摸着黑,蹬梯子上房,用麦草把被大风卷走的地方补上,又和上稀泥抹结实,上面铺上塑料布,用条石压上。刚忙完,没等二大爷从屋顶下来,便下起了大雨。
二大爷浑身被雨水淋透了,而我们的老堂屋却避免了漏水。
二大爷见我姐姐婚事拖的太久,觉得我也马上到了成年人,便说服我姐出家嫁人,又给我安排了生产队比较轻松的记分员工种,让姐姐放心出家,说他们会照顾好我的生活。
1975年秋天,姐姐在极度不忍和伤心中出嫁了,临上轿子(几个男劳力抬的轿子)前,姐姐抱着我痛哭,帮忙的亲邻们也都纷纷落泪。
想当年姐姐出嫁,除了一个洗脸的瓷盆、一个竹编壳暖水瓶和简单的桌椅,二床被子作陪嫁外,几乎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更没有父母的祝福。
姐姐不停地流泪,众人越劝她哭得越伤心,其实她难过的不是出嫁太寒酸,也不是想父母,是心里可怜我成了孤儿,只有我懂她……
我当了一年生产队的记分员,还是二大爷有眼光,他说每年10月份县上征兵,让我报名去验兵,我家里再也没什么人要牵挂的,能到部队上锻炼一下,争取在部队有所发展,将来复员回乡也好找媳妇。
1976年10月上旬,我报名到县上参加征兵体检,不想却因我身材太瘦弱,第一道“目测关”便被刷了下来。
我当兵心切,在绝望中壮着胆子找到了来接兵的一位连长,把我想当兵的强烈愿望和悲惨的身世向连长诉说。
这位善良好心的连长,听着听着就越来越对我产生了好奇,我把我的身世讲到一半时,连长竟也同情的流下了眼泪。
他很吃惊,自言自语地说道:“昨们新中国都解放这么多年了,这又不是旧社会,怎么还有这么可怜的孩子?”
他沉默了半天,给另一个接兵排长说,如果这个小伙子身体上没有太大的毛病,这个兵我接定了!出了事我负责。
后来,我身体其他方面没什么问题,多亏了这位好心的连长,我才顺利验上了兵。
1976年11月,我当兵入伍,来到了西藏日喀则军分区教导队。3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1977年4月初,分区挑选新兵上边防哨所,接替计划当年底要退役的部分老兵下山,我主动申请去了条件比较艰苦的“查果拉哨所”。
查果拉哨所位于喜马拉雅山北麓一个叫吉汝乡的境内,说是乡,其实只有3个小村庄,每个村庄几十户人家,全乡总人口不足百人,可见这里是多么荒凉。
“查果拉”藏语是“鲜花盛开的地方”,起了这么个好听的名称,听起来很美丽浪漫,让人向往。
其实这里海拔平均有5500多米,算全军最高的驻防点之一,高寒缺氧,含氧气量只有内地的35%,年平均气温在零下10摄氏度以下。
这里的天空看上去很蓝,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天空”,但哨所的周边都是荒无人迹的戈壁,一年四季不是风沙就是雪花飘飞,山顶的积雪常年不化。
我初来到这儿,连续几个星期都是头晕眼花、心慌气短、一步三喘,后来慢慢便适应了这里艰苦的环境。
我们驻守这个哨所的主要任务,就是对珠峰地区进行警戒,同时担负对扎果拉、控扬米和西西拉三大山口的巡逻任务。
为什么要在这个如此艰苦的地方建哨所呢?后来在学习时才了解到:历史上,也就是从1904年6月开始,驻印度的英国军队,经常从这个哨所所处的山口侵入我国西藏,后来就在这个山口建了这个哨所,专门用来监视这一重要战略防御区域内的动态,防止印度入侵。
老兵班长尚自力,在这个哨所已经坚守了11年,他专门给我这个新兵讲述了哨所初建时的历史:
这个哨所建于部队条件艰苦的六十年代,当时部队缺乏大型施工机械,干什么全靠人力苦干。
第一任哨长是胡同德,在建点初期环境特别艰苦的条件下,他一边带领官兵巡逻执勤,在保证完成任务的前提下,一边组织官兵搭建简陋的房屋。他们凭着一颗红心、两口铁锅、三顶帐篷,在这号称“生命禁区的禁区”的高原之上安下了家。
当时哨所环境气温平均零下20多度严寒,他和哨所的战士们不顾寒冷,取土困难,硬是用铁锤一点一点挖冻土层,到远离哨所几十里的地方背土上山,打土坯,修建房屋。
哨所无法煮饭,他们饿了就啃点干粮,渴了就喝凉水,双手打满了血泡,仍然坚持干,经过几个月艰苦努力,终于在生命禁区,建起了第一栋简易宿舍。
胡同德老兵在哨所干了10余年,患有高原心脏病和风湿关节炎等疾病,长期吃药,最后组织上强制把他调到了低海拔部队工作,他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熟悉的哨位。
因为他对这个哨所太有感情,突然离开,感情上接受不了,后来他转业回到内地后不久就告别了人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第一任查果拉老兵袁安成,复员回乡后,多少年来始终和查果位哨所保持书信往来,他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在哨所度过的日子,他怀念查果拉哨所,有时做梦还在哨所山上执勤,都是流着泪醒来。
他在信中这样描述建哨之初的生活:“那里风大雪大,常年冰雪不化、空气稀薄、环境恶劣。战士们住的是帐篷、睡的是地铺、吃的是夹生饭、喝的是冰化水,高原反应非常严重。五年里,我们没有吃过一次新鲜蔬菜和水果,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洗过一次澡。由于天气太冷,很多人的腿都被冻紫、冻肿、冻成残疾,甚至有的人不得不将冻坏的双腿锯掉……
哨所自1962年组建至今,一茬茬官兵凭借着“人定胜天”的信念,修工事、挖战壕,搞生产、建营房,克服了高寒缺氧、没水没电的诸多困难,在这个“生命禁区”扎下了根。
这里什么都缺,在离哨所四五公里外有条河,夏天我们就用分区专门给哨所做的皮囊,到河边去背水,来回一趟大约要十来公里;到了冬季,大雪封山,就全靠到哨所周围背冰雪来融化饮用。
由于这里高寒缺氧,紫外线又非常强烈,平时很少能吃上新鲜蔬菜,我和战友们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高原性疾病,我们的指甲都凹陷而没有血丝,心室肥大,双颊黑红浮肿,还经常掉皮,太阳紫外线一照射,钻心的疼痛,嘴辱始终是干裂着的,吃饭都得小心翼翼,只要肚子不是感到很饿就不勉强往嘴里送食物,免得张嘴疼痛。
但战友们有苦不叫苦,有苦不怕苦,缺氧不缺精神,哨所组建以来,先后有10多名官兵长眠在这里。
在这值守了已经5年半的甘肃籍老兵赵久峰,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他却很有才气又很会思考,他创作了一首诗,又多次认真琢磨修改,战友们都认为写得好,于是就把这首诗用磨了尖头的铁丝,刻在哨所阵地的石壁上:“安家在雪山,脚踏云雾间,沙石击面痛,风雪刺骨寒,心为人民乐,愿作艰苦伴”。
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能作出这么朗朗上口的好诗,源于他对查果拉哨所深厚的感情。
我们这里有个来哨所已2年半的四川籍战士叫曾友明,他高山反应严重,脸色红肿,常流鼻血,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常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战友们多次要送他下山治疗,他说:“我是来戍边的,不是来住院的。如果连这点高原反应也克服不了,还算什么边防军人?”
每年大雪封山前,我们都要组织对喜马拉雅雪山口界碑进行不定期巡逻,每个山口海拔都在5500米以上,一路上爬冰卧雪、蹚冰河、过险滩,随时都可能面临着生死的考验。
1979年7月底,军分区命令我们哨所连队巡查海拔5700米的曲嘎拉,连长朱旭出差归队刚两天,而且长期患有胃病,我们让他先休息,让副连长张栓全带着我们去,但他坚持自己要亲自带队去。
途中,雨夹着雪花直泻下来,我们衣服都淋湿了,刚被体温暖干,又被一阵阵雨雪打湿。
空气越来越稀薄,积雪越来越厚,挪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战士们都气喘吁吁,累得喘不过气来。
由于在积雪里长时间跋涉,体力消耗过大,朱连长的胃病又发作了。为尽快到达指定位置,他忍着剧烈的胃痛折磨,双手抱着肚子,用双腿犁出一条深深的雪沟,硬是靠坚强的毅志才到达了曲嗄拉地域……
1983年9月,排长韩树庚刚从边境巡逻线上休假,回到他的家乡甘肃岷县才8天,从高海拔的哨所到低海拔地区,由于心脏受着低海拔的气波冲击而突发严重的肺气肿。
他家住在山区,根本来不及送县上医院抢救,而暴卒于乡土,丟下了未满两岁的幼儿,半个多月,消息才传到哨所,我们都非常悲痛。
副连长肖书贵,他从军校毕业后,就分配到查果拉哨所干了5年多。1985年10月,因积劳成疾,一天深夜两点多,他肝部疼痛难忍,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病情越来越严重。
大雪封山,连长组织我们6名战士,用担架轮流暂换,用了4个多小时才把他抬到营里,营里派车把他送到日喀则某陆军医院治疗,经医生诊断为肝癌晚期,急需转送到内地治疗。
部队及时把他送到了成都军区总医院住院。通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不见好转,身体一天一天消瘦,一米七三的个子,体重只有70来斤。
他自知时日不多,便想在生命最后时间里,向部队领导提出想回查果拉哨所看看。部队满足他的要求,安排几名战士轮流背他上山,他坚决不同意,靠着坚强的毅力,在战士们搀扶下,他终于又登上了查果拉哨所。后来他回到内地两个多月后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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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8月,我已经在查果拉哨所值守了13年,因患肺气肿,此前又经过3次住院治疗,但身体时好时坏,仍不见完全好转。
军分区领导关心我这个长年在查果拉高原服役的老兵,最后强制性让我下山,调往日喀则后勤营房部门,专门负责烧锅炉,给分区机关和直属队供开水和暖气,干些力尽能及的工作,边工作、边治疗肺气肿病。
但我时常常想起查果拉哨所,怀念曾在一起战斗工作过的一茬茬亲爱的战友们……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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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个人文集《当兵到了天边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