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档案》黄咏梅
往期回顾:档案丨连载——暖死亡(三)
这是在张小露与林求安的婚姻生活中首次出现的僵局,这种僵局并不因为每天晚上7点新闻那熟悉的前奏而变得有些许熟络以及缓和。
尽管好几个晚上,张小露跟林求安都坐在客厅里,脸朝同一个方向,跟在那个钟点的大部分中国公民一样,目光朝同一个焦点集合,耳朵接收着同一频道的信息,但是,张小露头一次感到她的丈夫林求安那么庞大地占据在自己家里, 像一个从天外偶然着陆的不明飞行物一样。同时,她也头一 次在林求安持久地咀嚼着某样食物的声音里,听到了自己愤怒或者说是嫌恶的鼻子出气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甚至避开了主持人几十年如一日字正腔圆地吐出的字眼儿,头一次出现了诸如肥猪、笨瓜、饭桶、大草包这样的字眼儿,这些字眼儿的所有指向不但没有使她有发泄的快意,反而使她更加忧伤了。她的忧伤是因为自己无法去解释,自己怎么可以这样嫌恶自己的丈夫呢?怎么可以这样嫌恶自己丈夫吃饭、 喝水甚至呼吸的声音呢?
没等天气预报播完,张小露就早早走进自己的房间,并且关上了门。灯不开,被子也不敞,只是倒在床上,待了一阵子,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有一些洇湿了被单,而有一些被存在了张小露的耳窝里,由热变成了冷。张小露在独个儿地、慢慢地哭泣中,还不时去把那些耳窝里的泪水掏出来, 因为那些泪水一度挡住了房间外面的林求安的动静,这是张小露绝不允许自己人生当中出现的差错。
张小露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在某个地方,一定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差错,她难以辨析差错的方向,也难以当这些差错不存在。这跟烧菜不一样,在张小露烧菜的过程中,无论出现任何差错,林求安都会将这种差错缺省。林求安那只看不见的胃,一定比大海还要宽阔,比千年长寿仙还要慈祥,还要宽容,这些年来,林求安的胃吞下了张小露所有的差错,无论这些差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那天,张小露在下班的路上,手上拎着的那些食物,每 一个袋子都仿佛鼓着一包脾气一样,越拎越沉重,走到那条 人少的林荫道的时候,那些袋子里的东西便开始张牙舞爪地 挣扎,死活不愿意跟张小露回家。张小露瘦小的臂膀跟这些挣扎进行了对抗,越对抗仿佛越无效,最后,她只好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扔到了小道的阶梯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张小露喘着粗气,恼火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那大包小包的东西。
她用脚踢了踢那块猪肚,猪肚原先已经鼓得很胀的气包, 一踢之下竟然咝咝地泄气了;她又去翻其中一个黑袋子,里边有几只土豆,纷纷生气地长出了长长的芽,一掀开,仿佛就要往天上蹿去了,张小露将它们逐个拍打了一下,土豆的气焰一下子竟然也消掉了,那些芽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张小露还朝着一捆涨红了脸的胡萝卜生气,她喋喋不休地指责 它们:“你们这群懒萝卜头,来到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用想, 就跟着命运一起落地、生长、结果,最后到处游荡,什么也不用搭理,什么也不用刻意选择,你们还敢生谁的气?我要是你们,感激得屁滚尿流,连大气都不敢出了……”胡萝卜在张小露一连串的指责下,涨红的脸即刻平复了它们正常的颜色……
跟变魔术一般,当那些食物被张小露一一教训后重新拎在手上时,它们无一不恢复了正常的重量。
张小露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因为教训这些被她一直认为是自己下属的痛快,竟然使她的内心滋生了一个玩恶作剧的念头:路过自己家巷口的一个小药店的时候,张小露进去买了一小包巴豆。
在厨房里,张小露小心地用碾胡椒的木碾子将巴豆碾成了粉末,然后倒进一盘刚刚烧好的香喷喷的红烧肉里,细心地搅拌均匀。
林求安毫无例外地将这一片片红烧肉送到嘴里并且做习惯性的咀嚼运动,一下,一下,又一下,节奏均匀有序,深浅力度如常。看着林求安一下一下地把红烧肉安全地消灭掉,张小露原先设想的那种痛快和解恨,竟然被眼前林求安专注的样子过滤得荡然无存,相反地,张小露所有的感觉都依附在了那一片片红烧肉上,一一被林求安送到他宽阔的大嘴里,接着在林求安牙齿的切割下支离破碎,在林求安舌头的搅拌下翻江倒海,最后顺着林求安的喉管的吞咽辗转进入一个无知的、潮湿的黑暗里。
张小露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这里是林求安无边无际的胃。在这个潮湿而温暖的黑暗 地带,她头一次与自己的丈夫感同身受。她像进入了一个孕育着生命的子宫里,蓬勃而尊严,柔韧而强硬。
就这样,张小露在林求安若干次进出厕所的痛苦中,感 到了无比的愧疚和悔恨。她在厨房的案板上找到了一些剩余的巴豆末,她将它们放到嘴里舔食精光,就像一个诚心要取得谅解的罪人,心甘情愿地舔食毒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