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档案》黄咏梅
往期回顾:档案丨连载——暖死亡(二)
大概除了张小露,没有一个人不认为林求安生病了,但 却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病,出自什么原因。一个大男人,吃 着吃着就成了一个大胖子,体重越来越重,话语越来越少, 整个人越来越迟钝。
张小露承认林求安从 140 多斤的体重长到 400 斤是个事实,她也承认林求安现在的嘴巴多用来吃食物而不再舍得发声,然而,她却不承认林求安迟钝。相反,林求安越来越灵敏了,他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把张小露摆在桌上的食物一一 辨认出来,连那些真空包装的还没拆封的食品,他也能准确 地通过鼻子将它们分离出来。当然,这都只是林求安拥有的 一些基本功而已。
每当张小露在厨房里忙乎的时候,林求安无论待在房间的任何一个位置,他都能准确地判断出张小露此一刻进行着 的步骤,更重要的是,他必能在关键时刻及时指出在他看来 是技术上的一点儿瑕疵。
“排骨,两勺糖。”
林求安分辨着空气里的味道,及时地冲厨房里的张小露 喊了出去。
张小露手里必定正拿着一小勺白糖,正要朝锅里的红烧 排骨投放下去,听到林求安的声音,手上改变了分量,直接 将两大勺白糖撒到了泛着金黄颜色的肉骨头上,不一会儿工 夫,那些闪亮的晶体便刻骨铭心地融化在了一大锅红烧排骨 里边,变成了寻找不到的精灵。
有很多这样的寻找不到的精灵时刻都在跟林求安捉迷 藏,可是,这些精灵在林求安的味蕾里统统原形毕露,恢复 了它们依附在食物当中最原始的形态。
有一天黄昏,张小露把掐剩的青菜梗像往常一样要送给隔壁家,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从沙发上传过来的林求安的声音。
“兔子没了。”
张小露朝林求安看去,去找他的眼睛,由于脸上的赘肉往下沉,林求安的眼睛轻易找不着。加上他一脸沮丧的表情, 似乎所有的五官都披挂在一脸肉上簌簌地往下掉。
“什么没了?”
“兔子。兔子被宰了。”
“你看到了?”
“用八角给焖了。”
说完,林求安一个深呼吸,整个身体很艰难地向上提了 半寸,一呼气,沙发就响了起来。
张小露很不相信地看着林求安,根据她的判断,林求安 是不可能跟邻居有任何接触的,更不用说见面聊天了。
林求安没再多说什么。
张小露将信将疑地出门了。
过了一阵,张小露果然将那把青菜梗捧了回来,如林求 安所说的,隔壁家那两只小白兔真用八角给焖了。
小白兔在隔壁家已经养了大半年了,几乎每天张小露都 会将掐剩的青菜梗拿过去,有的时候还亲自拿到阳台上去喂,两只红眼睛的小白兔咀嚼青菜发出的沙沙声,总是让张小露 感到愉悦,而小白兔从半斤不到一直长到 3 斤多重,张小露 不能说没做出贡献。在笼子里被圈养的两只小可爱,没想到 会有一天因为长大而被主人焖了吃。
隔壁家说:“两只兔子体积太大了,笼子太小,转身 都难,过去看到它们在笼子里嬉闹、追逐,还挺有趣,现在 长大了,像老夫老妻一样,整天各据一边,相对无言,傻乎 乎的。宰掉一只嘛,又觉得活下来的那只可怜,只好两只都 宰了,可以吃好几顿呢。”
张小露临走的时候,隔壁家还热情地让张小露带上一碗兔肉,张小露心里一阵难过,谢绝了。
整个晚上,林求安和张小露都显得十分不安。电视开着, 演什么都不知道,倒是林求安在旁边隔一段时间便将一样什么东西送到嘴巴里,咀嚼的动静很奇怪地仿佛比平时都大, 似乎整个屋子里都有咆哮的趋势。
林求安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闻到隔壁屋飘过来的八角味非比寻常,于是停下吃东西的动作,聚精会神地分辨着这股 肉味。一种筋肉分离的火候,一种精华一般的新鲜,一种难 以表达出来的诱惑,乱七八糟地聚集在林求安两腮。他仿佛 处于一座黑不见底的矿窑,四壁逐渐渗透出危险的水,越来 越多,越来越浓,就要将他给淹没了。林求安感到一种无法自救的窒息,而这种窒息却带给他幸福感。
他还很困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边离隔壁最近的 一个缝隙,尽量地贴近着、吮吸着。最后,他判断出,这种幸福的味道一定是张小露每天一把青菜梗去喂养的那对小白兔。他没见过这对小白兔,但是他确定,它们一定肥美,一 定白嫩,活脱脱一个丰乳肥臀的大美人。尽管在林求安的脑 际很多年来都没再出现过这样的美人形象了,可是这两只八角焖白兔的味道,却撩拨起了林求安的幻想,这幻想随着这股馥郁的味道与林求安纠缠了起来。
不多久,张小露无精打采地进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林求安依旧在沙发上沮丧地幻想着,那盘没吃着的红烧兔肉,一直盘桓在林求安通往睡眠的走廊上,他的味蕾一直 处于亢奋的状态,他的舌头一个晚上都直挺挺的,那些像以 往一样进入他嘴巴里的东西,头一回那么难对付,他的牙齿无法往下合,舌头无法向内卷,那些甜蜜的小精灵也全都跟无头苍蝇似的。
林求安从没有过的烦躁,他居然站起来踱步了,先是从客厅到大门口,几个回合后,延伸了路线,从大门口到卧室 走廊,又几个回合后,又延伸了路线,从大门口到卧室的门 口。林求安的卧室和张小露的卧室是并列的两个门口,林求 安在里边,张小露在外边,林求安走向自己卧室门口的每一 个回合,都经过了张小露的卧室门口,他的小眼睛看不清楚里边床上的张小露的形态,但是每次经过张小露卧室的门口,他都能闻到一股馥郁的芳香,肉的、骨的、筋的、皮肤的、 指甲的、毛发的,这些混合的味道在林求安的每一个经过的回合里,在林求安亢奋的味蕾的分辨下,都组合成了一床的盛宴,召唤他入席。
张小露是被林求安的呼吸声吵醒的,在黑暗里,她感到 了一阵袭向自己的风声,等她睁开眼睛,看清楚了一个巨大 的阴影正朝自己挪动,她差点儿尖叫起来,经过大概两秒钟 的辨认,张小露就认出了这个山脉一样挪动的、带着暖气流 而拥过来的物体,是与自己相守了多年的丈夫林求安。
这座温暖的大山坐落到张小露的床上的时候,张小露被床的弹跳震清醒了,可是她依然猜不出林求安的意图,只是因为位置的逼仄,她自然往床的另一边移了好些位置。
林求安找够了床的位置,先是把一只脚伸了上去,另外 一只脚依旧不急着跟上,而是呈 90 度支撑在地上,然后借 用地板的力量,将身子平放在张小露的枕头边,再借用地板 的力量,将身子稍稍侧向张小露的一侧。最后,那另外的一 只脚就不动了,始终保持着与地板呈 90 度的姿势,向地板 借着力量。
张小露内心狂跳不已。她在等待的过程中,脑子里竟然 还滑过一句古话:“食色,性也。”她朝黑暗腼腆地笑了一下。
林求安用嘴巴去寻找张小露,张小露被他弄得痒痒的, 同时,沉睡了多年的欲望也排山倒海地四处寻找出口。林求安找到了张小露的头部,先是吮吸了一下张小露的脸,然后 又在张小露的鼻尖上停留了几秒钟,当他进入张小露的嘴巴 里,跟张小露的润湿的舌头刚一接触到,林求安那直挺挺的 舌头便迅速松弛了下来,并顺势平躺在张小露柔软而嫩滑的 舌头上一动不动,似乎连生命都没有了。
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少时间,张小露变得不耐烦起来, 呼吸也有点儿困难,于是她挣扎着要把林求安的舌头推出去。 林求安的舌头在张小露的行为中也逐渐复苏了,从一条死蛇 变成了一条猛龙,它吮吸着张小露的舌头,牙齿也加入了这 些贪婪的需求中。
最后,张小露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 气,将自己抢救了出来。
“林求安,你就吃死算了!”
张小露的哭声在整个黑夜里显得那么空旷。林求安始终 支撑在地面的那只呈 90 度的脚,被这种空旷抛弃了,他轰然 跌坐在地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跟这夜的颜色形成了强烈 的反差,他像坐在空中一样,沉重的肉身让他无法登陆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