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兽先于我们走进父亲房间，走进西照日头撒下的一片金光里。
这之前，巫森悄悄拉住了我，想看看父亲能不能认出他来。因为去年他大孙子老大万带着重孙女来养老院，父亲已经认不出重孙女柚宝了。他的小孙子辰辰来，他也不认识。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感到悲哀的事情。
父亲正背对着门，挡住一部分金光，在床边坐着，看到兽兽，佝偻的身子忽然直了直，说:胖儿，你回来啦？
我和巫森相视一笑:这老爷子，一点没糊涂，一眼就认出了他大外孙。
父亲又问:胖，你那个车开废了没有？
兽兽赶紧说:没有，还能开呢。但我今天开新车来的。
父亲一听，更高兴了。他现在就惦记着我们家的车和车棚子。总问车棚子还能不能用。
四个人坐在房间里唠嗑，父亲眼睛一直亮亮的。他亲手带大的外孙，如愿成为一名高校教师，这让他终于放心了。闭眼工程完美竣工，再没有啥可发愁的了。
目下就业市场比较卷。考研考公考事业编几年考不上的，难免使父母长辈家人陷入焦虑。即使我和巫森从未觉得煎熬，可能父亲以及亲戚们也都跟着着急。过去因为子女没一定，做父母和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会说死都闭不上眼睛。
现在，兽兽用实力打消了这些顾虑，当姥爷的，又有吹牛的资本了。
兽兽小时候，最喜欢待在姥姥家。姥姥开幼儿园，小朋友带盒饭来上学。兽兽偷偷打开每一个饭盒，把小朋友气得哇哇大哭。也是没少给姥爷添麻烦。
有一个小朋友小帅专门捡兽兽不吃的东西吃，即使是地上一块爬满蚂蚁的蛋糕。姥爷总是给兽兽买玩具和零食，那个小朋友父母离异，跟着奶奶生活，过得十分困窘，非常羡慕兽兽。有一天小帅告诉我父亲:以后胖小弟那个有虫子的果果不要扔掉，我吃。
兽兽就学姥爷的样子，把自己的吃的分给他吃。后来的学费姥爷也没让小帅交。
我读研那年，兽兽刚上小学，父亲负责接送，晚上就睡在父亲床上，所以兽兽和他姥爷最亲。
小余过来招呼父亲吃饭，兽兽就扶起父亲往大厅走。
父亲爱怜地看看兽兽，说:你都长得比我高啦！
巫森大笑:早就比你高啦！
一向认为自己是大高个的父亲，被高大的兽兽小心搀扶着，终于矮成了一个孩子。
今天是农历小年，颐年很有过年的氛围。护理员都穿了红T恤，大厅电视里放着颐年联欢晚会的录像。荧屏里，小余梳着朝天辫儿，穿着红袄绿裤，特别搞笑。
晚餐有猪肉酸菜馅饺子。父亲吃了六个饺子，喝了一碗小米粥，还把蒸地瓜、蒸胡萝卜和茄子炖土豆、小白菜木耳炒鸡丁、鸡蛋西红柿汤都吃得一干二净。
兽兽站在父亲对面，为了让父亲能看到他。父亲虽然不说话，但眼睛里仿佛种进了无数星星，比任何时候都亮，都有神采。
因为是小年，很多家崽都来送饺子。有送芹菜猪肉馅的，有送韭菜鸡蛋馅的，有送牛肉萝卜馅的，有送羊肉茴香馅的，简直是饺子大全了。
老陈的小外孙女也来送饺子了，这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想来当姥爷的看了会得到一些安慰吧。一年之内，他先后失去了老伴和右脚，太痛了。
父亲对面一个大叔很能吃，吃了一份饺子又要求再来几个。他一边吃饺子一边问春艳:我老伴来这里行不？
春艳说:行。
他又问:得多少钱？
春艳说:三千。
大叔炫耀道:行，钱不是问题，你们收就行。她工资比我都高。
据说大叔老伴是后老伴。他一病，人家就走了，也许都找到下家了，可他还是惦记得不行。
告别离开时，父亲跟我们点点头。那意思是:你们走吧，我可一切都满意了。
别说父亲了，我也能闭上眼睛了。这世界已经给我太多。金黄的稻谷，碧绿的秧苗。长途壮景，不尽春色。目下和煦，远方迷人。一身风骨，万千宝藏……但暮色迟早降临。
在中年的大门即将关上的此刻，一边是在颐年得到悉心照料安度晚年的老父亲，一边是远踏千山为事业打拼的兽兽，人生，了无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