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中原地区战乱纷争,群雄并起。辽东地区地处边陲,偏安一隅,“水则由海,陆则阻山”的环境为公孙氏政权的兴起提供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格局。公孙氏家族前后历经公孙度、公孙康、公孙恭及公孙渊三代四位统治者,政权存在五十余年。其统治期间,对内发展经济文化,招徕流士,对外改善同周边民族的关系,对辽东地区进行有效管理。然而随着公孙氏政权的灭亡,使辽东地区的开发与建设为之停滞。随着辽东局势的变化,该地的经济优势也逐渐丧失。作为一个地方政权,虽仅存半个世纪,但其与曹魏政权之关系却不容忽视。
关于辽东公孙氏政权的研究,学者多从其经营辽东策略、巩固政权因素、改善民族关系等层面出发,对公孙氏政权统治下辽东地区的发展、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及政权灭亡等问题进行研究,取得了较为丰富的成果。但是,学者多将公孙氏政权作为地方割据势力来看待,认为其偏安辽东,表面臣服,实则怀揣称王的野心,对于辽东公孙氏政权与曹魏政权之关系的专门研究却寥寥无几。日本学者西嶋定生从公孙氏政权与魏王朝的关系入手,认为公孙氏虽然是地方政权,但在公孙度宣告独立之后与魏王朝仍然属于君臣关系。
公孙度其人及经营辽东公孙度,字升济,本辽东襄平人士。《后汉书・袁绍刘表列传》 载:公孙度“初避吏为玄莬小吏,稍仕。”可知,公孙度起初因避吏而任玄菟小吏。《三国志・公孙度传》 亦载:“度父延,避吏居玄菟,任度为郡吏。”两相比照,易知后者载之更为详尽。起初,公孙度因其父公孙延避吏,随之居玄菟且担任郡吏。公孙延因何避吏,史家未载,现已不可知,但公孙度居于玄菟且任职于此,应当无太大异议。公孙度为何要居于玄菟且任该地郡吏呢? 《汉书・地理志下》 云:“玄菟、乐浪,武帝时置,…… 郡初取吏于辽东。”也就是说,玄菟郡有取吏于辽 东的传统。汉代郡守、丞、尉均为地方长吏,由中央派遣,郡守拥有辟除权,作为幕僚或属吏的郡吏则由郡守自置。
公孙度
公孙度即辽东人士,玄菟郡守依照旧例取吏公孙度也是可以概见的,故公孙延携家避吏居于玄菟郡。值得注意的是,东汉时期,郡吏的任用大多为名族大姓或是亲属子弟。《三国志・公孙瓒传》 注引《英雄记》 云:“今取衣冠家子弟及善士富贵之,皆自以为职当得之,不谢人善也。”显然,东汉后期,衣冠家子弟及善士富贵者担任郡吏已成惯例,对于进用他们的长官则不必过于言谢。
唐长孺先生亦指出,州郡大吏照例由大姓、冠族充当,而大姓冠族每郡只此数姓,因而州郡大吏就带有世袭性。这就是说,在地方政权由冠族、大姓控制的东汉后期,地方郡吏多由当地的名族大姓担任,州郡的大姓冠族姓数往往有限。那么,公孙度若非衣冠家子弟或善士富贵者,担任地方郡吏的可能性应该是极小的,又怎能在其父避吏之时选为郡吏呢?这不禁让人想到,公孙度的出身是否亦为辽东大姓、冠族,或是善士富贵者呢?可以从传世文献中窥探一二。
《后汉书・东夷列传》 载:辽东太守“蔡讽……战殁,功曹耿耗、兵曹掾龙端、兵马掾公孙酺以身扞讽,俱没于陈,死者百余人。”可知,公孙酺曾担任辽东郡的兵马掾。兵马掾主管征集、输送兵丁。可想而知,公孙酺能够跟随辽东太守蔡讽征战,其职位理应不会太低,故公孙氏家族在辽东应当有一定的影响力。
此外,《三国志・公孙度传》 载:“时玄菟太守公孙琙,子豹,年十八岁,早死。度少时名豹,又与琙子同年,琙见而亲爱之,遣就师学,为取妻。”由此可知,因公孙度少时与玄菟太守公孙琙之子公孙豹同名,又与之同年,故琙亲爱之。值得注意的是,公孙琙既为玄菟太守,公孙氏家族在辽东一带应当为有声望的豪族大姓。若公孙度与公孙琙无亲缘关系亦非同宗,仅凭公孙度与琙之子豹同名同年,即担任玄菟郡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公孙度与公孙琙应当有一定的亲缘关系,或与之同族同宗。那么,公孙度很可能出自豪族大姓或亲属子弟。故而,在公孙延避吏举家居于玄菟之时,选任公孙度为玄菟郡吏也是可以想见的。
《三国志・公孙度传》 载:“同郡徐荣为董卓中郎将,荐度为辽东太守。”后因同郡徐荣举荐,公孙度被董卓任命为辽东太守。郡吏的任用大多为名族大姓或是亲属子弟。而作为太守的公孙度,除了有同郡徐荣的举荐,亦当有家族势力的支持,否则在豪强大族垄断地方官制的东汉后期,很难在短时间内担任玄菟郡吏,乃至辽东太守。此后,公孙度在辽东地区据境自保,并“威行海外”,开始了其近二十年的政权统治。
公孙度
公孙度统治时期,对辽东地区进行有效的管理。公孙氏虽为辽东大姓,因公孙延避吏玄菟,公孙度起于玄菟小吏,不免被辽东郡所轻视。故到任后首先打击豪族势力,树立威信。《三国志・公孙度传》载:“郡中名豪大姓田韶等宿遇无恩,皆以法诛,所夷灭百余家,郡中震栗。”郡中豪族大姓田韶等素来与之并无纠葛,均被其以法诛杀,令郡中震栗。此后,公孙度“分辽东郡为辽西中辽郡,置太守。越海收东莱诸县,置营州刺史”。
他将原辽东郡分置为辽东、辽中、辽西三郡,并越海收山东半岛东莱诸县,扩大了辽东的实际管辖区域。此外,公孙度竭力招贤纳士,招徕流民。许多中原名士如邴原、管宁、王烈等避乱辽东,公孙度即以礼待之。《三国志・管宁传》 载:“天下大乱,闻公孙度令行于海外,遂与原及平原王烈等至于辽东。度虚馆以候之。”管宁听闻公孙度令行海外,即与邴原、王烈等避乱辽东,而公孙度则空出馆舍等候。又 《后汉书・王烈传》 载:“乃避地辽东,夷人尊奉之。太守公孙度接以昆弟之礼,访酬政事。”王烈避乱辽东,公孙度以昆弟之礼待之,足见公孙度对贤人名士的重视。因其积极招徕,致使 “中国人士避乱者多归之”。避乱贤士的到来,客观上促进了辽东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
此外,公孙度“威行海外”,改善同周边民族国家的关系。辽东地区为多民族聚居地,而辽东公孙氏西同乌桓接壤,东、北与高句丽、夫余、鲜卑等相邻,几乎处于周边民族的包围之中。此时三郡乌桓势力强大,高句丽伺机而动,时常侵犯辽东。《三国志・武帝纪》载:“三郡乌丸承天下乱,破幽州,略有汉民合十余万户。”又《三国志・东夷传》载, 高句丽“顺、 桓之间,复犯辽东”。显然,于公孙氏政权而言,周边民族已构成强大的外部威胁。故其“东伐高句丽,西击乌丸”,以缓和此种局势。公孙度亦采取和亲的方式安抚夫余,“时句丽、鲜卑强,度以夫余在二虏之间,妻以宗女”。公孙度恩威并施,积极改善同周边各族的关系,客观上为汉魏政权的巩固提供了稳定的外部环境。
公孙康、公孙恭臣服曹魏,相安无事建安九年(204年),公孙度去世,其子公孙康嗣位。公孙康时期,“恃远不服”,斩杀袁尚、袁熙及速仆丸等。黄初二年(221年),公孙康卒,因其子“晃、 渊等皆小,众立恭为辽东太守”。公孙恭为公孙度之次子,公孙康之弟。公孙恭统治期间,尊奉臣属曹魏的政策,做到与之相安无事。文帝则“遣使即拜恭为车骑将军、假节,封平郭侯;追赠康大司马。”值得注意的是,据《三国志・凉茂传》载:“度谓茂及诸将曰:‘闻曹公远征,邺无守备,今吾欲以步卒三万,骑万匹,直指邺,谁能御之?’”
有学者认为,公孙度卒于建安九年(204年),曹操于同年九月攻占邺城,年内并没有进行远征,则此处应是公孙康。故公孙康承袭父位后恃远不服,仍怀有对抗曹魏之心。今按:公孙度卒于建安九年(204年)及魏文帝于同年九月攻占邺城,均无太大异议。然公孙度卒于何月,史料并未明确。《三国志・武帝纪》载:“十二月,公入平原,略定诸县。”曹操于同年十二月入平原,略定诸县。此时,邺城无守,公孙度趁其平定诸县,与诸将商讨直捣邺城之事,也是极有可能的。
公孙康
此处当为公孙度,而非公孙康。又 《三国志・公孙度传》 载:“度死,子康嗣位,以永宁乡侯封弟恭。”起初,曹操表公孙度为武威将军,封永宁乡侯,公孙度自言“我王辽东,何永宁也!”故将印绶藏之武库。公孙康嗣位后,将永宁乡侯封予其弟公孙恭。若说公孙度有称王之言而无称王之实,其子公孙康则一改强硬态度,采取更为缓和的方式处理同曹魏之关系。
《三国志・武帝纪》 载:“及公破乌丸,或说公遂征之,尚兄弟可禽也。公曰:‘吾方使康斩送尚、熙首,不烦兵矣。’九月,公引兵自柳城还,康即斩尚、熙及速仆丸等,传其首。”曹操征讨乌桓,有人劝其同时擒拿奔逃辽东的袁尚、袁熙,曹操谓之已将此事交予公孙康。当曹操从柳城引兵返还时,公孙康遂即斩之,并献其首。公孙康此时无论意欲讨好曹操,还是惧怕曹魏实力,其斩杀袁尚、袁熙及速仆丸的举动,显然并未将曹魏置之敌对面。此外,曹操征伐乌桓时,辽东公孙氏对近在其西部、可以起屏障作用的乌桓采取近乎放置的态度,不问征伐之事,反而援助曹魏斩杀袁尚、袁熙及速仆丸等。在曹魏与乌桓的博弈中,公孙康将筹码押至曹魏一方,未穿凿乌桓问题。在乌桓问题上,公孙康一旦处理不慎,将会与曹魏形成敌对关系,对自身政权也有所影响。
由上可知,公孙康旨在缓和与曹魏之关系,同其父公孙度的强硬态度迥然有异。公孙康是否真心臣服曹魏,尚不可知,但至少与曹魏关系逐步缓和,与之相安无事。公孙康卒后,其弟公孙恭执掌辽东政权。关于公孙恭的文献记载相对较少,《三国志・公孙度传》云:“初,恭病阴消为阉人,劣弱不能治国。太和二年,渊胁夺恭位”。易知,公孙恭因劣弱不能治理辽东地区,以至于公孙渊轻易胁夺其位。可以想见,公孙恭在处理同曹魏的关系上,理应继续采取缓和政策,避免发生祸患。
公孙氏政权形势图
《三国志・文帝纪》 载:“三月,加辽东太守公孙恭为车骑将军。”此前,公孙度统治辽东,曹操表为武威将军,封永宁乡侯。不难想象,魏文帝表公孙度治理之功,或有意安抚之,后魏文帝表其为将军,是将辽东地区作为汉魏统辖区域的一部分。此时,魏文帝封公孙恭为车骑将军,自然有表彰治理之功之意。对于因劣弱不能治理的公孙恭而言,更多的是对其臣属曹魏的表彰。公孙恭劣弱不能治国,尚无与曹魏对抗之实力,若此时不依附曹魏,则将加大曹魏歼灭公孙氏政权的机会,公孙渊又何来胁夺恭位呢?
此外,公孙恭对于魏文帝招纳的文人志士,亦以礼相待。《三国志・管宁传》载:“文帝即位,征宁,遂将家属浮海还郡,公孙恭送之南郊,加赠服物。”公孙恭对文人志士的重视,对魏文帝招纳的文人志士加之以礼,也可看作是对曹魏政权的尊奉。
公孙渊同吴交往,提高与曹魏之外交地位太和二年(228年),公孙渊胁夺恭位。公孙渊为公孙康之子,公孙恭之侄。其上台后,与吴交往,并周旋于魏吴之间。公孙渊派遣使者交通孙吴,孙吴亦与之交往,立公孙渊为燕王。当公孙渊得知孙吴远不可恃时,又站队曹魏一方。随后,明帝拜渊为大司马,封乐浪公,持节、领郡如故。景初元年(237年),魏文帝分海、陆两条线路出兵辽东,却无功而返。景初二年(238年),明帝遣太尉司马懿率军四万讨之,一举结束了公孙氏政权在辽东半个多世纪的统治。
公孙渊原本有无反叛之心,尚不可知,然从史料中可窥探其周旋于魏吴间的个中原因。公孙渊交通孙吴与当时的局势有一定的关系。此时,魏强吴弱,公孙氏继续臣服曹魏,亦免不了被曹魏征伐的结局。故公孙渊一改倾向曹魏的传统,主动遣使同孙吴交往,意在提高同曹魏的外交地位。《三国志・公孙度传》 载:“渊遣使南通孙权,往来赂遗。权遣使张弥、许晏等,赍金玉珍宝,立渊为燕王。”可知,公孙渊同孙吴往来交通,孙权立渊为燕王。而公孙渊并未因燕王之位屈服孙吴,也未与之联合共击曹魏。《三国志・公孙度传》载:“渊亦恐权远不可恃,且贪货物,诱致其使,悉斩送弥、晏等首。”
在魏吴两大阵营中,公孙渊将双方均置于敌对状态,免不了被双方歼灭的危险。若站队一方,或可得之庇护。此时公孙渊为避免被明帝征伐,南通孙吴,往来赂遗,可以视为时局所迫。然而,公孙渊交通孙吴已冒犯曹魏,随后斩杀使者张弥、许晏等,又对孙吴表露其决绝态度,实则与双方为敌。无论其旨在讨好曹魏,亦是提高同曹魏之外交地位,明帝已对其心怀芥蒂。公孙渊知晓与曹魏对立的后果,尽管斩杀吴使,最终还是免不了被征讨的结局。
公孙氏政权疆域图
《三国志・明帝纪》载:“初,权遣使浮海与高句丽通,欲袭辽东。遣幽州刺史毌丘俭率诸军及鲜卑、乌丸屯辽东南界,玺书征公孙渊。渊发兵反,俭进军讨之,会连雨十日,辽水大涨,诏俭引军还右北平。”《说文解字注》 云:“征,召也。……行于微而闻违者即征之。”后引申为征伐。故“征”当有两种解释:一为“感召、征召” 之意;另可释为“征伐”。若此时明帝征兵公孙渊,公孙渊当出兵与之共击孙权,以免孙权袭之辽东。然公孙渊却于此时发兵反,毌丘俭进兵讨之。
此时明帝似有意征伐辽东公孙氏,以致公孙渊发兵反。此外,在 《三国志・公孙度传》 注引《吴书》载渊表权曰:“今魏家不能采录忠善,褒功臣之后,乃令谗讹得行其志,听幽州刺史、东莱太守诳误之言,猥兴州兵,图害臣郡。臣不负魏,而魏绝之。”显然,此时曹魏应有意兴兵辽东征伐公孙氏,致使公孙渊引兵反。明帝此次出兵以失败告终,于不久之后,又继续征讨辽东公孙氏。此时,辽东公孙氏自知与曹魏之关系已无法挽回,随后 “渊遂自立为燕王,置百官有司。遣使者持节,假鲜卑单于玺,封拜边民。诱呼鲜卑,侵扰北方”。景初二年(238年),明帝遣太尉司马懿征公孙渊,一举歼灭辽东公孙氏政权。
辽东公孙氏政权虽仅存半个世纪,却与曹魏政权息息相关。作为边陲一隅的地方政权,公孙度虽有称王之言,却终无称王之实。政权前期,采取据境自保、“威行海外” 等措施,实质上减少了曹魏政权的外部威胁,为其营造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公孙康时期,斩杀袁尚、袁熙及速仆丸等,旨在缓和同曹魏之关系,意欲得到曹魏之庇护。公孙恭时期,与曹魏相安无事。值得一提的是,公孙康、公孙恭缓和同曹魏之关系,客观上促使曹魏政权更加稳固。政权末期,公孙渊在魏吴间权衡,交通孙吴又讨好曹魏,与当时局势不无关系,公孙渊南通孙吴,旨在提高同曹魏之外交地位,实则加快了曹魏一统北方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