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又一次响起，一声比一声铿锵有力。纵使再不乐意，范进仍是拖着疲累的身躯前去开门。
房门被打开，露出一位陌生的面孔。范进回忆片刻，终于想起这是一位自己的远房亲戚，平日里与自己家并没有什么来往。
一见到范进，这个亲戚顿时笑容满面，脸上的赘肉与褶子层层堆积在一起，就连奔波的面颊也被汗水浸润，油腻得有些反光。
“又是一场恶战。”范进嘀咕道。
亲戚一进门就把手边的礼品放下，嘴里说着一些祝贺恭维的好话，话里话外都是以后相互提携的意思。
范进心中不屑，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这些天，这样的亲戚范进不知道应付了多少，早已钻研出了一套自己的办法。用不冷不热的车轱辘话，堵住亲戚的悠悠之口。
“是的，我接到招生办的电话了，县里第一，省里第七名。去哪所学校还在考虑，目前还没定下来。”
“哪里哪里，我算不上什么天才，只不过是苦尽甘来罢了。跟那些真正有天分的人相比，还是差得很远，上了大学以后我也会继续努力的。”
“一会儿县里电视台要来人采访，今天实在是不方便留您吃饭了。下次得空，我一定专程去您家拜访。”
好不容易送走了烦人的亲戚，范进有些生理性反胃，情不自禁地用鸡毛掸子扫着刚刚亲戚坐过的沙发。
对了，一会县里来人采访，我要不要告诉他们书鱼的存在呢？
想到这一茬，范进还是有些心虚。对他来说，这一年的经历就像做梦一样。直到现在，范进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考了县里的第一名，可以在国内几所顶尖大学中随意挑选。
“就照实说吧，反正他们也不会相信的。”范进这样想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范进鏖战三年，一朝扬眉吐气，给父母挣足了面子。
高考放榜以后，范进父母走在巷子里都会被人认出来：“听说你儿子今年拿了县里的高考状元？恭喜恭喜！”
“考了三年才考上，算不得什么本事。”范进父母嘴上谦虚两句，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县里的这次采访，无疑是让范进声名远扬的大好机会。范进父母高度重视，特意向学校请假早点回家，想要争取一个在电视上露脸的镜头。
“阿进，一会儿记者来了，讲话一定要礼貌。人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答不上来就微笑。不要乱答，到时候记者会把多余的镜头剪掉。”
这是电视台记者早先在电话预约中交代的，范进父母不敢马虎，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范进。
赶上了下班晚高峰，前来采访的记者堵在了路上，这也意味着范进一家拥有更长的准备时间。
范进父母忙碌于收拾家中卫生，想让两室一厅的家庭房看起来更体面些。范进父母看到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的范进，打发范进回屋换身得体的衣服。
应付了一下午亲戚，范进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此刻，范进很想开口问问父母什么时候开饭，却又不想扫了父母的雅兴。
大福将至，没有人有心情做饭，更没有人有心情吃饭。
日暮黄昏，记者终于姗姗来迟。
“这就是一个很小的采访，范进同学你不用紧张。”记者温声宽慰着第一次面对摄像头瑟瑟发抖的范进，递给范进一张便签：“这是一会要提问的问题和答案，你背下来就好了。”
“像你们这种大学霸，肯定看一眼就都记住了吧。”记者俏皮地开了一个玩笑。
范进父母笑道：“还是你们准备得周全。”
全面清洁后的客厅整洁如新，精心打扮后的范进仪表堂堂，成熟老到的记者游刃有余，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如期按照计划进行。
直到采访开始之前，这位倒霉的记者朋友都不会想到，他即将面临自己职业生涯最大的挑战。
“范进同学，取得县里高考第一名的好成绩之后，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
“很激动，这个成绩不是我一个人努力的结果。我很感谢县里的宽松政策，让我拥有失败后重新参加高考的机会；也很感谢我的母校对我的栽培，是恩师的教诲让我有了成绩的提高，最终圆梦名校；最要感谢的还是我的父母……”
采访开始后，记者和范进娴熟地按照台词一问一答。
范进却有些坐不住。
为了等待这场采访，范进一家并没有吃晚饭。长时间的饥饿让范进有些头重脚轻，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压抑感笼罩着范进，几乎将他吞噬。
三年的漫漫长夜，换来的就是如今提线木偶般的生活吗？
取得高考县状元后，范进每日都在与各路亲戚朋友虚与委蛇，面对各种镜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
原来功成名就，竟是这般滋味。
记者的声音将范进从思绪中拉回，记者正在问：“三年备考时间里，你有没有什么难忘的回忆想要跟大家分享呢？”
一时之间，范进忽然忘词。
印象之中，答案应该是父母辞职陪考，或者老师深夜谈心之类的感人故事。因为并非亲身经历，范进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了些许的模糊。
正常情况下，范进此刻应该保持微笑。很快，察觉到不对劲的记者就会重新给他看一眼便签上的答案。至于这段小插曲，也会因为正式播出时被剪掉而无伤大雅。
可是，范进不甘心，范进不想自己的三年就这样被潦草地翻过去。
鬼使神差地，范进将藏在心里的秘密和盘托出：“您听说过书鱼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反问，记者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范进却只把记者当做听众，自顾自地将故事讲了下去。
范进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厨子。
范进父母都在县城高中任教，每日要盯着学生的晚自习，不常有时间回家陪范进吃饭。因此，范进的晚餐通常是冰箱里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剩饭。
反复加热过的剩菜早已失了口味，范进实在难以下咽，便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学厨，炒出来的第一盘土豆丝竟然有模有样。
相比于恼人的功课来讲，范进在厨艺这方面可以说是天赋异禀。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以后，范进开始钻研各种新菜式，不断调整食材、调料的成分和配比。虽然闹出过几起“西红柿炒番茄”之类的乌龙事件，大多数时候，范进父母还是很高兴他们的儿子在烹饪方面有这么高的兴趣和天赋的。
毕竟，对于范进父母来讲，家里有一个做饭勤奋又好吃的儿子，就能省去他们每日跟学生挤食堂的麻烦，让他们一家三口能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也让范进父母有更多的精力投身于日常教学工作。
因此，范进父母从不吝啬对于范进厨艺的夸奖，甚至为儿子有如此懂事的爱好而感到欣慰。
年幼的范进哪里晓得父母这般心思。
范进看到父母每次吃自己做的菜时，脸上流露出来的笑容，一颗小小的种子便在范进心里生根发芽。范进开始幻想，要是自己以后能够成为一名厨师，那该有多好啊。
沈师傅是县城内公认的大厨，早些年曾在知名米其林餐厅任职，退休后告老还乡，一个人经营着一家小餐馆。当听到沈师傅对外收徒的消息时，范进雀跃地向父母分享自己的喜悦。
哪承想，范进人生中第一盆冷水，竟是从父母手中泼出来的。
“你以后是要读大学的人，怎么能去饭店帮厨呢！”父母第一次亮出獠牙，对于范进的未来，表现出了蓬勃的野心。
得知范进想当厨子的念头后，范进父母找他谈心。
“阿进啊，做饭可以当做一项爱好，你有这种爱好爸爸妈妈很高兴，也很支持。但是，做饭是不能当做一项工作的，好好读书考取文凭，才是正道。”范进父母语重心长道。
听了父母的话，范进露出疑惑的表情：“为什么呢？楼下餐馆的沈师傅不就以此谋生吗？”
“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当个厨子，活在社会底层吗？你爸妈都是大学文凭，你却要当个没学历没前途的厨子，你让你父母的老脸往哪儿搁啊？”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父母，范进一时无言。
谈判宣告破裂，暴力喧宾夺主。
范进被父母剥夺了在家做饭的权利，家里的一日三餐也不再需要范进的帮忙。在范进被抓到几次偷偷开灶以后，范进父母甚至狠心断了家里的燃气费，只在每日饭点从食堂给范进带饭吃。
范进年幼的梦想，还未生根发芽，便已偃旗息鼓。
上了高中以后，范进的学业一次次宣告红灯。范进父母托关系，将范进安排进了县高中的重点班，重点班的班主任是范进父母大学时的同学。
仰仗着多年交情，班主任实话实说：“依我看，范进真不是考大学的料，你们倒不如送范进去学门技术，说不定将来会有更好的出路。我记得以前去你们家吃饭，范进做饭还挺好吃的，不如送范进去学厨师怎么样？”
范进父母气得双眼通红，当场与这位老同学绝交，大费周折地把范进调进了自己的班里，打算亲自盯着自己的儿子学习。
饶是如此，范进前两次的高考成绩依然不尽如人意。范进努力后考出来的成绩，与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可以说是毫不沾边。
高考二战失败，范进已经筋疲力尽，父母却越战越勇。
在范进父母的眼中，范进虽然脑子笨了点，却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待能工巧匠去细心雕琢。
果不其然，在范进备战高考的第三年，喜事发生了。
范进是在一片书山题海中看到书鱼的。
小小的一条鱼，忽然从一本范进的辅导书籍中飞了出来。范进凑近了去看，甚至还看到了两片薄如蝉翼的翅膀。
鱼竟然会长翅膀！
这个惊喜的新发现可比书中那些单调乏味的公式有趣多了，范进伸手去触碰，却发现鱼儿很灵活地躲开了。
范进再戳，鱼儿再躲，范进总也是戳不到鱼儿的实体。一人一鱼，范进玩得不亦乐乎，将一天的时光都消磨。
开着门缝正在偷窥的父母，发现今天的范进格外积极，范进的屋里不断传来翻书的声音。害怕打扰孩子学习，范进父母赶紧关上了门。
“孩子长大了，终于懂事了。”范进父母流下了欣慰的泪水。
如果范进父母有耐心再听一会，就会发现，范进的翻书声时急时缓、变幻无常。原来，范进并不是在认真看书，而是在与书鱼做游戏嘞！
对于横空出世的书鱼，范进也曾试图在搜索引擎上寻找着蛛丝马迹。
百度百科的词条上，是没有“书鱼”这条名目的。但在一段野史里，范进却发现了一段有趣的文字：“书中常有精怪，其一名为书鱼。它们状若鱼，有翼，聚如雀，喧闹不停，散如鸽，难觅其踪。喜食墨，传闻得道可化鲲鹏，待考。”
虽然这段文字介绍得有些语焉不详，却也侧面佐证了书鱼的存在。
范进很激动，想要与父母分享自己发现新物种的喜悦，却发现话到嘴边，自己竟不愿意开口。
备战高考的第三年，范进父母已经接近疯魔。一家人在饭桌上的话题，无外乎每一次大小考试的排名和成绩，又或者哪家哪户的孩童高考上岸的经历。
范进父母认为这是他们每日对范进的督促与激励，范进却只觉得这是日复一日的摧残与折磨。为了缩短接受这项酷刑的时间，范进吃的饭越来越少，以此来减少在饭桌上接受说教的时间。
长此以往，范进消瘦了很多。父母问起时，也只说是急着回屋做题，怕吃饭久了断了思路。
在高考的重担之下，范进对于书鱼的发现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更何况，儿时那段痛苦的经历总是会在噩梦中回味。明明是兴高采烈地把梦想告诉父母，却只受到了他们无情的打击。
那种美梦破灭的苦涩，范进这辈子也不想再尝一次了。
自从书鱼出现之后，范进的成绩像是走上了快车道，每天都进步神速。
但事实上，书鱼的存在，并没有赋予范进任何超能力。只是书鱼出现的规律，让范进不由自主地学习更加刻苦了些。
原来，书鱼的数目竟然会随着范进的学习用功程度而不断增加！
从起初的一两条，到后来的满屋都是，每一条书鱼的出现都是范进努力学习的结果。而且，书鱼只会在书桌前陪着范进学习玩耍，并不会打扰他的日常生活。
“书鱼书鱼，随书而生，书闭而灭。”
范进这样想着，倒也解释得通。只不过有一点比较奇怪，似乎除了范进以外，其他人根本看不到书鱼的存在。
有一次，范进父母进屋来给范进送水果，范进生怕他们压到眼前正在嬉闹的书鱼，慌忙提醒道：“小心点，别压到书鱼！”
“什么鱼？儿子你今天想吃鱼吗？也行，吃鱼补脑，爸妈这就去买。”范进父母乐呵呵地放下水果离开了。
随着高考进程的推进，范进父母对于范进的物质要求也越来越纵容。哪怕是顿顿山珍海味，范进父母都会尽可能地满足他。
况且，自从范进的成绩突飞猛进以后，范进一家的核心矛盾正在寸寸瓦解。有了高考这个共同的敌人，范进一家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地缓和了许多。
之前的两年备考，范进虽然考得不好，却也为三战打下了坚实的知识基础。加上今年的全力冲刺，范进终于有把握打赢高考这场硬仗。
出了考场以后，范进自觉这是自己从小到大考得最好的一回，却强忍着没有提前与父母分享喜悦。
范进害怕再一次看到父母脸上不加掩藏的失望。
好在，高考正式放榜之前，范进父母就接到了名校招生办的电话。国内数一数二的顶尖学府轮番打来电话，与范进父母洽谈入校后的奖学金事宜。
这一次，范进终于确定，自己熬出头了。
记者用眼神示意摄影师关掉摄像头后，终于不耐烦地打断范进：“范进同学，我们这一期的县状元选题，视频素材已经录够了。如果后续还有录制需要，我们会联系你进行补拍的，谢谢配合！”
起初，范进刚开始讲自己三战逆袭的经历时，记者还是愿意聆听的。
毕竟学渣逆袭的故事虽然老套，但胜在永远拥有市场。记者打算把范进的个人经历录制下来，回去删删减减再做一期新的视频。
“但是，这个县状元真是越说越离谱，到后面连书都能成精，变成鱼儿哄他开心呢！这种满嘴跑火车的人，究竟是靠什么拿到状元的啊！”记者一边在心中纳闷，一边谢绝了范进父母的晚饭邀请。
送走记者以后，范进父母的脸唰地一下就冷了下来。
“不是告诫过你，在镜头面前不要乱说话吗？人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乱编什么故事呢！到时候电视台要是播不出来，你不就白白努力这三年了吗？”范进父母毫不留情地训斥着范进，怒骂着刚刚给自己丢了人的儿子。
范进小声为自己辩驳着：“可是，我参加高考的目的是考大学，又不是为了出名……”
话未落地，便被范进父母打断：“你看你呀，就是学习学傻了，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眼前你都不珍惜。对了，过几天有个县级十佳青年评选，我给你报上名了，你到时候记得好好表现……”
忙碌完采访，范进一家人都已经筋疲力尽，谁都没有做饭的力气，一家三口索性去楼下小饭馆下个馆子。
掌厨的沈师傅虽然年岁已高，颠勺却依旧很稳，从他干脆利落的动作中依稀看得出当年王者的风范。
很快，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被端上了餐桌。范进父母大快朵颐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是范进儿时最熟悉的笑容，每次范进研究出了美味的菜肴，最期待的就是父母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神情。
嘴里的菜肴十分可口，范进却有些食不知味，单调地重复着咀嚼与吞咽的动作。范进望向正在颠勺的沈师傅，眼神中带着几分艳羡。
恍惚之间，那些陪伴过自己备考岁月的书鱼又出现在了范进的眼前。它们自由地游荡在空气之中，忽高忽低，忽近忽远。
范进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摔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范进再次睁眼时，眼前是一片黑暗。
范进伸手去触，才发现自己的眼前缠绕着厚厚的纱布。范进嗅到了浓重的消毒水味，判断自己现在应该是在医院的病房之中。
范进醒来的那一刻，耳边传来了父母的啜泣声。看到病床上的儿子清醒过来，范进父母赶忙围了过去，询问儿子的状况如何。
“我没事儿，就是眼睛有点疼。对了，我怎么在医院里啊？”范进如实汇报，顺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奇怪的是，听到儿子的问题，范进父母哭得更凶了。自责与愧疚几乎将他们淹没，范进父母失声痛哭着，没有人解答范进的疑惑。
范进的病床旁边，病情诊断书上写着：“患者患有重度飞蚊症，并伴有癔症等并发症。患者玻璃体高度变性，可考虑手术移除。”
（作者注：飞蚊症一般是由玻璃体变性引起的，是一种自然老化现象，也即随着年纪老化，玻璃体会“液化”，产生一些混浊物。因而，飞蚊症正式的名称是“玻璃体混沌”或称“玻璃体浮游物”。）
但给予范进父母致命打击的，还是范进主治医师的那句：“飞蚊症基本上是一种老年病，年轻人很少有得的。范进平时经常用眼吗，怎么眼睛老化成这个样子？”
三年的过度用眼，让范进的眼睛高度老化。余生的某天，范进会比同龄人更早地失去视力，乃至失去眼睛。
问题的答案过于残酷，范进父母实在不忍心开口。
范进莫名其妙地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答案。随着眼前的书鱼越来越多，范进有些头晕脑胀，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
睡梦之中，范进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
晚饭时间，范进父母去学校盯学生晚自习了，只留范进一个人在家里。个子不够高的范进用脚踩着小板凳，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冰箱门。
冰箱里面，有新鲜的莴苣、番茄、马铃薯，都是范进赶早集的进货。看着满满当当的一冰箱食材，范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让我猜猜，今天爸妈想吃什么呢？”
配 图 | 《小欢喜》& 网络
文/糊涂蛋，*正文系“小说家族”独家首发原创小说，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图文无关，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