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黄大拿

虽然上了梁山，天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但杨志还是时不时想起几年前在京城的那个正午……

一

良民是要拿来“消遣”的

杨志何许人也？

三代将门之后、大宋名将杨令公之孙！说起来吓死人，但到了杨志这一代，杨家就没落了。

所谓“人要倒霉喝水都塞牙”，不但家族没落了，杨志的运气也不好。

好歹在官府中谋了一个差事，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料在黄河遭遇大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丢了差事，连吃顿饱饭都成了难题……

一个大男人还会担心吃不上饭？真的会！当然，天天为健胃消食减肥发愁的人，可能会限制自己的想象。

杨志原本不存在这个问题。梁山上的大头领“白衣秀士”王伦就发出了热情邀请：兄弟，入了伙吧，咱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

杨志当时以京城有个亲眷要去答谢为由婉拒了王伦的邀请。其实他哪里有什么很紧要的亲眷呢？在杨志那里，当官发财固然重要，但底线是得做个良民，不能辱没了祖宗的名声。

一心想做个良民的杨志又回到京城。

大宋京城汴梁的繁华流光溢彩，可以穿越沉沉的历史亮瞎今人的眼睛，但却似乎与这个叫杨志的男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弄几文银子吃一碗饱饭，仍然是杨志最重要的问题。

于是，杨志默默地走到街上，卖他那口宝刀，祖传的宝贝，也是他手中唯一可以变现的东西。

就是在这里，在正午时分，杨志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人物：泼皮牛二。

杨志怒杀牛二的故事梗概众所周知。需要注意的是细节。

却说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杨志道：“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道：“甚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百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

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只狗来，杀与你看。”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

牛二紧揪住杨志说道：“我偏要买你这口刀。”杨志道：“你要买，将钱来。”牛二道：“我没钱。”杨志道：“你没钱，揪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这口刀。”杨志道：“俺不与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

这是怎样的一幕场景？《水浒传》里经常使用的“消遣”一词放在这里恰到好处。

“消遣”，一个绝妙好词。《现代汉语词典》释此词为“消夜；消夏”，不仅释义欠完整，也远远未能传出其神韵。

猫吃老鼠，用爪子拨它一拨，然后假装抬头看天，这是“消遣”。

张横在浔阳江上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在对方着道已然束手就擒的时候，要人选择吃“混饨”（丢下水淹死）还是“板刀面”（一刀一个剁下水去），这是“消遣”。

牛二戏弄杨志，要用杀人是否流血的标准来检验宝刀的锋利，没有钱却偏要买你这口刀，这也是“消遣”。

消遣者的神态必然气定神闲，因为按照这世上的法则，一般而言，良民总是要被“消遣”的，他知道被消遣者不论怎样挣扎，都逃不过自己的手心。

但是被逼到墙角的杨志居然杀死了牛二！

这种罕见的匹夫之怒，牛二临死之前固然会为之困惑，因为其超越了主流社会的固有认知，其实也让整个社会控制体系惊慌失措。

二

开封府尹面临着艰难选择

杨志杀了牛二，自知大事不妙，赶忙向着看热闹的街坊们求情：

今天俺杀了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俺现在就去开封府自首，有劳各位街坊做个见证吧？

牛二恶贯满盈，众街坊往日不过敢怒而不敢言罢了。面对杨志的请求，哪有不应之理？

于是杨志拿着宝刀，和地方邻舍众人，到了开封府一齐跪下。把刀放面前。杨志告道：

“小人因为没有盘缠，将这口刀在街上卖。不期被这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众邻舍都可做证。”

街坊们也据实做了一番陈述，纷纷替杨志求情。

如何处置杨志为宜？开封府的长官府尹陷入了沉思……

牛二劣迹斑斑，事情又起因于他的无故挑衅，而且杨志还是自首投案。于情理而言，杨志应该轻判。

从法律的角度，杨志不是故杀（故意杀人），也不是斗杀（相互斗殴中出了人命）。牛二无端挑衅、打人在先，杨志的拔刀更像是面对挑衅之后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按照法律条文，从唐朝开始，针对晚上无故进入他人家中的情况，就有“主人登时杀者，勿论”的规定，而宋承唐制。尽管律条针对的是“夜无故入人家”这种具体的犯罪行为，但法律的用意是很清楚的，即肯定某种情况下防卫的正当性。

综合以上，是不是可以考虑对杨志给予轻判？

然而府尹大人马上便否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因为他看到了轻判杨志的重大风险。

一个真正的好百姓，遇到骚扰、威胁和暴力的时候，其唯一选择，难道不应该是向官府寻求支持和保护？

假若以后人人都以杨志为榜样，官府的权威还是否存在？俺这个府尹还能够安稳地坐在这里吗？

府尹大人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杨志和街坊们面面相觑。然后就听到响亮的惊堂木的声音。

杨志被打入了死牢……

再后来杨志落草上了梁山，走了一条他一直努力避免的道路。

虽然在梁山极尽享乐，但杨志并没有感到快乐。

环顾四周，晁盖吴用等人长有反骨，天生是个造反派，宋江在做公务员的时候就和匪人勾勾搭搭，他们落草梁山是得其所哉。

但杨志不同，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背弃良民的身份。丢了花石纲，人生陷入绝境，他没这么想过，怒杀牛二，背上官司，也没这么想过……

回忆往事，杨志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悲叹：做个良民咋就这么难？

编辑：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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