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蔡有一位叫宣惠的公子,从小喜爱读话本子里惩恶扬善的神鬼故事,心中十分向往那样的奇遇。
平日里,他在外面爱打抱不平,常常用自家的权钱给人谋求公道。后来家道衰落,家人都劝他在这方面收敛一点,以免得罪人,而宣惠对此却不以为然。
一天,他受邀到酒楼里和友人相聚,楼下忽然来了一伙人,气势汹汹朝着靠里那一桌的男子走去,不由分说就叫骂起来。
听了一会儿才知,是那桌的男子早些时候在街上骗人捐钱,给他捐过钱的好心人如今才发现他的真面目,不免怒气填胸。
宣惠上前一看,惊奇地发现自己过去还向那男子发过善心。
犹记得对方当时是说自己隔壁的陈老伯刚没了儿子,去收尸的途中因饥饿而误食了路边的毒果子,当天就昏倒在了路边。所幸没过多久就被人发现,给抬到了医馆去。
此外,陈老伯家中有个小孙子,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
骗钱的男子知道这些后,便以此为由,求大家帮帮忙出点闲钱救济。
路人们一听是人命关天的事,想也不想就掏口袋。若非今日有人无意间发现这男子在酒楼吃喝,好心人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你给咱个说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往日买壶酒都要赊账,哪来的银子点这么一大桌好菜?是不是用了咱们给陈老伯的救命钱?”
“怪不得上回我使了侄儿去打听陈老伯家的事儿,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敢情是自己吞了好处!”
“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陈老伯如今到底怎样了?你今日不给我们说清楚就别想走出这扇大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吼得男子不敢吱声了。还有些脾气火爆的,直接拿些不堪入耳的粗言烂语招呼他,这更让他抬不起头了。
后来还有人想动手,男子这才不得不把实情说了出来。
原来,陈老伯吃的果子没毒,他是给饿昏过去的。家里的钱都被儿子拿去喝酒了,他和孙子的口粮本就不多,大部分还都留给了孩子。陈老伯饿得没力气干活,出了趟门还给饿晕了,后来吃点东西就好了。
得知老人家没事,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而今只想着要让男子把钱都吐出来。
男子这些天把别人捐来的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眼下哪里还还得上。趁人不备,像泥鳅一般从人手底下溜了出去,留下大伙在原地骂骂咧咧。谁也没功夫去为这点钱而耽误做活的时间,渐渐地便都散了。
宣惠却看不过眼,他悄悄买通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跟上男子,探听到了男子的住处。
与友人作别后,他独自一人来到城郊,这便是小贩打听到的地方了。这边住的多是穷苦人,都在为生存而苦苦挣扎。
宣惠心想,需要帮助的又何止陈老伯一家,只不过露出水面的只有他们家罢了。
他找到那名骗钱男子的住处后,就在他隔壁找寻陈老伯的屋子。东面只有一块菜地,没有房屋,而西面,却有一座别致华美的楼阁。
即便以家境衰败前的宣惠眼光来看,这也算得上是顶好的住所了。
他自觉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样华丽的建筑,难道是哪位大人物来了这里。
他一口咬定这不是陈老伯的家,于是又越过楼阁继续往前找去,可接下来的人家都指着那座楼阁的方向告诉他,那就是陈老伯的家,都住几十年了。
宣惠只得再次走回到楼阁面前,依旧想不通,喃喃自语:“这也不像缺钱的,难不成这陈老伯是和那男子合起伙来骗钱的?”
话音刚落,里面忽然一阵歌声传来,声音不辨男女,但十分悦耳动听。
宣惠知道有人在家,便上前叩门叫唤,可却无人应答,而歌声却始终不停。
这时来了一阵风,直接把门给吹开了。他再次试着叫唤几句,那歌声又响起来,可就是没人回应。
宣惠感觉对方十分不懂礼仪,明明在家却不回应,不免有些生气,直接就走了进去。
这时歌声又停了,他没见到人,再次试着喊了几句,结果歌声又响了起来。
宣惠认为对方在戏弄他,想着一定要将那人揪出来教训一顿。于是,他循着声源绕到了庭院的另一边,歌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只是方才就已经停了。
“可是陈老伯的亲友?宣某没有恶意,此番是来看望陈老伯的。”
他一说话,那歌声立刻又响起来。宣惠算是发现了,歌声是被他的话给引出来的。在原地看了看,很容易就找到了唱歌的源头——竟是一只插有萱草花的精美瓷瓶。
宣惠将瓷瓶拿起来,观察瓶身弯曲有致的腰线,还透着细腻的光泽,似有少女的姿态,不禁用手指摩挲了几下。瓶中的鲜花霎时轻轻颤抖起来,仿佛受了惊吓。
宣惠以为此物不凡,带有灵性,就把它当成个人一样和它说话。
“不知是何方神仙,怎会受困于此?”
瓶子里的花儿听见他的话,又开始唱起歌来。奇异的是,这回宣惠不仅仅听见了婉转的歌声,还听出了它所表达的意思。
萱草花告诉他,自己过去曾是一名歌伎,因偶然碰坏了主人家预备给大臣的献礼,对方便让一位妖僧将她变成如此模样,锁在了瓷瓶里面。只要有人说话,她就会一直唱歌,哪怕嗓子沙哑,也无法停下。
后来主人家遭了窃贼,瓷瓶被偷,中途逃跑的时候恰好掉在路边,被一个孩子捡回家,自此就一直在这庭院里了。
幸而这里只住了一对爷孙,很少有人来,她倒也安宁。
宣惠听了很是同情,继续摩挲着瓷瓶上精美的镂空花纹道:“虽我是普通人,但若有帮得上忙的,请尽管告诉我。”
萱草花知道他能听懂自己的歌声也很惊讶,随即感到欣喜,又接着唱起歌来,告诉宣惠,那妖僧曾说,除非有年轻健壮的人肯用自己的心尖血救她,否则她只能一辈子待在瓷瓶里面。
这种事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毕竟谁会好心到宁肯刺伤自己也要救别人。
宣惠正想说“总会找到别的办法的”,屋里突然传出老人家的咳嗽声。
想到陈老伯的事,他忙带上瓷瓶走过去。
只见一个孩童扶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往外走,宣惠上前打过招呼,表明来意。
面前的老人正是陈老伯。
听了宣惠的话也很意外:“我饿晕了不假,但我只是想去给儿子送点换洗衣物……不过如今已无大碍。往日十天半个月不出门也是有的,却不知外头已经传成这样了……”
宣惠再次震惊,看来那男子是生怕骗不到钱,便将老伯的家事编造得极其可怜,不但造谣说老伯吃了毒果子,还咒人儿子死了……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谁能想到这是邻居能干出来的事!不就是仗着老伯常年不出门,听不到外边的风声嘛!
宣惠越想越气,没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陈老伯旁边的男孩听见了,顺势附和一句:“他早该死了!这没说错!”
陈老伯立刻呵斥孙子,男孩撅了噘嘴不再说话,脸上却还是不平。
宣惠反应过来,男孩所说的“他”,就是自己方才话里的陈老伯之子,男孩的亲生父亲。也不知是有多大仇怨,才会这样诅咒自己的老子。
本着不能白来一趟的念头,他拿出点银钱要给这对爷孙。虽然邻居那些话是造谣,但他能从老人家瘦得皮包骨、穿着破旧上知道对方过得确实比较困难,因而该帮的还是会帮。
看着眼前高大雄伟的楼阁,宣惠禁不住问道:“既有如此华屋,何不租赁给别人赚取银子钱?”
陈老伯回头看了看自家的破茅屋,又看看宣惠,以为年轻人在开玩笑,也不生气,回道:“也就我这把老骨头不嫌,这年头还能有谁肯来住这里过苦日子的,连儿子都嫌破,不肯回家喽!”
宣惠揉了揉眼睛再看,那座楼阁还是原模原样,并没见到什么茅屋,也当陈老伯是在开玩笑,猜想对方或许过去是个富户,衰落之后就剩这一处能住了。
他也开玩笑道:“这要是还嫌,天底下可真没有宣某能住的地儿了!若是能让宣某在这儿住上几日,便是饿着肚子也甘愿呐!”
陈老伯如今把他当恩人,既然恩人想住,他便一口答应下来。宣惠反应过来要推却时,陈老伯已经做出往里请的动作了,他只得跟着进来。
宣惠进去以后,发现里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光是各种各样的摆件就价值连城,比从外面看更加令人惊叹。
他心下不解,又试探着问了几句。陈老伯还是先前那样的口风,非说自家贫穷,污了客人的眼。每回都是这般回答,宣惠便不再相问。
夜晚,陈老伯带着孙子回屋睡觉。另一屋里,宣惠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这屋子看着好是好,就是人在里面感觉十分燥热,根本睡不安稳。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跑步声。宣惠开门去瞧,见陈老伯的孙子一阵风般往楼上去了。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孩子也能看见这座楼阁,也不知为啥他爷爷却看不见。
他没多想,立刻就追了上去。
走到二楼,男孩的身影消失了。
宣惠一上来就感到舒爽许多,徐徐凉风吹进来,在这睡觉肯定特别舒适。既找不到男孩,他也就放弃了,随意找了个房间就躺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响起了鼾声。
深夜,睡梦中的宣惠忽然感觉有个东西压在自己心脏上灼烧。他随手一挥,瞬间传来瓶子落地的声响。
宣惠惊醒过来,摸着自己心口处已经被烧出个小洞的衣裳,又看了看地上的萱草花,顿时骇然不已。
他上前一脚踩住花蕊,萱草花瑟瑟发抖,再也不敢造次。
宣惠人很聪明,前因后果稍一联系,便猜到对方是想从自己身上取心尖血。
他又失望又愤怒,死死压住颤抖的花蕊:“我好意为你谋求脱困的法子,可你竟然恩将仇报!”
萱草花害怕了,忍着剧痛求他别踩碎自己。
宣惠终究还是不忍,把她给放了。萱草花得到释放,生怕他再动怒,忙不迭地认错道歉,说出实情。
萱草花难得碰到个能听懂自己心声的人,可见宣惠似乎不肯舍一点自己的心尖血救她,只好自己来动手了。
她的汁液会灼伤人,只是力量微弱,磨了许久才把衣服烧出个小洞来,还让宣惠给发现了。
宣惠知道她的想法后,却不像先前那般生气,只是警告了她几句,将她送到楼下就准备回来睡觉了。
刚回到房里躺下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睁眼一看,见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宣惠不认识他,以为是陈老伯的亲友,忙起身行礼。
老者慈眉善目,笑说难得有客人登门,他作为主人,自然要好好招待一下。
宣惠不疑有他,跟着老者上了三楼。
三楼没有房间,乃是一整个厅堂。中间一张大圆桌,上面摆满了珍馐佳肴,一看就是预先准备好的。
每个角落都挂上了灯笼,柔和的光亮照在各种古董字画盆景等装饰物上,显得既典雅又庄重。
自家境衰败以来,宣惠已经许久没来过这样的场合,一时间种种回忆涌上心头,不觉眼中窜出泪花。
老者热情邀他上座,亲自为他斟满美酒。一个小丫头为宣惠拉开镂空雕花的椅子,还给他放上了柔软的靠垫。
宣惠十分惊讶,过去他因替人强出头而落下腰伤,睡床或是坐椅都得挨着较为柔软的垫子才舒服,没想到对方一眼就看出来了。
老者憨笑道:“你肯定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吧?我是狐仙,这点问题自然容易看破。我因为喜欢这儿的清静,就在这里安家了。我们一家住在这已经很多年了,你是第二个进来的客人。”
宣惠立马就猜到,第一个客人应该是那位男孩,但他此时没见到男孩出现,便聪明地选择了闭嘴不问。
若是一般的人,这会儿见着狐仙这样的异类或许就被吓破胆了,而宣惠却是惊喜至极。
他早就希望能亲眼见一见话本子里的各路神鬼,却未料到能在此时此地遇见,不觉更加庆幸今日赶了远路来帮陈老伯这事。
想到这里,他立刻又痛饮三杯,和狐仙老者开怀畅聊,毫无年龄与族群的分别,宛如多年未见的老友。
至四更天,老者才命人将他送回楼下歇息,两人约定了明晚再来。临别前,老者告诫他不要再接近那株萱草花。
“她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那是骗你的!她本就是花精,假扮歌伎是真,实则靠吸食动物的血肉维持美貌的人形,后来被一位大人发现,怕她危害人间才将她压制在这瓶子里。
她让你给她心尖血,根本就不是用来解开法术,而是助长她的法力,等她强大后就能逃脱瓶子的束缚,再度跑出来了。
我不想你心善却被人骗,记住,以后可千万不要轻信他人了。”
狐仙的一席话让宣惠后怕不已,居然又被骗了!这花精,真是可恶!本来他还打算去帮她找找脱身的法子,如今管她死活呢!在瓶子里待到枯萎才好!
隔天起来,陈老伯忽然慌慌张张找到宣惠,满怀歉意地让他先回家去,最起码也要等过两天再来。
宣惠已经和狐仙有了再聚的约定,哪能如今离开。他以为是自己的到来给陈老伯带去了麻烦,表示自己可以给租金,只求多住几晚。
陈老伯更加为难。
“我也不瞒你了,我儿子昨天半夜回来了。你或许已经听过他的名声了,他嗜酒如命,喝醉了谁也不认,孙儿已经遭了他多回毒手,我怕牵连你,所以劝你赶紧离开。”
宣惠怕他为难,只得先应下,打算等入夜了再上楼去会狐仙。
到了亥时,宣惠估摸着陈老伯一家都歇下了,便打算按一早就计划好的,往侧边的小门进去。
兴许是陈老伯认为自家茅草屋不会遭人惦记,小门这里没插销,只是虚掩着,外人很轻易就推开进来了。
宣惠刚一进来就闻到一股酒香,特别像他以前在醉仙楼喝的醉云萝,空气中都能感受到那种香醇。
但他记得这酒特别贵,要两千文一壶,他已经很多年没喝过了,也不知这陈老伯的儿子怎么会买这么贵的东西回来……
瞬时,他想到自己昨日给陈老伯爷孙当生活费的银子,立刻就反应过来,那钱是到了他儿子手上啊!
宣惠顿时怒火中烧,忘了礼仪,一把推开门就闯了进去,想要质问陈家人。
然而打开门后的场景令他顿住了手脚,陈老伯的孙子这个时辰还没睡觉,带有淤青的小手正拿着石子一下一下往醉倒在地上的生父扔去,一边打一边嘀咕着什么,看那样子就知是下了猛力。
而地上的醉汉只是感觉有些不舒服,偶尔摸摸身上疼的地方,却是没有起来。
陈老伯许是被宣惠的开门声惊醒,这才匆匆走出来,看见孙子的动作忙上前阻止。
小孩子灵活,随便跑几下就把老人家甩后面了,陈老伯眼睁睁看着孙子打儿子,气得趴在椅子边痛哭起来:“孽障啊!”
若是早先不知道实情的时候,宣惠或许还会同情一下这位老人,甚至是帮帮他,但如今他看着孩子身上的伤,有的只是满腔怒火。
“你这老头,我好心帮你,你倒好,将我的银子给醉鬼儿子买酒喝,让他醉成这样回来揍孩子……我真瞎了眼,竟助纣为虐,当初就不该帮你!”
男孩听到有人帮自己,立刻哇哇大哭起来,好似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个救星。
宣惠说的不错,这陈老伯爱子如命,面上说气儿子不争气,实则儿子一回来说两句,他就立刻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一个子儿都不给自己和孙子留。
明知儿子喝醉后就会发疯打孙子,他却总是安慰自己抱着孙子躲远点就行,可哪次不是看着孙子活活挨打,有时连自己都要挨两下。
早些年,陈老伯的儿媳便深知他是帮凶,在这对父子身上看不到希望,生下孩子就跑了。
宣惠厉声质问陈老伯,为何要放纵自己的儿子做错事,谁不知养不教父之过的道理。
陈老伯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唉,实话跟你说吧,我儿子从很早开始就欠了一大笔债。那会儿他日日苦闷,借酒浇愁,我也帮不了他还债,就让他排解下压力也好……”
男孩朝宣惠走过来,突然开口:“你别听他的,那人一回来要钱去赌,他就会给,跟现在一样,根本就没打算管教!”
“那人”指的是躺在地上的父亲,而“他”自然就是爷爷了。
陈老伯猛然听见孙子说了这么一长串话,还把家事都给抖露出来,脸上不禁露出羞愧,兴许也知道自己如今不论儿子还是孙子都管不了了,只得重重叹了口气就回房了。
宣惠本不想掺和别人的家事,若非知道自己的钱落到了这种酒鬼手上,他根本不会多管,但如今他又多了个念头。
念头刚一冒出,他就走上前去翻找醉鬼的衣服,结果就还剩几个铜板。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了!这才多久,就让他给败光了!
他把这几个铜板递给男孩,说让他藏起来自己用。
男孩摇了摇头:“没用的”,他指指地上的父亲,“他酒瘾上来的时候,会自己过来搜我的身,找不到钱就打我,根本藏不了一个子。”
宣惠惊讶于这么小的孩子,遇见这种事却如此冷静淡定,想必是过去也曾苦苦反抗过多次……
他想起今晚和狐仙的约定,拉着男孩的手道:“别难过了,我们去吃好点好的,忘了这些不愉快的事。”
男孩脸上瞬间由阴转晴:“我知道!是要去找狐仙爷爷对不对!我也好久没找他玩了!”
陈老伯刚回到房里,还没躺下,想起孙子又开始心疼。于是悄悄打开房门,外面只有地上的醉鬼儿子,其余两人却是都不见人影。他来到儿子的房间,这里是之前留给客人住的,可宣惠并不在这里。
他四处转了转都没找到这两个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并不担心孙子会遇害。
因为这孩子从小就鬼灵精,玩着玩着就不见了,但每次都能好好地回家来。
陈老伯也问过孙子去哪里了,孩子每回都说去了上面玩,陈老伯就当孩子是在说胡话,并不认真,料想此次也是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回来了。
破茅屋里寂静而压抑,而三楼此时却热闹得很。狐仙见到了许久没来的小男孩,眯眼笑得可开心,特地让人拿出许多果子摆到他面前。
男孩也不客气,一口一个,小腿在桌子底下晃荡得很愉快,和在家里那副憋闷的样子完全不同。
宣惠本来照例要向主人敬酒的,但方才刚准备倒酒,他便注意到身旁的男孩皱了皱眉,联想到他父亲的事,知晓他厌恶杯中之物,忙让人把酒壶撤下去,转而以茶代酒了。
狐仙见了,又笑得眯了眼:“这孩子若能得你做他父亲,那可真是他的福分了!”
宣惠喝着杯里的茶水,想到往事,突然有些感慨:
“若是那桩亲事成了,我这会子本来也该当了爹的……不怕您笑话,我家没落后,幼时就订好的娃娃亲,人家也不认了,怕被外头说闲话,还拿些陈年旧事来抹黑我家,完全忘了过去受过我家的种种恩惠……
后来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世间人人都怕鬼,可这些披着人皮的,不才是最令人害怕的恶鬼吗?”
狐仙道:“旁的我帮不了你,但我正好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你若是喜欢,我很愿意促成这桩好事!你的为人我放心!”
话毕,让小丫头到楼上扶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下来。宣惠虽未喝酒,看到少女倾国倾城的容貌后,脸却涨得通红,忙站起身来行礼。
“这是小女夏梦,还未许配人家,她昨日知道你来……”狐仙看着自己的女儿很是骄傲,不知不觉就说了一大通话。
宣惠只听得第一句,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因他从见到少女的第一面开始就移不开眼了,而对方显然也有此意。双方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巴不得满屋只有他们两人,才好互诉衷肠。
当晚,两人便在此拜了堂,正式成了夫妻。天亮后,宣惠说要带着妻子回家里拜见母亲,夏梦却是有些为难。
“我们狐仙一族向来不喜光亮,只怕此番回去也无法照顾好相公和婆母。我有个主意,若是相公觉得合适,立刻就能办好。”
宣惠问道:“是何主意?”
夫妻俩来到二楼的楼梯转角处,只见一个瓷瓶躺在地上,里面的鲜花滚上了泥尘,显得脏兮兮的,没有了以往那股娇媚。宣惠知道这花精没什么能力,能滚上这里来,也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恰在此时,地上的萱草花柔柔地开口了:“求小姐救我!若能让小萱恢复自由,必定终身做牛做马服侍公子和小姐。”
夏梦笑道:“你也是执着,这么多年里被我们抛下楼梯多少次,如今还敢上来!”
花精立马想起过去被摔下楼的种种经历,瑟缩在瓶子里更加害怕了。但为了自由,她愿意最后再豁出去一次,再三向狐仙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背叛他们,让做什么都可以。
夏梦告诉宣惠,这花精和她相反,在白天更加活跃,若是能收了她,也能多个人手照顾相公和家人。
宣惠自然相信狐仙一族的法力,立刻就点头答应了。
夏梦当即变回原形,从身上取下一缕毛和一滴鲜血,灌注到瓷瓶里面。
花身一挨到狐狸毛就被牵扯着往瓶口外拉,过程相当痛苦,但她知晓绝不会扯断身体,因此很是兴奋,自己马上就要重获自由了。
不多时,一整株萱草花被拔出来,借着狐狸血的作用,花精几乎是瞬间就变成了人形。
原本她过去的人形和夏梦一样,看起来也不过十多岁,而今许久没有吸食活物的血肉,皮肤不再那么鲜嫩,但依旧是个可人的女子。
如今她受了狐仙的恩情,那滴血也使她为狐仙所控,因而夫妻俩都不担心她会像之前那样半夜偷袭。此外,变成人形后,她也能像常人那般正常说话了,再也不用被迫唱歌唱到嗓子都哑了。
……
新婚就要分离,即便晚上就会见面,夫妻俩仍旧很舍不得对方。
离开前,夏梦从自己穿的流光溢彩的裙子上扯下一块布料,剪成一只大雁,送相公和小萱回家去了。
大雁飞远后,她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见陈老伯家的男孩还杵在楼下,就招手唤他上来。男孩却说要去陪爷爷,怕再把爷爷给气坏,他就没有家人了。
夏梦就笑:“你就不怕再被你父亲打?”
男孩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一般挺起胸脯道:“我会怕他?他敢打我,我就敢打回去!反正我能上楼,那坏蛋可找不着我嘞!”
夏梦知道这孩子是充面子,他说的“打”,是趁生父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扔几块石子出出气罢了。她在这住了多久,就看了这孩子多久,彼此之间早就熟悉得和家人无异了。
以后她和宣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但她知道,这个男孩他们也会照顾一辈子。
这可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牵线月老,那晚若非男孩突然跑上楼来,宣惠还不一定会自己上楼来呢,也就没了后面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