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小巷里的年味儿正是浓浓的乡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如今过年,城里的爆竹声是彻底没了;对联,城里也没多少人家爱贴了。倒是这酒是必不可少。就是平时滴酒不沾的人家,年饭桌上也是不会缺了酒的。
是不是屠苏酒,早已不重要,就像我家年饭桌上的酒香和醉意,更多是来自于亲人们所传承下来的那道美食。
胡同、巷子里的美食永远是最难忘的味道。
醉食本是天注定小时侯,爷爷家的年饭桌上,是永远缺不了糟鱼和醉蟹的。
爷爷家在汉口江边,工作的单位,多是些船员和码头工人。这里头下江人(长江下游的人)不少,尤其爱吃呛蟹。
做为土生土长的武汉人,长在长江、汉水边,虽然也爱鱼虾河鲜,但对生蟹却是天然抵触的。那腥味,不是从小就吃的人,是绝难忍受的。
可架不住邻居加同事,于是,近朱则赤。于是,就有好吃又会吃之人,按武汉人的口味对其进行改良——那就是把河鲜弄熟了再呛制或糟制。
机缘巧合的是,武汉产酒,还是产好酒,产名酒,这在全国省会级大城市里可谓是独一份。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武汉的地产汉汾酒那可是全国十三大名酒之一。更巧的是,爷爷家巷子口原来就有家酿酒作坊,那酒糟或酒酿自然是不难得到的。
湖北是千湖之省,武汉又是百湖之市,坐拥长江汉水,虾蟹鱼类本易得。再加上有酒糟、酒酿,还有下江人饮食习惯的影响,
于是,我从小生活的那地儿,就像上天注定一样,自然就拥有了一道只属于街坊们的酒酿醉食。
小巷深深,年味儿绵长。
最美年菜是醉食小时侯所居住的那条小巷里,多数人家都好这一口醉食。
只是那年月,鱼虾虽易得,但蟹却只有秋天才有。再加上秋天螃蟹大量上市时,正是便宜之时。于是,就有心思灵活者突发奇想,趁螃蟹正便宜的季节,泡制好酒酿美食,以备过年时享用。
做为武汉人,有新鲜鱼蟹时,是没人会想到去吃呛蟹糟鱼的。这东西再可口,武汉人还是愿意将它留到最需要的年饭桌上。久而久之,我所在的胡同小巷,不少人家的年夜饭桌上,就自然而然多了几道醉蟹、醉虾、糟鱼之类的美味儿。
不同的人家,对此类醉食菜肴的做法各异,但看重的多是趁便宜时,用此方法贮存些美食,以便过年时,慰劳一下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团圆的亲人。
那年月可不比现在这样交通发达。下放的,支援三线建设的,几乎家家都少不了。离家的人们辛苦一年,也难得回趟家,借酒留下些鱼蟹以慰家人馋嘴之苦,几乎是唯一可行的方式。
于是,每到腊时腊月,我小时侯生活的那三坊两巷,几乎顿顿都能闻到醉食酒菜的香气。那光景,谁家只要是飘出来醉食之香,大家自然就会明白,这家人今儿算是团圆了。
那饭菜的香气,生动而又深刻。久而久之,已经镌刻于我的血肉之中,在我的潜意识里,也早已经化身成为了团圆的味道。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年菜佳肴,正是我记忆深处最为动人的年味儿了。
醉蟹的年味儿,只有吃过的人才懂。
醉食乡情成追忆那年月,邻里关系远比现在亲热。谁家有点啥事,要不了半天,全巷子里都会传遍。
于是,在过年那些日子里,有关醉食的笑话和佳话也就时有所闻,让人忍俊不禁。
记得那年过年,陈爹爹家的新姑爷上门,早已准备好的陈太婆端上几大碗醉蟹、糟鱼。滴酒不沾的新姑父虽未喝酒,但由于醉食实在可口,于是便多吃了几块,谁知道,一顿饭刚吃完,便醉倒当场,惹得陈太婆不停地埋怨。
“不能吃就少吃点撒?下顿还有?又冇得那个跟你抢,在自己家里头吃饭,又不是在外头……”亲人总是这样嗔怪。“实在是太好吃了撒,就多吃了几筷子,没想到这饭菜也能醉倒人。”被放倒的总是这样解嘲。
类似的新闻不绝于耳。像什么张家的媳妇过门,李家的亲家上门……便时常会被小巷里的特色醉食放倒,成为我们小时侯街头巷尾热议的笑谈。
然而,这醉食背后,更多的则是笑脸和暖意。那饭菜里的酒香,早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饭食,也已经成为了人们对那段岁月最为难忘而又美好的回忆。
这情形多像是苏轼词里的情景:“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是啊,有饭有菜,有酒香,有团圆,无论在哪个时代,对普通百姓而已,无疑都会是幸福的代名词。
有了小龙虾后,醉虾也加入了小巷醉食的行列。
春在千门万户中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年夜饭想吃虾蟹也一样能买到新鲜的。只是,随着会做这一口的老人们不断离去,过去每年都能吃到的醉食佳肴反倒是越来越难得尝到了。
而好这一口的我,馋极了时,也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按着记忆中的做法,有样学样。还好,虽然比不得过去奶奶做的味美,但总算是能吃,好在,我也确实是一次比一次做得好了。
这其实也就是一种传承吧。只要这份味道还在,我们的根就还在。
只是,近二十年后,再度品尝到这儿时的年味时,我突然泪目,瞬间秒懂,这哪里是菜肴,这根本就是乡愁啊。
这菜里有我对亲人的思念,更有我对故土的眷念。说到底,这菜里有根植于我记忆深处,有关过往的最美回忆,以及对那无法重现的过去的深切思念。
这菜更像是,像我一样的老武汉人“醉美”的乡愁。
这当然更是一种怀旧。我何尝不知道,这菜味道的好坏倒在其次,重要的还是那份心境。见菜如见人吧,借助这道美食,我依稀就能看到那过去的时光,和那众多逝去的亲人。
人们常说,怀旧正是老迈的开始,只是“事关休戚已成空”。与其“愁到晓鸡声绝后”,倒还真不如,珍惜当下,以告慰先人。
甚幸,又是一年团圆宴!“万里相思一夜中”也罢,“又将憔悴见春风”也罢。醉梦里,我看到的却是“律转鸿钧佳气同,肩摩毂击乐融融”之太平盛景。
甚慰,又是一宵醉意浓。值此“江日升残夜,江春入旧年”之际,满目得见,正是“春在千门万户中”。
江城的万家灯火,不正是那最美的年味儿。
江日升残夜,江春入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