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命论》是三国时期文学家李康创作的文学作品。此文是一篇亦骈亦散的论说文,全文清新流畅,言简意明,没有以往骈文奇字怪词的堆砌,而排比格的大量使用,又使文章汪洋恣肆,气势磅礴。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故运之将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构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岂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运也。
一个人所处于乱世亦或治世,这是有国运的;他是穷困还是发达,要看他的命;他能否身份尊贵,要看时运。所以国运要兴隆的时候,一定会有圣明的领导者。圣明的领导者,会招揽忠贤的干部。他们的相遇,不是求来的,而是自身就会吸引;上下非常亲近,不是因为有人撮合,而是自然感觉亲近。上唱下和,下谋上从,上下一心,不会因为利益而彼此怀疑,也不会因为小人谗言就离心离德,这样的君臣关系,必然能够成功。能够取得这种关系,岂能是人可以做到的?这是天命所授,神明启示,是成功者的运气啊。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群龙见而圣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于商。太公,渭滨之贱老也,而尚父于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于虞而才于秦也。张良受黄石之符,诵三略之说,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张良之拙说于陈项,而巧言于沛公也。然则张良之言一也,不识其所以合离?合离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贤者,名载于箓图,事应乎天人,其可格之贤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运命之谓也。
正所谓,黄河水清就有圣人诞生,神祠鸣响就有圣人出现,群龙出现就有圣人君临天下(天有异相)。你看伊尹,原是有莘氏陪嫁的奴隶,却辅佐商汤做了阿衡;姜太公,原是渭水边上的贫贱老人,却辅佐周朝成就霸业。百里奚在虞国做官,而虞国灭亡了,到秦国后秦国却成了霸主,这不是因为百里奚在虞国没有才能而到秦国后就有才能了。张良受黄石公点拨,学习了《三略》的知识,然后开始游说群雄。但是他的言论却像水泼在石头上一样,没法浸入人心。当他遇到汉高祖以后,他的话就像石头投入水中一样,不会受到抗拒。这不是因为张良在劝说陈涉、项梁的时候笨口拙舌,也不是因为他在劝说沛公的时候就能说会道。张良始终都是张良,为何会有如此不同?贤君良将,能否共事,这是神明的安排。所以这四位贤者,能够名传千古,(做事)应天顺人,只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品质吗?孔子说,“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1诗经记载,“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2这些说的就是命运啊。
1:孔子说:“圣人清明在身,气度志向如神。君临天下的欲望产生时,神明也会为他预备好辅佐的贤臣。就像天要下雨时,山川中会有云彩。”
2:《诗经》说:“就是因为中岳嵩山降下神灵,生下了吕侯和申伯。然后他们才会辅佐周朝成就霸业。”

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昔者,圣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兴者,六八而谋。及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厉之间,周道大坏,二霸之后,礼乐陵迟。文薄之弊,渐于灵景;辩诈之伪,成于七国。酷烈之极,积于亡秦;文章之贵,弃于汉祖。虽仲尼至圣,颜冉大贤,揖让于规矩之内,訚訚于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轲、孙卿体二希圣,从容正道,不能维其末,天下卒至于溺而不可援。
岂止是兴国如此,祸乱也是如此。周幽王被褒姒惑乱,原因可追述至夏朝;曹伯阳能遇上公孙强,迹象最初出现在社宫;叔孙豹宠信竖牛,祸乱的征兆在庚宗时就有了。吉凶成败,也是有命数的。不用寻找,自己就走到了一块,不用介绍,自然就很亲近。古时,圣人看到河图洛书上说,依靠文德建立的国家,七世九世之后就会衰落;用武力夺去的天下,六世八世之后就要好好谋划续命了。周成王将九鼎固定在郏鄏时,曾占卜得知会传世三十代,享国七百年,这是天命。所以在幽王、厉王的时候,周王朝的治国之道就大大败坏了;齐桓、晋文二霸之后,礼乐就衰落下来了;文德浮薄的弊病,在灵王、景王时渐渐地产生;巧辩欺诈的风气,在战国时形成。严刑峻法的积怨,导致秦朝的灭亡;夸饰文章的风气,在汉高祖刘邦时被抛弃。就算有孔子这样至高道德的人,颜渊、冉有这样的圣贤者,秉持规矩,在洙水、泗水之地教学,也不能阻止当地浮薄风气的产生;就算有孟子、孙卿,这样继承了圣人之学的大贤,胸怀浩然正气,以身作则,也不能维系乱世,眼看着天下大道不行,溺于浊流之中也无法加以援救。
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于鲁卫;以仲尼之辩也,而言不行于定哀;以仲尼之谦也,而见忌于子西;以仲尼之仁也,而取仇于桓魋;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于陈蔡;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毁于叔孙。夫道足以济天下,而不得贵于人;言足以经万世,而不见信于时;行足以应神明,而不能弥纶于俗;应聘七十国,而不一获其主;驱骤于蛮夏之域,屈辱于公卿之门,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孙子思,希圣备体,而未之至,封己养高,势动人主。其所游历诸侯,莫不结驷而造门;虽造门犹有不得宾者焉。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于室者也。退老于家,魏文候师之,西河之人肃然归德,比之于夫子而莫敢间其言。故曰: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而后之君子,区区于一主,叹息于一朝。屈原以之沈湘,贾谊以之发愤,不亦过乎!
孔子这么有才华,却不被鲁国、卫国重用;孔子口才绝伦,也说不动鲁定公和鲁哀公;孔子品德谦逊,还被子西妒忌陷害;孔子仁义道德,却和桓魋结下了仇恨;孔子机智过人,也曾困顿于陈国、蔡国,衣食无着;孔子行为端正,依然招到叔孙的诋毁。孔子就算有济世救人的能力,也无法获得尊位;其言论经得起万世的考验,却不能在当时被人信服;其德行足以应合神明,也不能在世俗间得到推广。在七十个国家里游说君王,也没能遇上一个明主;在蛮夷之地被驱赶,在公卿之处受屈辱,人不得时也不过如此了吧。而孔子的孙子子思,用圣人之道修身养性,虽然未能达到完美,却因为自己高尚的德行,获得君主的赏识。他在诸侯之间讲学的时候,各国驾驶快车,争相拜访,即便如此,也有不能得见的时候。孔子的弟子子夏,只是窥得了圣人道理的表面,还没能深刻领会。但是当他隐退在家的时候,魏文侯拜他为师,西河地区的人都恭恭敬敬的向他学习,归顺于他的德行,把他比作孔子本人,没人敢反对。所以说:治乱,是由运势决定的;穷达,是由天命决定的;贵贱,是由时机决定的。而后来的君子,固守着一个国君,叹息于一个朝廷。屈原因为建言不被采用就自沉于湘江,贾谊因为不被重用就忧郁而亡,这样不是太过分了吗?

然则圣人所以为圣者,盖在乎乐天知命矣。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夺。譬如水也,通之斯为川焉,塞之斯为渊焉,升之于云则雨施,沈之于地则土润。体清以洗物,不乱于浊;受浊以济物,不伤于清。是以圣人处穷达如一也。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然而志士仁人,犹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将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风波于险涂;求成其名,而历谤议于当时。彼所以处之,盖有算矣。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故道之将行也,命之将贵也,则伊尹吕尚之兴于商周,百里子房之用于秦汉,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道之将废也,命之将贱也,岂独君子耻之而弗为乎?盖亦知为之而弗得矣。
如此说来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就在于他们能够安于天命而自得其乐。所以他们遇到困厄时并不生怨,居于高位时也不生疑。就算身心受到压抑,他们对于道义的信仰也不会屈服;你可以排挤他们的地位,但是不能损害他们的名节。以水比喻,一路畅通,就是大河,遇到堵塞,就汇成深渊,上升到天,就施云布雨,下落于地,则体润万物。自身清澈,就可以洗涤物体,却不会被污秽乱了心智;自身浑浊了,就滋养别的物体,不会损害本身的清澈。所以圣人无论发达还是穷困,都是一样的。忠直的言行触犯君主,独立的操守不合世俗,本来就是如此。所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车之鉴并不遥远,后来的车也因为同样的问题而翻覆。然而仁人志士,依然前赴后继,矢志不移,绝不后悔,这是为什么呢?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成就自己的名节。为了实现志向,顶风冒雨不畏险涂;为了成就名节,甘愿承受时人诽谤。他们能够如此泰然处之,是因为相信命数。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所以志向得以施展,命运将要显贵的时候,就像伊尹和吕尚帮助商朝和周朝兴盛,百里奚和张子房被秦朝和汉朝重用,不是求来的,不是追来的,都是自然遇上的。当一个人志向不得施展,地位降为卑贱,难道他是因为羞耻而不作为吗?只是因为他知道命数如此,不可强求。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施之人,俛仰尊贵之颜,逶迤势利之间,意无是非,赞之如流;言无可否,应之如响。以窥看为精神,以向背为变通。势之所集,从之如归市;势之所去,弃之如脱遗。其言曰:名与身孰亲也?得与失孰贤也?荣与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车徒,冒其货贿,淫其声色,脉脉然自以为得矣。盖见龙逢、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飞廉、恶来之灭其族也。盖知伍子胥之属镂于吴,而不戒费无忌之诛夷于楚也。盖讥汲黯之白首于主爵,而不惩张汤牛车之祸也。盖笑萧望之跋踬于前,而不惧石显之绞缢于后也。故夫达者之筭也,亦各有尽矣。
凡是苟合世俗,阿谀谄媚之人,趋炎附势,不管对错,赞之如流;无论是非,应之如响。以琢磨别人心思为指导精神,以变通向背为处世之道。这里若是势力集中就像赶集一样奔赴,这里要是势力衰微,就弃之如敝履。他们说,名声和利益哪个更实惠?得到与失去哪个更便宜?荣耀和屈辱哪个值得珍视?所以穿金戴银,夸耀宝马豪车,贪求金银珠宝,沉溺声色犬马,探头探脑的,以为自己获得了许多。你看龙逢和比干虽然被害身亡,陷害他们的飞廉、恶也被灭尽族群。都知道伍子胥在吴国被迫用属镂剑自刎,却不知道费无忌也是在楚国被诛杀的。只讥讽汲黯到老只做到主爵都尉,而不警戒张汤后来遭到了以牛车安葬的灾祸。敢嘲笑萧望被迫自杀受挫于前,而不害怕石显被免官自缢于后。所以发达之人的好运也是有定数的,终有用完的一天。

曰:凡人之所以奔竞于富贵,何为者哉?若夫立德必须贵乎?则幽厉之为天子,不如仲尼之为陪臣也。必须势乎?则王莽、董贤之为三公,不如杨雄、仲舒之阒其门也。必须富乎?则齐景之千驷,不如颜回、原宪之约其身也。其为实乎?则执杓而饮河者,不过满腹;弃室而洒雨者,不过濡身;过此以往,弗能受也。其为名乎?则善恶书于史册,毁誉流于千载;赏罚悬于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将以娱耳目、乐心意乎?譬命驾而游五都之市,则天下之货毕陈矣。褰裳而涉汶阳之丘,则天下之稼如云矣。椎紒而守敖庾、海陵之仓,则山坻之积在前矣。扱衽而登钟山、蓝田之上,则夜光玙璠之珍可观矣。夫如是也,为物甚众,为己甚寡,不爱其身,而啬其神。风惊尘起,散而不止。六疾待其前,五刑随其后。利害生其左,攻夺出其右,而自以为见身名之亲疏,分荣辱之客主哉。
那么说,世上之人为了富贵,奔走不息,是为什么呢?立德树人,一定要地位高贵吗?那么周幽王、周厉王虽然贵为天子,也比不上孔子这个陪臣。一定要有权有势吗?那么王莽、董贤之为三公,不如扬雄、董仲舒门庭冷清。一定要富贵在身吗?那么齐景公拥有四千匹马,不如颜回、原宪检束其身。要追求实际吗?在河边饮水,撑死不过灌满肚皮;跑出屋外淋雨,湿透的也只是自身;超过这个限度,是不能承受的。要追求名气吗?善事、恶事都被记于史册,从此毁誉流传千载。赏罚是由天道安排的,吉凶只有鬼神最明白,这是值得敬畏的。是为了娱乐耳目,放纵任为吗?假如驾车游览五国都城的市场,那么天下所有的货物都在那里。提着衣裳登上汶阳的山丘,就看到天下的庄稼就像云彩一样绚丽。挽着椎髻的士兵守卫敖庾、海陵两座粮仓,就可以看到小山一样的粮食堆积在眼前了。插上衣襟登上钟山和蓝田,夜光、玙璠这样的珍宝就可以看到了。像这样,天下的物产之丰富,能够用于自身的没有多少。不爱惜身体,悭吝精神。就像风一吹,灰尘就散落天空,无法聚集,等待他的是无穷尽的疾病和伤害,刚刚取得一点利益,就会被人夺去。他还自以为看清了身名之贵贱,荣辱之利害那。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义。故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盖以官行其义,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盖耻得之而弗能治也,不耻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权乎祸福之门,终乎荣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处不违其时,默语不失其人,天动星回而辰极犹居其所,玑旋轮转,而衡轴犹执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贻厥孙谋,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尝从事于斯矣。
天地的大德叫生长万物,圣人的大宝叫安身知命。能够守身安位就是仁,能够端正人心就叫义。所以古代的贤君,虽然是一个人治理天下,但是不会让全天下奉养他一个人。古代的良相,通过做官来施行道义,但是不会利用官职谋取利益。古代的君子,耻于得了官位却无所作为,但是不会因为能够作为却不得官位而羞耻。其根源在于人的先天之性,能够区分正邪,权衡福祸,知道荣辱,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所以君子知道舍弃什么,拿取什么,择机而动,适时而说,就像群星随天空而旋转,但是北极星仍停留原处;璇玑像车轮一样不停转动,而衡星像车轴一样居掌其中。君子明哲保身,深谋远虑,福泽后世,仿效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