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辉 昆明理工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 见地工作室 主持建筑师
云南多地域的生态里,藏着许多过去了的“人”与“事”,以及过去多民族在这里留下的信仰的力量、文明的痕迹、自然里野性的回响……
在这里,土地,以更加本质的身份,滋养着这里的人。边缘,距离城市里浓厚的工业化气息是远的,不拘束的生灵,才有了这样一种属于这个地方的野性与诗,到过这里的人,在云南总能有一段诗意的时光。
本次建筑档案将走进翟辉的思想里的“文质彬彬”,重新认识云南传统里的“诗”与“野”。
从“文质彬彬”开始思考
云南,有其独有的“诗性”与“野性”,两种不同的特质与性格合为一体,就像描述一个人的“文质彬彬”,表现的则是一种“恰如其分”的状态或形象。大部分人印象中的“文质彬彬”,会被认为是一种比较有气质、偏向文化质感的状态。但实际上,论语当中对“文质彬彬”的描述是“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西部的大山人家:诗性与野性合一的环境
这里边提到了“文”和“质”则不是一回事情,文质彬彬,是“文”和“质”两方面平衡的一种结果。“文”和“质”,是矛盾的两极,“质”是野,是基本的、本质的、质朴的;“文”在中国文字中的通假字是“纹”,指装饰。“文”和“质”,一个是更加内在、本质的;一个是外显的,文饰的。
云南藏族民居“土掌碉房”
“质”,可谓是更加的自然、质朴,就像我们说的“自然而然”或者“自然天成”。“文”,是“后天的”或者说是“经过一些社会影响之后的……”,是更偏人工的一种结果。之所以说“文通假纹饰”,是因为从原始人开始有了纹饰之后,慢慢就有了文化,所以,我们会在一些古岩画里边看到一些当时的纹饰,而当建筑中更多为装饰时,就从“质”慢慢偏向“文”了。
孔子提及的“文质彬彬”,则是指文和质不能偏废,既要有文,也要有质。当今很多中国的建筑师都在强调:建筑要有本源的东西,可能我们有过一个阶段比较强调“文”,但现在我还是希望能够文质结合,做到“文质彬彬”。《礼记.礼器》中说的“无本不立,无文不行”,也是指要兼有文质,孔子的思想里中庸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他讲的文质彬彬就是要取其中,但如果做不到文质彬彬,宁愿是质胜,也不要文胜。
丽江束河·野性思维
一个好的建筑,应该是文质彬彬的。我们对“文质彬彬”这个词的理解,大概是更偏向“文”,和“野”是对立而非统一的。而之所以说云南建筑应该“以质胜文”,是因为从过去到现在、从乡村到城市,相比较而言,云南建筑都更加偏原始、自然一些。特别是少数民族的传统民居,一开始都是很自然的、质朴的,是对自然的一种回应,不会有太多的装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可以看得到的装饰就越来越多。
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观鸟台
从中国的古建筑来看也是这样,元代的建筑是质胜文的,装饰不多,很有力度,到了清朝,我们可以看出,装饰分量明显增加了。从中国的大传统基础层面来看,也可以看出其中的变化,小传统是中国的乡土建筑、从民间起来的那一部分。比如:大理的山花绘画的比较多,也就变得文了,其实,它以前的传统民居是比较粗野的,用的是石头一类的自然材料。
现在越做越光滑,粗糙面消失了,即使用夯土做一个建筑,也要把它粉了。再往北边走一走,到了香格里拉之后,会变得更加的粗犷。从外表来看,也可以看得出来文和质的演变进化,我们所强调的野性,就是要更加的回归那种自然的本性。
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观鸟台
吴良镛先生执笔的《北京宪章》中提到“back to the basic(回归基本)”,这个“基本”就是“服务于人并顺应自然”,其中有一部分就是“质”。野性的目的不只是把建筑做得很粗犷,而是希望回归到以前传统建筑的特质、智慧,重新实现跟人、跟环境的“自然而然”的对话。
不敢说“对建筑有见地”
希望化“常识”为“见地”
我们的见地工作室在2002年成立,英文名字用的是“common sense”,不记得当时为什么会把“common sense”和“见地”等同起来。“见地”是佛教里的词,是“见识”的意思。common sense(普通常识)更接近于我们所说的通识。
见地设计工作室
吴良镛先生在清华大学的《人居环境科学导论》课上,有一页ppt是这么写的:“人居环境发展面临一次革命。难的不在技术,而在各方面利益的矛盾与冲突,不同价值观包括建筑观的冲突,人类自己的种种价值观的转变、理念的变化终将推动技术的变化,现在面临的任务是:化多学科的‘普通常识’,凝聚成‘平凡真理’,推进达成‘社会共识’,走向全社会的创造”。
普通常识(common sense),有别于普通知识(common knowledge) ,是指“基于对形势和事实的直觉作出明智和稳妥的判断”,即“普通常识=普通知识+判断”。判断更多的在于价值判断,包括文质彬彬,也是一个价值判断。
人,没有思考就没有判断,价值观就表达不出来,佛学里边的“见地”大概也是如此,是跟智慧关联的,也是要通过智慧的思考才可介入的。一开始带有怀疑、批判态度才能看见真的质。因此,是不是也可以说“常识即见地”?
设计就是要找到一个平衡点。设计,就是找到了矛盾两极后做平衡。文与质都很重要,质,更偏文化一些,文,也许更偏文明一些。在建筑设计之前,通常要做建筑策划,策划,最主要的就是要做“价值判断”,建筑有八个价值因素,包括:人文、环境、文化、技术、时间、经济、美学、安全等。
剑川沙溪兰林阁
建筑的永恒价值在公元前1世纪第一次被维特鲁威所提及——“坚固、适用和美观”,2016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城市规划建设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见》重提了“适用、经济、绿色、美观”的八字方针,在这些价值中是有矛盾的,比如,所谓的“多、快、好、省”,实际上是做不到最多、最快、最省,还最好的,这里面需要“协调”与“平衡”,需要做价值判断和价值排序。
当“经济”和“美观”冲突的时候,是优先经济?还是优先美观?经典的传统民居在这一方面平衡得相对好一点,比如,大理、建水的一些大宅院,因为先民们认为盖一院房子是一家人头等重要的大事,所以,会追求更美、更精致的建筑,慢点也无所谓。但是,今天农村的民居,绝大多数人的价值排序里,都会把经济排在第一位,美观已变得不重要。
同样一个建筑设计的任务,不同的人的理解和价值判断不一样,做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一个好的建筑、好的设计,其实是取得一个好的平衡。
剑川沙溪兰林阁
我个人认为所谓的“中庸”,更多的是价值取向、价值平衡的思想,不偏不倚。在平衡矛盾两极时,要取其中,不仅是建筑,城市也是这样。“适合就好”是我比较认可的观点,其中关键的就是“适时”和“适度”。
其实,建筑设计的过程就是一个说服的过程,也是一个跟业主和相关使用者取得共识的平衡过程。大量的建筑师做设计都是为别人而设计,不是为自己而设计,所以得知道别人的价值取向,高明的建筑师会把自己的价值和业主的价值、使用者的价值做平衡。建筑师做的工作要不断地博弈,有时候甚至要执着一点才能求其中。建筑师改变不了大势,但是有机会能改变建筑。
剑川沙溪兰林阁
思想经历的
阶段性变化
从教育到实践,我的建筑思想经历了一个从微观到宏观的改变。以前我的视野只局限在看建筑本体,只是特别关注某个单体建筑,从所受的教育体系来评判它的好与坏、美与丑。到清华读城市设计的研究生后,当时做的课题就是昆明的城市设计思考,视野截然不同了。
硕士毕业后,再去看同一个建筑,可能以前觉得好的,现在觉得不好了,因为我的视野扩大了,价值取向变化了,会考虑建筑和城市、人和自然、建筑和建筑等的关系了。以前价值判断的维度很少,当你拥有了更多的知识,维度就多了,影响因素也多了,考量的东西变了,价值观会改变。
建国初期讲的建筑方针是“实用、经济、在可能的情况下注意美观”。那个时候的经济条件只能讲实用,美观放到最后了,价值是有排序的。但今天的八字方针是“适用、经济、绿色、美观”,不是这样固定的排序,可能有些建筑绿色会更重要一点,有些可能经济更重要一些。
存在的建筑,肯定是有其某一方面的合理性,但不是存在的就一定合理,也不能说存在就是对的。对错其实是理性的思考,或者说是跟价值判断有关系。有人说,建筑师从40岁才刚刚开始,因为得有足够的阅历,有了阅历才支撑你把一个建筑的各种维度、价值因素想得更清楚,或者说有了足够的阅历,才能做一个更准确的判断。
翟辉在野展览受访
1995年我到原云南工业大学任教,开了一门课叫“环境行为学”,讲设计如何“以人为本”。既然是“以人为本”,建筑就得考虑使用者怎么用,也就是八字方针中的“适用”。“适用”的建筑才是好建筑。当我更多的学习了环境行为学,我的价值观发生了改变,我觉得如果建筑师做建筑不考虑使用者的需求,或者做完后被误用或被弃用,这肯定不能被称为一个好建筑。
我们希望建筑跟人之间产生关系,但建筑评奖的大部分照片里没有人,都是一竣工还不等使用就赶快拍照参赛,且只拍建筑和材料,把建筑师和未来的使用者都省略了,已经把建筑异化成了一些平面的照片,把一个活生生的建筑缩成了一些片段。在我后来的价值观中,我觉得有些可能连建筑都不应该是,更别提评奖了。有些建筑根本就没使用,居然也评了奖了。
建筑一定是供人使用的空间,为什么我们不考虑什么样的空间人更喜欢?为什么在评价一个建筑好坏的时候,这不是一个评价因素?但我觉得在这几年行业有了改观,以前是靠竣工后照片评优,现在会评10年、20年建筑奖,得看建筑10年、20年使用后是不是适用的,耐久性是不是好的。
研究生毕业2020
人的建筑观其实是会发生改变的。从城市设计到环境行为学,我的思想转变是从建筑本体考虑问题,到后来是有意识要考虑到各种关系线索来重新审视建筑本身,到第三个阶段,开始特别重视人的参与和使用者的行为需求。我个人认为回望从前受到的教育和实践过程当中的一些思考是蛮重要的,可能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个过程,对同样一个东西的认识或价值判断,随着阅历的改变更加丰富,想的维度更多以后,还是会有很多改变的。
我觉得建筑策划和建筑设计最重要的其实就是两件事情:价值和证据。一个是价值的判断,一个是理性的分析。
吴良镛先生唯一一次在草图上给我写的几个字是“以理服人”。我们都知道建筑师的说服力就是三个方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在做设计建造的过程中要跟业主交流,甚至是要说服业主。
吴良镛(中)翟辉(左)吴晨(右)
我认为建筑、城市都应该是一个讲“理”的过程,这个“理”我把它分成了三个部分:
第一个是理想,建筑师、规划师都要有一个目标,做的事情都是面向未来的。
第二个是理性,不能简单地把建筑设计理解为一个纯主观、纯感性的东西。虽然巴黎美术学院的传统和建筑设计的基本,确实是空间、形式、艺术、美学这些方面,但是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建筑学的另外一方面,是人文、技术和科学。
第三个是理论,理论与实践、研究与设计的关系还没有处理好,基于理论的研究性设计和设计后的理论总结在设计实践中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石屏古城总图
现在我们有一些规划、设计是凭感觉、凭经验“拍脑袋”得出来的。比如一个城市设计或控规,为什么街道是那么宽?为什么容积率是那么高?为什么建筑的高度是这么高?其实很少有人去问这个问题。随着技术的进步,做城市设计也好,做建筑设计也好,科学支撑越来越强,“循证决策”日益重要。比如说这个地块容积率能到8,是因为它周边的支撑力足够,如果支撑力不够,交通已经很堵塞了,容积率是不是就应该降低?或者公交系统已经很发达了,容积率就应该更高?建造技术更发达了,是不是把房子可以盖得更高而把地面空间更多的留给公共空间?
我觉得建筑的科学性这个象限会持续得到强调。当然,城市和建筑最终也不是一个纯科学的事情,也不是一个纯艺术的事情,也不是一个纯技术的事情,这就是建筑学本身特别富有魅力的一方面,它既要有技术、科学、艺术方面,当然它还要有社会、人文、文化这些维度,如果把这些维度放在一起,你会发现它们之间真的存在矛盾,建筑设计就是你能找到它的主要矛盾在哪,然后把这些个问题解决好。
丽江束河的传统村落
一个好的建筑首先一定是要与“天地”和谐的,“天”主要指气候,“地”包括地理、地形、地貌、地质等;第二个是要以“人”为本,因为建筑都是人为人而设计的,所以要“回归服务于人并顺应自然的本原”。
丽江束河的传统村落
建筑中的“野”不是“野蛮”、“粗野”的野,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质,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取决于你和自然的相处关系。“性”这个字是非常奇妙的,中国字中带心字底和竖心旁的都是内在的,不是外显的,所以,“野性”是本质的东西,是内在的东西,当然,它跟外在的粗野也会有一定的关系,但是我们不能把它们画等号,否则就有可能就把弥足珍贵的“野”和“质”的内涵和外延缩小了。
诗性智慧是最深层的个人的活生生的经验,对于建筑的诗性,建筑师应当追求的不仅是单纯地提供具有诗意美感的建筑空间,而是需要通过建筑空间设计,引导使用者发现并领悟诗意的生活方式。
我们应该利用诗性智慧和野性思维突破成熟、完美模式对思维的封闭,回归“野”的态度,去除修饰的遮蔽,展示“诚”的本质,返璞归真且鲜活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