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杰拉德:冰宫

柯远说文学 2024-12-05 11:42:41
冰宫

【美】F·S·菲茨杰拉德

姜向明 译

阳光照耀在屋子上,就像一只艺术花瓶上的金色油漆,四处的斑驳阴影只是增强了光线的力量。在一大片沉闷的树林后面,巴特华斯和拉金家的侧墙赫然在目;只有海珀家的房子完全暴露在阳光里,以一种心平气和的冷静态度整日面对着尘土飞扬的街道。这里是佐治亚州最南端的塔里腾市,时间是九月里的一天下午。

在她楼上卧室的窗口,莎利·卡罗尔·海珀那19岁的下巴枕在52岁的窗台上,看着克拉克·戴罗的那辆福特老爷车拐过了街角。车身很热——因为部分是金属造的,所以留住了所有的热量,不管是吸收进来的还是它自身散发出来的——克拉克·戴罗笔挺地坐在方向盘前,表情痛苦又紧张,就好像他把自己视为是个备用零件,而且极易发生损毁。老爷车费力地爬过两道满是尘土的车辙,轮胎轧上去发出愤怒的嘎吱声,接着他脸色阴沉地猛打了一下方向盘,就将自己和车子都送到了海珀家的台阶旁。一声轰鸣,如临死前的呻吟,紧接着是一阵短暂的宁静;随后,一声尖利的口哨刺破了宁静。

莎利·卡罗尔睡眼惺忪地朝下面望去。她想打个哈欠,却发现那根本做不到,除非她把下巴从窗台上抬起来。她改了主意,继续默默地看着那辆车,车主人风度翩翩地坐在那里,有点心不在焉地等待着对他的口哨的回应。稍顷,口哨声再度刺破了弥漫着尘土的天空。

“早上好。”

克拉克费劲地把他颀长的身体折过去一点,用扭曲的视线瞟了眼窗户。

“已经不是早上了,莎利·卡罗尔。”

“是吗,你肯定吗?”

“你在干吗呢?”

“吃苹果。”

“来吧,游泳去——想去吗?”

“可以啊。”

“那快一点好吗?”

“好呀。”

莎利·卡罗尔长长地叹了口气,无比慵懒地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原本她一直坐在地上,一会糟蹋着那只绿苹果,一会给她小妹的纸娃娃着色。她走到镜子前,快乐又懒散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面色,往嘴唇上抹了两点胭脂,往鼻子上扑了点粉,用一顶缀满玫瑰的遮阳帽盖住了她金色的短发。接着她踢翻了调色盘,说道,“噢,该死!”——可是也没顾上去收拾——就走出了房间。

“你好吗,克拉克?”她敏捷地钻进车子后立马问道。

“好极了,莎利·卡罗尔。”

“我们去哪里游泳呢?”

“去沃雷泳池吧。我跟玛莉琳讲好顺道去接她和乔·尤因的。”

克拉克肤色黝黑,身材细长,走起路来背总是有点驼。他的眼神有点恶毒,表情也有些阴郁,只有在他微笑时脸上才会有迷人的光彩,而他也时常微笑。克拉克有一份“收入”——这刚好够让他活得潇洒,让他的车里有汽油——自打他从佐治亚理工学院毕业后,他已经在家乡的懒散的街道上胡混了两年,整天想着该如何拿他的钱去做最好的投资,以最短的时间成为暴发户。

四处闲荡对他来说一点也没有难度;少女们都已长大,个个都出落得美丽动人,而迷人的莎利·卡罗尔更是花中之冠;她们都喜欢和他一起游泳,一起跳舞,喜欢在花儿芬芳的夏夜里享受他的爱情——她们都非常喜欢克拉克。在他腻味了这些女朋友的时候,总还会有五六个无所事事的男伙伴,所以他们会非常愿意和他挥几杆高尔夫,或者玩一局台球,或者喝一点“带劲的烈酒”。偶尔,这群同龄人中也会冒出一个家伙分别来和大伙道别,然后就去了纽约、费城或匹兹堡的某家公司,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还是呆在这个拥有梦幻天空、萤火虫的夜晚和喧嚣的黑人街市的懒人天堂里——这里还特产姿容高雅,嗲声嗲气的少女,她们都是用回忆培养成人的,而不是靠金钱。

福特车进入了一种愤怒不安的亢奋状态,克拉克和莎利·卡罗尔一路摇摇晃晃、丁零当啷地穿过瓦利大道,来到了杰弗逊街,从这里开始土路变成水泥路;他们沿着寂静的米利森区前行,那里有五六幢富丽堂皇的豪宅;进入了闹市区。从这里开始开车就有危险了,因为此刻正是人们出来购物的时间;闲杂的人流随意地穿越马路,低声哞哞叫着的一群牛被驱赶着从一辆平静的街车前经过;甚至连商店也似乎是在阳光下张开大门打着哈欠,打开窗户眨着眼睛,直到沉入一种暂时而彻底的昏迷状态。

“莎利·卡罗尔,”克拉克唐突地说,“你真的订婚了吗?”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你哪里听来的?”

“这么说,是真的啰?”

“问得真是好啊!”

“姑娘 们告诉我说你和一个去年夏天在阿什维尔[1]碰到的北方佬订了婚。”

莎利·卡罗尔叹了口气。

“从没见过这么喜欢传播飞短流长的老城。”

“别嫁给北佬,莎利·卡罗尔。我们这里需要你。”

莎利·卡罗尔沉默了片刻。

“克拉克,”她突然问道,“我究竟该嫁给谁呢?”

“我愿意效劳。”

“亲爱的,你可养不起老婆,”她开心地回答。“而且,我对你太了解了,不会爱上你的。”

“可那也并不等于你就该嫁给北佬呀,”他坚持说。

“也许我爱他呢?”

他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和我们太不一样了,方方面面都不一样。”

他把车停在了一栋污七八糟的老房子前,收住了话语。玛莉琳·韦德和乔·尤因出现在门口。

“哈罗,莎利·卡罗尔。”

“嗨!”

“你们都好吗?”

“莎利·卡罗尔,”他们又上路了,玛莉琳问道,“你订婚啦?”

“天哪,怎么搞的?难道我连看一眼男人都不行吗,除非按大家的意思去跟他订婚?”

克拉克直愣愣地注视着挡风玻璃上的一根叮当响的螺钉。

“莎利·卡罗尔,”他异常紧张地说道,“你不喜欢我们吗?”

“什么?”

“我们呆在这里的人?”

“说什么呢,克拉克,你知道我喜欢你们的。你们这些男孩子我都喜欢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一个北佬订婚呢?”

“克拉克,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我要干什么——好吧,我想要去各处走走,接触各式各样的人。我想要增加点见识。我想要住在一个有大场面的地方。”

“你是什么意思?”

“噢,克拉克,我爱你,我也爱乔和本·阿洛特,我爱你们在这里的所有人,可你们——你们……”

“我们都是失败者?”

“是的,我不单是指金钱上的失败,而且是指某种——无奈和悲伤,还有——哦,我该如何来告诉你?”

“你的意思是指因为我们呆在这里塔里腾吗?”

“是的,克拉克;而且因为你们喜欢这里,从没想过要有所改变,要有自己的想法,要出去闯荡一番。”

他点头,她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克拉克,”她柔声说,“随便怎样我都不会要求你改变自己的。你有你自己的活法,也有你自己的魅力。那些令你失败的事物也是我一向所喜爱的——活在回忆里,无所事事的日日夜夜,还有你的自由自在与慷慨大方。”

“可你要离开这里?”

“是的——因为我永远也不可能嫁给你。你在我心里有个没人能够取代的位置,可是一直困在这里我就会焦虑不安。我觉得我是在——浪费我的生命。我这个人有双面性的,你知道。你爱的是我嗜睡、传统的一面,还有一面是一种能量——它迫使我想要去做狂放的事。而我的这一面在某个地方也许是有用的,而且到我人老珠黄的时候它也不会改变。”

她以个性的方式突然收住了话头,叹了口气,“噢,我的小可爱!”她的心情就此改变。

她半闭着眼睛,头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任由美味的清风吹拂着她的明眸,拨弄着她那柔软拳曲的短发。现在他们已来到郊区,正疾驶在亮绿的矮林、杂草和大树丛生之地,树木在道路上垂下枝条,向他们致以凉爽的问候。他们不时会经过一间间残破的黑人小屋,有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就坐在门边吸着玉米棒 子做的烟斗,五六个破衣烂衫的黑人小孩在门前疯长的野草丛中耍弄着破烂的洋娃娃。更远方是一片片懒散的棉花田,甚至那些在田里干活的人们看来都像是太阳投射在大地上的虚无的幻影,他们不像是在那里辛勤耕作,倒像是在九月的金色田野里传承着某种远古的习俗。在困倦的景色里,在树木、棚屋和泥泞的河流的上方,流淌着一股热浪,没有丝毫的敌意,只让人感觉安逸,如伟大又温暖的乳房哺育着婴儿般的大地。

“莎利·卡罗尔,我们到了!”

“可怜的孩子睡得可真熟啊。”

“亲爱的,你已经睡死过去了吗?”

“水,莎利·卡罗尔!凉爽的水在等着你呢!”

她睁开蒙眬的睡眼。

“嗨!”她微笑着呢喃道。

十一月,人高马大、神清气爽的哈利·贝拉米打北方的城市过来住了四天。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解决自仲夏在北卡罗来纳的阿什维尔与莎利·卡罗尔邂逅以来一直悬而未决的一桩事情。他只花了一个宁静的下午和一个篝火熊熊的夜晚就把事情搞定了,因为哈利·贝拉米有他想要的一切;而且,她爱他——用她特意为爱情保留着的那一面爱他。莎利·卡罗尔有彼此泾渭分明的好几面。

在他离开前的最后一个下午,他们在一起散步,她发现他们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那个她最流连忘返的地方——墓园。在舒坦的夕阳下,灰白与金绿的墓园呈现在眼前,她犹豫地在铁门前停下了脚步。

“你天性多愁善感吗,哈利?”她浅浅一笑,问道。

“多愁善感?怎么会。”

“那么我们就进去吧。来到这里会让有些人心里不舒服,可我喜欢这里。”

他们穿过大门,沿着条小径来到安放坟墓的起伏的山谷——五十年代的坟墓灰暗、多尘、长满青苔;七十年代的刻着稀奇古怪的花朵和花瓶;九十年代的装饰华丽而庸俗,大理石刻的滚圆的小天使靠在石枕上酣睡,不计其数的花岗岩刻的无名花朵在绽放。

间或,他们会看见手执鲜花蹲在那里祭扫的人影,可大多数坟墓上只有沉寂与枯叶,而它们也只能用模糊的记忆在生者的脑海里唤起一片芬芳。

他们来到山顶上,站在一块又高又圆的墓碑前。墓碑上满是黑色的霉斑,蔓生的枝条遮住了半个碑面。

“玛杰莉·李,”她念道;“1844—1873。她不漂亮吗?她二十九岁就去世了。亲爱的玛杰莉·李,”她柔声找补道。“你能看见她吗,哈利?”

“能的,莎利·卡罗尔。”

他感觉到一只小巧的手滑入了他的手中。

“我想,她是个黑美人。她总喜欢在头发上扎条丝带,穿一条粉蓝和暗红的华丽的箍骨裙。”

“对的。”

“噢,她一定是个甜美的女孩,哈利!她天生就是那种站在门廊的大石柱下迎接宾客的姑娘。我想,也许有很多男人在上战场时还想着要活着回来见她呢;可或许他们一个也没能如愿以偿。”

他俯身挨近石碑,看看有没有婚姻的记录。

“上面什么也没写啊。”

“当然啰。还能写什么比光是写‘玛杰莉·李’这个名字和那个意味深长的生卒日期更能说明问题的呢?”

她挨近了他,金发拂到了他的脸颊,他的喉咙始料未及地哽住了。

“你能看见她的模样,对吗,哈利?”

“是的,”他轻声答应,“通过你那美丽的眼睛我就能看到她。你真美,所以我知道她也一定很美。”

他们默默地依偎在一起,他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一阵徐徐的微风吹上山头,撩拨着她那松垂的帽檐。

“我们下山到那儿去吧!”

她指着山下另一侧的一块平地,那里的绿色草地上竖立着数以千计的灰白色十字架,无边无际地井然排列着,如营房里堆叠起来的武器。

“埋在那里的是南部邦联的阵亡将士,”莎利·卡罗尔简洁地说道。

他们走过那片墓地,念着墓碑上的文字,大多数都只有个名字和日期,有的还模糊不清。

“最后一排是最惨的——看哪,就在那边。每个十字架上都只有一个日期,还有一个词‘身份不详’。”

她看着他,泪水涌上了眼眶。

“我无法向你解释那对我有多真实,亲爱的——如果你不懂我的感受。”

“我觉得你的感受很美。”

“不,不,不是我,是他们——他们代表了我想要挽留住的往日的时光。他们只是些男人,而且显然是些小人物,要不然就不会是‘身份不详’了;可他们为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逝去的南部——献出了生命。你看,”她接着说,嗓音还有些沙哑,眼里还有闪烁的泪光,“人们都有这样的梦想,荣耀的历史永远不会消逝,而我一直都是被这种梦想培养大的。这对我来说也很简单,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死亡,我也就没有了任何幻灭。我也曾试过按过去贵族的准则生活——可那也只剩下最后的碎片了,你知道,就像一个古老花园里的玫瑰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我过去常从一个邻家的南邦联士兵和一些老黑人那里听到他们的故事,知道了他们身上特有的文雅气质和骑士风度。噢,哈利,有些东西令人难忘,真的!我永远也解释不清楚这些东西,可它确实存在。”

“我能理解,”他再次平静地抚慰她。

莎利·卡罗尔微笑着,用他胸口口袋里露出来的手绢的一角擦干了眼泪。

“你没有感觉到颓废吧,对吗,亲爱的?即使我哭了,我还是感觉到幸福,而且我还从中获得了力量。”

他们手牵手转身慢慢走开了。他们看见一块柔软的草坪,她拉着他坐在了一起,背靠着一堵低矮的残壁。

“希望那三个老女人快些走开,”他抱怨道。“我想要吻你,莎利·卡罗尔。”

“我也想。”

他们焦急地等待着那三个佝偻的身影离开,随后她就亲吻起他来,直吻到天空失去了色彩,直吻到所有的微笑与泪水都化为了永恒的陶醉。

之后,他们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在四周的角落里,薄暮与夜色如黑白棋子一般在昏昏欲睡地博弈。

“一月中旬左右你就要来北方了,”他说,“你至少该在那里呆上一个月。会很带劲的。那时正好过冰雪节,如果你从没见过真正的雪,那么你就会发现那里简直像是个神话世界。可以在那里溜冰、滑雪、滑雪橇,还能坐着雪橇观光,还有各种穿着雪鞋的火炬游行。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举办过这个节日了,所以这次一定会很隆重的。”

“我会觉得冷吗,哈利?”她突然问道。

“当然不会。你的鼻子可能会挨冻,可你不会冷得发抖的。因为那里是干冷,你知道。”

“我想我是个适应炎炎夏日的人。我从来不喜欢寒冷的天气。”

她闭上嘴,他们都沉默了一会。

“莎利·卡罗尔,”他非常缓慢地说道,“你觉得——到三月份差不多了吧?”

“我爱你。”

“那么就在三月?”

“好的,哈利。”

普式火车[2]的车厢里一晚上都非常寒冷。她按铃叫来列车员要求再添条毯子,可他没有,她只得无奈地把毯子折起来,把人缩在床铺的一隅,好歹睡上几个小时。她想要在早晨看上去气色红润。

她六点起床,不情愿地套上衣服,摇摇晃晃地去餐车那里喝杯咖啡。雪花渗进了连廊,在地板上结起滑滑的一层冰。这样的寒冷确实别致,它简直无孔不入。她的哈气清晰可见,她吐出的都是她那天真的喜悦。坐在餐车里望着窗外,她看见雪白的山脉与河谷,还有零星的松树,它的每根枝条都像盛满了雪花凉菜的绿盘子。有时,一间孤零零的农舍在眼前掠过,在雪白的荒野里它显得如此丑陋、荒凉和孤独;每看见一间这样的房子,她的心头就会立即对封闭在里面等待着春天的人们涌起一股冰凉的同情。

当她离开餐车摇摆着走回车厢时,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在体内奔涌,她想到或许这就是哈利提到过的振奋人心的天气吧。这里就是北方,北方——现在成了她的家园!

“吹呀,狂风,呼啸吧!

带我去云游四方。[3]”

她兴奋地独自唱了起来。

“那是什么歌曲?”列车员彬彬有礼地问。

“歌名叫《甭来烦我》。”

电线杆上的长电线密集起来,两条铁轨在列车旁飞奔——三条——四条;白屋顶的房子接二连三地呈现在眼前,一辆窗户上结霜的有轨电车闪了过去,街道——越来越多的街道——城市就这样来到了眼前。

她在寒冷的车站里茫然地矗立片刻,接着看见三个裹着毛皮的身影向她走来。

“她就在那里!”

“噢,莎利·卡罗尔!”

莎利·卡罗尔放下了行李。

“嗨!”

一张似曾相识的冰冷的脸吻了她,接着她就来到了一群呼出一大团浓雾的人们中;她一个个与他们握手。这群人里有高登,一个矮小热情的30岁男子,他看上去就像是出自业余雕塑家之手的哈利的失败模型,还有他的妻子迈拉,一个表情冷漠、浅黄色头发的女人,戴了顶汽车皮帽。莎利·卡罗尔立刻隐约感觉到她是个斯堪的纳维亚人。一个快乐的司机接过她的包,在大家只言片语的寒暄与感叹声里,在迈拉挂在嘴上的“亲爱的”敷衍声里,他们簇拥着走出了车站。

接着他们上了轿车,经过了一条条冰雪覆盖的弯曲街道。有许多小男孩把雪橇钩在货车和汽车的尾部,就这样在街道上玩耍着。

“噢,”莎利·卡罗尔喊道,“我也想玩那个!行吗,哈利?”

“那是小孩子玩的。不过也许我们……”

“看上去就像马戏表演!”她失望地说。

哈利的家是个在一片雪地上的松散的板房,在那里她见到一个高大、灰发的男人,她很喜欢他,还有一个长得像鸡蛋的女人,这个女人亲吻了她——他们就是哈利的父母。经过了气喘吁吁、难以言表的一个小时,被自说自话、热水、熏肉、鸡蛋、还有困惑填满了的一个小时;随后,她和哈利单独来到了书房,问他这里是否可以抽烟。

这是个壁炉上挂着圣母像的大房间,一排排的书有着淡黄、深黄和朱红色的封套。所有的椅子上都有一个用来垫住头部的蕾丝小方枕,长躺椅也很舒适,书籍看上去被读过了——有一部分吧——莎利·卡罗尔立刻回想起家里那个破旧的老书房,她父亲厚敦敦的医学书籍,她三位曾叔父的油画,还有那张业已修补了45年的老沙发,不过躺上去做梦依然是桩奢侈的享受。这个房间在她看来既非魅力无限,也非讨厌无比。这只是一个房间,里面有许多昂贵的摆设,这些东西看上去都只有15年左右的历史而已。

“你觉得这里怎样?”哈利急切地问道。“这里让你吃惊了吗?我是说,这里是不是你所期待的样子呢?”

“你就是我期待的东西,哈利,”她平静地说,把手臂伸向了他。

但在短暂的接吻后,他好像竭力要把她的热情开发出来。

“我是指,这个城镇。你喜欢吗?你能感受到这里空气中的活力吗?”

“噢,哈利,”她笑起来,“你必须给我时间。你不可以这样一股脑儿地问我问题。”

她吐出一口烟,满足地叹了口气。

“有件事我想要提醒你,”他相当抱歉地说道;“你们南方人很注重家庭观念,还有与之相关的一切——我并不是说那有什么不好,可你会发现这里和你们那里是不太一样的。我是说——你会注意到很多事情,你一开始会觉得它们有点粗俗,莎利·卡罗尔;可是要记住这是个只有三代人的城镇。每个人都有个父亲,而一半人左右还有个祖父。再往前追溯就不知道了。”

“当然啰,”她嘟哝道。

“我们的祖父,你知道,建立起这个地方,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通过从事一些奇奇怪怪的工作才把这里建立起来的。譬如说,有一个女人,现在几乎是这个城镇的代表人物;你知道吗,她父亲是这里的第一个清道夫——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啦?”莎利·卡罗尔不解地说,“你觉得我会去议论人家吗?”

“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意思,”哈利打断她道,“我也不是在为我们这里的人向你道歉。事情是这样的——嗯,有个南方姑娘去年夏天来到这里,说了些令人遗憾的话,还有——呃,我只是觉得我该告诉你而已。”

莎利·卡罗尔突然感觉到一阵愤怒——就好像她被人冤枉地打了记屁股——可是哈利显然觉得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了,因为他已经在开始另一个激情澎湃的话题了。

“冰雪节开始了,你知道。已经十年没搞了。他们正在建造一座冰宫,上次造冰宫已经是1885年的事了。他们用能搞到的最为玲珑剔透的冰块来建造这个宫殿——规模极其宏伟。”

她起身走到了窗口,把厚重的土耳其窗帘拉到一侧,往外张望着。

“噢!”她突然叫道。“有两个小男孩在堆雪人呢!哈利,我出去帮他们一起堆好吗?”

“你是在做梦吧!过来,吻我。”

她不情愿地离开了窗口。

“我觉得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接吻,对吗?我是说,这样的天气教人坐不住,不是吗?”

“我们不会一直干坐在这里的。你来的第一个礼拜我有假期,今晚上要举行宴会,完了还有舞会。”

“噢,哈利,”她蜷作一团,一半靠在他的膝头,一半靠在枕头上,坦言道,“我真的感觉很困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喜欢这样的宴会,我也不知道别人的喜好,我什么也不知道。你都要告诉我哟,亲爱的。”

“我会告诉你的,”他温柔地说,“只要你先告诉我来到这里你觉得很高兴。”

“高兴——我简直高兴死了!”她嗫嚅道,一边以她独特的方式机灵地钻入他怀里。“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哈利。”

她说出这句话时几乎平生头一回觉得自己是在演戏。

那天晚上,在晚宴柔和的烛光里,男人们都在那里滔滔不绝,而女孩们则高傲又超然地坐在一旁,即使有哈利坐在她的左手边,她也依然无法感觉到宾至如归。

“他们都是些俊气的小伙子,你不觉得吗?”他问。“看看你的周围。有斯巴德·哈伯德,去年他是普林斯顿橄榄球队的阻击手,还有祖尼·莫顿——他和旁边那位红头发的家伙都曾是耶鲁曲棍球队的队长;祖尼和我是同班同学。看哪,全世界最棒的运动员都出自我们周围的几个州。这里是男人的世界,我告诉你。你看约翰·杰·费什伯恩!”

“他是谁啊?”莎利·卡罗尔天真地问。

“你不知道吗?”

“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西北部最有名的小麦商,也是全国知名的金融家。”

她的右边响起一个声音,她急忙转过去。

“我想他们忘记介绍我了。我叫罗杰·帕顿。”

“我叫莎利·卡罗尔·海珀,”她从容地说。

“我知道的。哈利告诉过我你要来。”

“你是他的亲眷?”

“不是,我是个教授。”

“噢,”她笑了起来。

“我在大学教书。你是从南方来的,对吗?”

“对的,佐治亚州的塔里腾。”

她立刻喜欢上他了——一撮棕红色的小胡子,一双湛蓝如水的眼睛,眼睛里有某种在场的其他人所没有的东西,某种审美的眼光。他们就餐时零零碎碎地交流了几句,她决定要再次和他见面。

喝完咖啡,她被介绍给无数长相俊美的小伙子,他们各个舞步循规蹈矩,而且似乎都想当然地认为除了哈利她就不想谈别的话题。

“天哪,”她想到,“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我订婚了就代表我比他们岁数大了——就好像我会去他们的妈妈那里告他们的状似的!”

在南方,一个订了婚的姑娘,甚至是一个已婚的少妇,都会得到和一个初涉社交场的少女同样多的半真半假的揶揄和奉承,可在这里这一切似乎都不被允许。一个年轻男子在和她稍稍熟悉后开始谈论起莎利·卡罗尔的眼睛,说到她一进门自己就被她的眼睛给吸引住了,可当他得知她是贝拉米家的客人——是哈利的未婚妻时,他的谈话俨然像个精神病人似的发作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犯了个下流无耻、罪不可赦的大错,口气一下子就一本正经起来,而且一找到机会就开溜了。

当罗杰·帕顿插进来提议想和她一起到外面去坐一坐时,她感到很高兴。

“呃,”他问道,开心地眨了眨眼睛,“南方来的卡门日子过得如何呀?”

“好极了。那个——那个危险的丹·麦格鲁[4]过得好吗?对不起,他是唯一一个我了解得比较多的北方人。”

他好像很欣赏这句话。

“还不错,”他坦言道,“我是个文学教授,但那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读过《危险的丹·麦格鲁》。”

“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我是费城人。是从哈佛大学过来教法语的。不过我已经在这里呆了10年了。”

“比我多9年又364天。”

“喜欢这里吗?”

“嗯-哼。当然啰!”

“真的吗?”

“嗯,这值得怀疑吗?难道我看上去不开心吗?”

“我刚才看见你在望着窗外——还在瑟瑟发抖。”

“只是我的想象,”莎利·卡罗尔笑着说。“我已经习惯了屋外的宁静。有时我看着外面的一阵飘雪,就感觉是什么死物在那里挪动脚步。”

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以前来过北方吗?”

“在北卡罗来纳的阿什维尔呆过两个七月份。”

“都是些帅小伙子,对吧?”帕顿说,一边指着旋转的舞池。

莎利·卡罗尔吃了一惊。这句话哈利也说过。

“当然啰!他们是——犬科动物嘛。”

“什么?”

她脸红了。

“对不起;我并没什么恶意。你看,我总是喜欢把人分为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跟性别无关的。”

“那你是哪一种呢?”

“我是猫科的。你也是。南方的大多数男人都是的,还有今晚的这些女孩子也是的。”

“那哈利呢?”

“哈利明显是犬科的。我今晚上遇到的那些男人好像都是犬科的。”

“犬科是什么意思呢?是指相对于温柔婉转的某种刻意的阳刚之气吗?”

“也许吧。我凭的是直觉——我只要看一眼人家就能马上说出是‘犬科’还是‘猫科’。听上去很荒唐吧。”

“哪里话。说得蛮有趣的。对这些人我也有过自己的理论。我觉得他们是冰冻人。”

“什么?”

“嗯,他们越来越像瑞典人了——易卜生[5]笔下的人物,你知道。他们会逐渐地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忧愁。那是因为这里的冬季过于漫长。你读过易卜生吗?”

她摇了摇头。

“嗯,你会发现他写的人物都有某种喜欢沉思的硬汉性格。他们是些正直、狭隘、郁郁寡欢,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的人物。”

“是指不会欢笑也不会落泪吗?”

“太对了。那就是我的理论。你看,这里有成千上万的瑞典人。他们来这里,我想,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气候条件和他们的家乡十分相似,所以他们渐渐地融入了这里。今晚在这里的瑞典人可能不足半打,不过——我们已经有过四个瑞典人的州长。我的话让你厌烦了吗?”

“我很感兴趣。”

“你那未来的嫂子就有一半的瑞典血统。我个人是喜欢她的,可我的理论是瑞典人在整体上对我们的影响是相当糟糕的。你知道吗,斯堪的纳维亚人是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

“如果这里那么令人讨厌,你干吗还要住在这里呢?”

“噢,这对我没什么影响。我可说是个隐士,而且书本比人对我更有吸引力。”

“可是作家们都说南方才是悲剧性的。你知道——西班牙女郎,黑发,匕首,还有疯狂的音乐”。

他摇摇头。

“不对,北方民族才是悲剧的民族——他们从来不会沉溺在快乐至极的泪水中。”

莎利·卡罗尔想到了她的墓园。她想那大概也就是她说那个地方不会使她感觉阴郁的意思。

“意大利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过这个话题很无聊,”他收尾道。“总之,我要告诉你,你要嫁的人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人。”

这句话给了莎利·卡罗尔自信的冲动。

“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需要人家好好照顾的人,而且我感觉我一定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的。”

“跳支舞好吗?你知道,”他接着说道,他们都站了起来,“在如今要找到一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的姑娘是不容易的。她们十之八九都把婚姻视为是走进了电影里的一片黄昏。”

她放声大笑,不由得更喜欢他了。

两小时后,在回家的路上,她在汽车后座里偎依在哈利身旁。

“噢,哈利,”她耳语道,“天真冷啊!”

“不过在车子里还是蛮暖和的,亲爱的。”

“可是外头多冷呀;噢,简直是狂风呼啸啊!”

她把脸深深埋在他的皮大衣里。当他冰冷的嘴唇吻上她的耳尖时,她不由地颤抖起来。

她来访的第一个礼拜转瞬就过去了。在一月里寒冷的一天黄昏,她跟在汽车后面玩了哈利答应她的滑雪橇。在乡村俱乐部的小山丘上,她裹着皮衣坐了一上午的雪橇;甚至还试了滑雪,还来了个漂亮的悬空腾飞,随后欢笑着落在了软绵绵的雪堆里。她喜爱所有的冬季运动,除了那天下午在苍黄的阳光下的一个明亮得刺眼的平原上穿雪鞋健行[6],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人家不过是在迎合她,别人脸上的笑容也不过是对她的笑容的回应罢了。

刚开始贝拉米一家使她困惑。这一家的男人们都值得信赖,她也喜欢他们;尤其是贝拉米先生,一头铁灰色的头发,精力旺盛,神态威严,当她得知他是出生在肯塔基[7]的,她就立刻喜欢上他了;这一点使他成了过去与现在的生活方式之间的契合点。可是对那些女人,她感觉到明显的敌意。迈拉,她未来的嫂嫂,似乎只会说些枯燥乏味的话。她的谈吐完全缺乏个性,以至于莎利·卡罗尔,这个来自于认为女人天生就应该拥有魅力和自信的地方的人,自然而然地就瞧不上她了。

“如果这些女人长相平平的话,”她想到,“她们就一无是处了。当你看着她们的时候,你会感觉她们越来越模糊。她们不过是徒有虚名的陪衬而已。男人们才是每个社交圈子的主角。”

最后还有贝拉米太太,莎利·卡罗尔很讨厌她。初来乍到时的那个鸡蛋的印象进一步得到确证——发出嘶哑破碎之声的一只鸡蛋,身材矮胖,举止笨拙,莎利·卡罗尔觉得一旦她跌倒,她就一定会变成一摊蛋糊糊。再者,贝拉米太太似乎就是这个小镇对外来人员有着天生的敌意的总代表。她把莎利·卡罗尔叫作“莎利”,而且任谁都无法使她相信这个双名不是一个乏味无聊的绰号。对莎利·卡罗尔来说,这样缩短她的名字无异于让她半裸示众。她喜欢“莎利·卡罗尔”这个名字;讨厌单单一个“莎利”。她还知道哈利的母亲不喜欢她的短发;而且在她来到的第一天里,贝拉米太太走进书房使劲地抽鼻子,从此她再也不敢在楼下吸烟了。

在她结识的所有男人中,她最喜欢罗杰·帕顿,他常常来这里做客。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大众的易卜生倾向,可有天他来时看见她蜷在沙发里埋头读着《彼尔·金特》[8],他笑着要她忘掉他说过的话——他说那都是他的信口胡诌。

之后,在她到访的第二周里的一天下午,她和哈利之间发生了一场极为严重的口角,这场口水战几乎断送了他们的前途。她认为这场口角是由他挑起的,尽管真正的起因是由于一个裤头松掉了的陌生人。

那天,他们在一个个高高的雪堆间走回家去,头上悬着一轮莎利·卡罗尔几乎无法辨认的太阳。他们在一个被羊毛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像个泰迪熊的小女孩身旁走过,莎利·卡罗尔禁不住涌起了一股慈母之情。

“看哪!哈利!”

“什么?”

“那个小女孩——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看见了,怎么啦?”

“像小草莓一般红润。噢,她真可爱!”

“有啥稀奇呀,你自己的脸不也像她一样红吗!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很健康。从我们会走路开始就在外面学习受冻了。多好的天气呀!”

她看着他,不得不表示赞同。他的气色看上去非常健康;他哥哥也是。而且就在那天早上,她也注意到自己的脸上新添了一块红晕。

突然,他们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们盯着前面的街角看了一会儿。有个男人站在那里,弯着膝盖,眼睛紧张地望向天空,就好像他正准备朝着冰凉的天空飞去。接着他们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因为来到近处他们才发觉那只是在瞬间产生的一个荒唐的错觉,是由于那个男人特别宽松的裤子造成的。

“我们都被吓着了,”她笑哈哈地说。

“他肯定是个南方人,从那条裤子就能看出来,”哈利调侃地说。

“干吗要这么说呀,哈利!”

她惊讶的表情一定惹恼了他。

“那些该死的南方人!”

莎利·卡罗尔的眼睛里冒火了。

“别那么说他们。”

“对不起,亲爱的,”哈利说,带着恶意的道歉,“可你知道我是怎么看那些人的。他们是些——是些堕落的人——根本不像过去的南方人。他们和黑人在一起呆得太久了,所以自己也变得奇懒无比,只知道混日子。”

“闭嘴,哈利!”她愤怒地喝道。“他们不是那样的!他们也许懒惰——在那种气候条件下谁都会那样的——可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听到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批评他们。他们中的有些人是全世界最优秀的。”

“噢,我知道。那些来北方读大学的人还是不错的,可在我所见过的所有那些鬼头鬼脑、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人中间,那些南方小镇上出来的人是最差劲的!”

莎利·卡罗尔的双手在手套里愤怒地捏紧了,同时还咬紧了嘴唇。

“对了,”哈利接着说,“在纽黑文[9]时我们班上有这么一个人,我们起初都以为终于见着一个真正的南方贵族了,可结果是他根本不是什么贵族——不过是个战后去南方投机的北方人的儿子,莫比尔[10]一带几乎所有的棉花田都归他爸爸所有。”

“南方人不会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说话的,”她平静地说。

“他们哪有这种活力!”

“也没有这副腔调。”

“对不起,莎利·卡罗尔,可我听你自己也说过你永远也不会嫁给……”

“那完全是两码事。我告诉过你我不会把自己的一生都拴在一个塔里腾的小伙子身上,可我从来也没有把他们一棍子都打死。”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

“我也许说得有点过头了,莎利·卡罗尔。对不起。”

她点点头,可是没有作答。五分钟后,当他们站在门廊上时,她突然拥住他。

“噢,哈利,”她叫道,眼里噙着泪,“我们下周就结婚吧。我害怕像这样的争吵。我害怕,哈利。如果我们结了婚就不会那样子了。”

可是哈利,尽管是他不对,却还在生气。

“别傻了,我们讲好三月份的。”

莎利·卡罗尔眼里的泪水消失了;她的表情也强硬了几分。

“那好吧——看来是我不该那么说的。”

哈利心软了。

“亲爱的小傻瓜!”他叫道。“过来吻我,让我们忘了这件事。”

那天晚上,在歌舞表演结束时,乐队最后演奏了一曲《迪克西》[11]。莎利·卡罗尔感到内心里涌起一股比今天的泪水和欢笑更为强烈也更为坚韧的感情。她身子往前倾,紧紧按住椅子的扶手,脸都涨红了。

“这首曲子打动你了吗,亲爱的?”哈利轻声问道。

可她没听见他的话。在缠绵悱恻的提琴声里,在铿锵激昂的鼓乐声中,她那远古的幽魂正在前行,直到进入了一片黑暗。当低沉的重奏里清脆的横笛如叹息般响起,那幽魂已然远去,几乎就要越出了视野,她在心底里向它挥手道别。

“走吧,走吧,

唱着《迪克西》往南行!

走吧,走吧,

唱着《迪克西》往南行!”

这是个特别寒冷的夜晚。昨天一场突然的融雪几乎已经把街道清理干净了,可现在松软的雪花如粉末的幽灵般卷土重来,它们在风的脚步前蜿蜒前行,在低沉的天空里形成一片细密的雾霭。天空已然消失——只有一顶笼罩在街道之上的阴暗不祥的帐篷,还有那大片的飞雪如军队般袭来——更有甚者,北风在那里刻不容缓地肆虐,冻住了透着黄绿之光的窗户内的舒适,湮没了拉雪橇的马匹的沉稳的得得声。这里真是个凄凉的地方,她想到,多凄凉啊。

有时候,尤其是在晚上,她仿佛觉得这里空无一人——人家早都搬走了——只留下亮着灯火的房屋被无尽的冰雪最终掩埋为坟茔。唉,如果在她的坟头也盖满了雪花该如何是好!在整个漫漫的严冬,被掩埋在厚实的积雪之下,就连她的墓碑也会成为一大片淡淡的阴影里的一个小小的影子。她的坟墓——她的坟基本该是一个撒满了鲜花,被阳光与雨露滋润着的地方呀!

她又想起她坐在火车上看见的那些孤独的乡间小屋,和在那里忍受着漫无止境的隆冬的生命——从窗口透进来的不绝的雪光,在柔软的雪堆上沉积下来的冰凌,最后是缓慢而又忧郁的融雪,再加上罗杰·帕顿向她提起过的严酷的春天。她的春天——看来是要永远地失去了——开满了丁香花,慵懒又甜美的春天,悸动在她的心头。她正在埋葬这样的春天——从今往后,她还将把那份甜美也一同埋葬掉。

暴风雪在不断地积聚起力量,最后终于爆发了。莎利·卡罗尔感到睫毛上有一片雪花在迅速地融化,哈利伸出裹着皮衣的手臂为她把那顶复里复杂的法兰绒软帽拉下来一点。接着又有一小股雪花出来打游击,一匹认命的马垂下了头,晶莹剔透的白雪立刻裹住了它的全身。

“噢,它很冷,哈利,”她飞快地说。

“谁?马吗?噢,不。它不冷,它习惯了这种气候!”

又过了十分钟,他们转过一个街角,看见了他们的目的地。在冬日的天空下,一座冰宫建在鲜艳亮绿的高山上。它一共有三层,有城垛、斜面墙、垂着冰棱的窄窗,还有无数盏电灯将它装点成一个富丽堂皇、玲珑剔透的中央大厅。莎利·卡罗尔握住了哈利在皮袍下的手。

“太美了!”他兴奋地喊道。“天哪,实在太美了,对吧!自85年后就没有过啊!”

不知为何,85年后没有过这个说法令她沮丧。冰雪就是幽灵,而这座冰雪的大厦里也一定住满了80年代的亡魂,一张张苍白的脸庞,一缕缕如雪的发丝,依稀难辨。

“来吧,亲爱的,”哈利说。

她跟着他下了雪橇,等着他把马拴好。一行四人——高登、迈拉、罗杰·帕顿,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在一阵响亮的叮当声里停在了他们旁边。已经到了很多人,各个都裹在毛皮或羊皮大衣里,走在雪地上高声叫喊着互相打招呼。雪越下越密,相隔没几步就已看不清人了。

“它高达170英尺[12],”哈利对走在他旁边的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说,他们一起艰难地走向入口处。“占地面积六千平方码[13]。”

她听到些一鳞半爪的交谈:“一个主厅”——“二十至四十英尺厚的墙壁”——“冰穴里有几乎绵延一英里的……”——“那个建造它的加拿大佬……”。

他们走了进去,被眼前那一堵堵宏伟的水晶墙惊呆了。莎利·卡罗尔不由自主地反复吟诵起《忽必烈汗》[14]里的两行诗句:

“这真是鬼斧神工般的旷世奇观,

冰雪洞穴映衬着艳阳高照的行宫!”

灯火闪耀的巨洞将黑暗拒之门外,她在一张木凳上坐了下来,夜晚的压抑心情得到了释放。哈利说对了——它真美;她的目光凝视着光滑的墙面,正是这一块块被人们精心挑选出来的洁白无瑕的冰砖,才营造出这个冰清玉洁、玲珑剔透的人间仙境。

“看哪!这个地方——好得没话说了!”哈利叫嚷道。

远处角落里的一支乐队奏起了《万岁,万岁,大家欢聚一堂》[15],奔放嘈杂的乐声在他们的耳边回响,随后灯光骤然熄灭了;寂静仿佛从冰壁里渗出来将他们拢住。在黑暗中,莎利·卡罗尔依然能看见自己白色的吐息,和她对面的那一排苍白模糊的面影。

乐声渐弱,如哀怨的叹息,从外面依稀地传来游行队伍的嘹亮歌声。歌声越来越响亮,就像是一群北欧海盗在唱着凯歌越过一个古老的荒原;歌声雄壮——他们已近在咫尺了;一行火把出现了,一行接着一行,一长队身穿灰色厚呢大衣、脚蹬软皮鞋的身影步伐整齐地走了进来,雪鞋吊在他们的肩头,火把在飘扬在摇曳,歌声在四壁间回荡。

灰色的队伍走完了,又有一队跟进来,这一次火光是在红色的滑雪帽和火红的厚呢大衣上耀眼地飘动着,他们进来时把歌声也一同带了进来;接着是一长排蓝白色的队伍,随后是绿色的、白色的、棕黄色的队伍。

“那些穿白衣服的人是华库塔俱乐部的,”哈利热切地对她耳语道。“就是你在舞会上见过的那些人。”

声音越来越响;巨洞成为了一座融会着灯火、色彩和软皮鞋踏出的节奏的火把飘摇的海市蜃楼。领头的队伍转了个弯停了下来,一排排的队伍都各就各位,直到整个队列连成为一面天衣无缝的火焰之旗,接着成千上万的声音里爆发出一声咆哮,如惊雷般震破长空,连火把都跟着摇曳起来。如此壮观,如此华丽!在莎利·卡罗尔眼里,这一幕宛如北方民族在一个巨大的祭坛上向他们那灰色的异教雪神供上祭品。咆哮声过后,乐队再次奏响音乐,更多的歌声接踵而至,还有来自各支队伍的欢呼声也在耳边久久萦绕。她异常安静地坐在那里,聆听着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不时地刺破静谧;倏然间,一片爆炸声迸发出来,她惊愕不已,随即洞穴的四处升腾起巨大的烟云——原来是摄影师们在打闪光灯——集会就此结束。以乐队领头,各俱乐部再次组成纵队,一路高唱着走了出去。

“来呀!”哈利喊道。“让我们赶在熄灯前去看看楼下的迷宫。”

他们都站起来向一条弯道走去——哈利和莎利·卡罗尔走在最前头,她戴着手套的小手埋在了他的皮手套里。弯道的尽头是一间长长的冰室,室内空无一人,天顶极低,他们只得猫着腰走进去——他们的手分开了。在她还没意识到哈利接下来想干什么时,他已经冲入了与冰室相连的五六条闪烁的走道中的一条,在一片绿色的幽光里,变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模糊黑影。

“哈利!”她喊道。

“来呀!”他应道。

她扫了眼这个空房子;别人肯定已经想好要回去了,也许已经踉跄地行走在雪地里了。她稍作迟疑,就跟着哈利冲了进去。

“哈利!”她大声喊道。

她来到了一个三十英尺之下的分岔口;她听见一个模糊低沉的声音从左边远远地传来,带着一丝恐慌,她向着那个声音奔去。她经过又一个岔道,这里又有两条分叉的小路。

“哈利!”

没有回答。她笔直地往前跑,接着又急速地回头,沿原路飞快地返回。一阵突如其来的冰凉的恐惧感将她包围。

她又来到一个分岔口——是这里吗?——往左转应该就是通向那个又长又低的冰室的入口的,可那也只是又一条闪烁的走道,走道的尽头是一片黑暗。她又喊了一声,可是只有墙壁给了她一个单调沉闷的回声,没人应答。她再次调头,又转了个弯,这次来到了一条宽敞的走廊。它就像被分开的红海间的一条绿色的通道[16],又像是连接着荒芜坟墓的潮湿地道。

此时她脚底下有些打滑,因为在她的套鞋下面已覆了一层薄冰;为了保持平衡,她不得不扶着半滑半黏的墙壁往前走。

“哈利!”

还是没有回答。她的声音嘲讽地跃过走道的尽头。

接着在一瞬间,灯光熄灭了,她置身于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她发出一声微弱、恐惧的呼喊,随即瘫倒在一小块寒冷的冰面上。她倒下时觉得自己的左膝撞上了什么东西,可她对此已毫不在意,因为一种远比迷路更为强烈的恐惧感包围住了她。她孤身一人失落在这个北方的迷宫里,如冰冻的北冰洋上的捕鲸人一般孤独寂寥,如堆积着探险者的累累白骨的荒原一般凄清寒凉。一阵寒彻心扉的死亡气息,正从地下翻卷而来,要将她俘获。

在愤怒与绝望的推动下,她又站了起来,盲目地走向黑暗。她一定要走出这个迷宫。她也许几天都走不出去,也许会冻死在这里,会像她在书里读到过的那些嵌在冰里的尸体似的被完好地保存下来,直到冰川融化的那一天。哈利可能会以为她和别人一起离开了——他现在肯定也走掉了;到明天大家才会发觉。她可怜地扶住墙。有四十英寸厚,人家说的——四十英寸之厚啊!

“唉!”

在她的两侧,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沿着墙蠕动,一定是出没于这个宫殿、这个小城、这个北方的阴湿的灵魂。

“噢,有谁来救我——快来救救我呀!”她大声呼喊。

克拉克·戴罗——他会明白;还有乔·尤因;他们不会把她丢弃在这里永远流放的,不会任由她的身体与灵魂在这里永远地凝固。怎么可能是她——怎么可能是莎利·卡罗尔!要知道,她可是个快乐的姑娘。她是个快乐的小姑娘。她喜欢温暖的夏天和《迪克西》这支战歌。而这里的一切对她都是陌生的——如此的陌生。

“你别哭了,”有个响亮的声音说道。“你再也哭不出来了。你的泪水都会被冻住;所有的泪水都将在这里凝固!”

她彻底瘫倒在了冰上。

“噢,天哪!”她咕哝道。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精疲力竭中她觉得自己的眼皮搭了起来。接着仿佛有个人坐在了她的身旁,一双又软又暖的手捧住了她的脸。她感激地抬头望去。

“噢,是玛杰莉·李呀,”她柔声对自己嗫嚅道。“我知道你会来的。”真的是玛杰莉·李,她就和莎利·卡罗尔想象中的形象一模一样,年轻白净的额角,温暖的大眼睛,质地柔软的箍骨裙,让人觉得躺在她的怀里舒服无比。

“玛杰莉·李。”

迷宫里越来越黑暗了——所有的墓碑肯定都应该重新上漆了,只是那样就会损毁掉它们的美,当然如此。然而,你应该能够看见它们的呀。

接着又过了一段时间,时间且快且慢,光线看起来正在不断地溶解为一大团模糊的暗影,但随即又向着一个浅黄的太阳聚拢来。她听见一声巨响,打破了她刚刚找到的宁静。

那是太阳,是阳光;是火把,一连串的火把,还有声音;一张脸出现在火把下,一双沉重的手臂将她扶起,她感到脸颊上有个东西——湿漉漉的。有个人抓住了她,正在用雪花揉搓她的脸。简直不可思议——干吗要用雪花呀!

“莎利·卡罗尔!莎利·卡罗尔!”

那是危险的丹·麦格鲁;还有另外两张她不认识的脸。

“孩子,孩子!我们已经找了你两个小时了!哈利都快急疯了!”

一切又飞快地回到了她的脑海里——歌唱,火把,游行队伍的大声欢呼。她在帕顿的怀里蠕动着,发出一声悠长的抽泣。

“噢,我想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家去。把我带回家去。”——她的声音变成声嘶力竭的吼叫,让从另一条走廊飞奔而来的哈利觉得心头顿时起了一股凉意——“明天就走!”她狂乱地、不顾一切地大喊着——“明天!明天!明天!”

大片的金色阳光将既令人萎靡不振又奇怪地令人觉得无比舒适的热气喷洒在整日面对着尘土飞扬的长街的房屋之上。两只鸟儿在屋旁一棵大树的浓荫里叽叽喳喳地喧闹着,长街的尽头,一个黑人妇女用歌唱般的调门叫卖着草莓。那是四月里的一天下午。

莎利·卡罗尔·海珀,下巴枕着手臂趴在古老的窗台上,迷离的睡眼往下瞧着亮闪闪的灰尘,今春的第一股热浪正滚滚而来。她看见一辆非常老爷的福特车吃力地转过街角,嘎吱嘎吱、叽里咕噜地开过来,在人行道边上猛地停了下来。她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一声熟稔的尖利口哨声刺破了长空。莎利·卡罗尔微笑着眨了眨眼。

“早上好。”

一个脑袋费力地从下面的车顶处伸了出来。

“已经不是早上了,莎利·卡罗尔。”

“你肯定吗!”她故作惊讶地说道。“就算不是好了。”

“你在干嘛?”

“在吃青桃。在等死。”

克拉克最后努了把力,把身体扭到最大限度,为了看一看她的脸。

“水热得像水壶里冒出来的蒸汽,莎利·卡罗尔。游泳去吗?”

“真不想动,”莎利·卡罗尔懒洋洋地叹息道,“不过我想还是去吧。”

姜向明 译

[1] 美国北卡罗来纳州西部的一座城市。

[2] 19世纪美国发明家乔治·普尔曼设计的豪华型列车车厢,常用为特等客车。

[3] 出自美国民谣《大风歌》。

[4] 加拿大著名诗人罗伯特·瑟维斯(1874—1958)的叙事诗《猎杀丹·麦格鲁》中的人物。

[5] 亨利克·易卜生(1828—1906),挪威著名剧作家及诗人。

[6] 一种适合在雪地上行走的鞋具,又叫熊掌鞋,雪鞋健行是冬季运动的一个项目。

[7] 美国中东部一州。

[8] 易卜生所著的一个剧本。

[9] 美国康涅狄格州南部城市。

[10] 美国亚拉巴马州西南的一座城市。

[11] 美国南北战争时期作为南部邦联的战斗歌曲而流行的一首曲子。

[12] 约为52米。

[13] 约为5000平方米。

[14] 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1772—1834)的名诗。

[15] 1915年著名的美国歌曲《阿拉巴马狂欢节》中的叠句。

[16] 参见《圣经》中关于摩西劈开劈开红海将以色列人带出埃及的传说。

上海译文:飞女郎与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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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远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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