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雷:王阳明的良知见在说

文以传道人 2025-02-10 15:18:33
摘要:阳明前期“心即理”系统下的良知概念,等于心体之知。而在现实上,心体是被深重的人欲所埋没的,不首先进行一番去除人欲、存养天理的功夫,“本心即理”就无从呈现。后期阳明体会到,无论人心欲念多么深重,也无论一个人是否曾经做过功夫,在一念发动之时,都有一个“知”与之俱起而知其是非。这种“知”是始终见在,无法泯灭的。后期良知概念的新义,就在良知见在说的提出。致良知功夫,也奠基于良知之见在性。以往对良知见在说的研究,多瞩目于阳明后学,似此义在阳明处只是端绪,并非阳明良知思想的核心,并将此义与泰州学派的“良知见成”思想混为一谈,不知“见在”与“见成”有别。其实,良知见在思想在阳明本人的说法中是非常丰富而明确的,大量文献都围绕此义阐发。 关键词:王阳明 良知见在 本体功夫 一般认为,阳明提出“良知”,重点在将良知之内涵由前期的恻隐之心,转为后期的是非之心,并将孟子的“良知”与《大学》的“致知”统合为“致良知”。若如此说,良知之内核并未发生重大革新(都统摄在孟子的四端之心中),阳明的“发现”只是“转移”与“重组”。这无法解释,为何阳明后期仍然重视良知之恻隐义(见于“真诚恻怛即是他本体”一段及《大学问》所示之义),这难道只是前期义之继续?不仅如此,《传习录》上卷中其实已有“是非之知”观念的出现,见于以下两条:(1)“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2)“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传习录》上卷,《王阳明全集》,第30-31页)尤其前一条,非常类似后期讲致良知的思路:知善念恶念之知,即良知;充善念(为善),遏恶念(去恶),即致良知也。第二条的意思也无非是,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此知不假外求,以此知去分辨理欲,克去私欲,涵养天理,便是为学功夫。表面观之,此类说法无非是后期的致良知之说。但阳明妙悟良知,的确有其“新”的心得体会所在,不同于前期之思路。既然《传习录》上卷中已有是非之知的观念,则妙悟良知的“新”处何在,就不能仅仅解释为恻隐之心向是非之心的转移。 一、妙悟良知阳明妙悟良知之“悟处”,当以陈九川录于正德十五年庚辰(1520年,阳明四十九岁)的一段说得最为明白: 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曰:“请问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传习录》下卷,《王阳明全集》,第105页) “去心上寻个天理”,这不正是前期的“心即理”义吗?为何阳明此时反而认为这是“理障”呢?只有搞清楚了这点,才能说明前期“心即理”义与后期良知义的不同。其实,个中道理说破也甚简单。“去心上寻个天理”,固可。但若人心并未澄澈,浑是欲体(常人之心大抵如此),却又如何在心上寻个天理呢?天理不落空乎?阳明前期“心即理”系统下的良知概念,等于心体之知。心体虽然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不虑”而知,“不学”而能,但这仅指其端倪或可能性而言。而在现实上,心体是被深重的人欲所埋没的,不首先进行一番去除人欲、存养天理的功夫,“本心即理”就无从呈现,现实的、当下的人心便不是理。此义若推究下去,恐怕必转为朱子学之形态:既然现实上人人之心皆非天理,而历史上的圣人之心纯是天理,且天理又已经被圣人记载在了经书之中,则又为何不去书中寻求天理呢?总之,在“心即理”系统下,虽然可以说本心即是天理,但此只是潜在状态,而非现实状态。由此一来,则天理与本体,似乎切近,实则渺远。———这便是“理障”。“理障”虽有佛典之出处,但阳明说此语,非借用,而有实义。此实义即,在“心即理”之系统下,天理在现实上终究只是潜在而非见在者,是需要通过无穷尽的功夫来复原之。这便是天理的理障。 而阳明点破此理障的“诀窍”就在于,阳明体会到,无论人心欲念多么深重,也无论一个人是否曾经做过功夫,在任何人的任何一念发动之时,都有一个“知”与之俱起而知其是非。若意念为是,此“知”便知其为是;若意念为非,此“知”便知其为非。无论实际的意念本身是善是恶,但那与之俱起的“知”总是独立而恒定地知其是非,仿佛它是超越而临在的一般,不受现实意念的染杂而恒常澄明。此种超越而临在的是非之知,实不同于四端之心之一的是非之心,而是其提起来的超越形态。此种知是知非之“知”,便是后期的良知概念,它不能被简单认为是孟子的是非之心,而是此心之提起而超越的形态。然虽超越,而又内在,始终与每一念头俱起,始终见在而知其是非。阳明后期思想中的“良知”概念,首先就是这种始终见在着的知是知非之知。阳明妙悟良知之核心,后期良知概念的新义就在这一点:良知见在。 阳明在妙悟良知之后,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欢喜赞叹之辞,就是因为他发现,在每一意念之中,都有一个与之俱起的、始终见在的、超越而临在地知其是非的知。此知不假修证,当下即是,只要依着这个知之是非好恶去做,则功夫当下便有得力处。依照前期的良知观念,此知有待消融私欲方能呈现。但现在阳明可说,你那感觉到良知被人欲埋没,需要返本澄源加以扩充的知,其实就是你始终不昧的一点良知。此知虽然微弱,但你只不要欺他,实实在在依着他去做,使良知本体更加明朗澄澈,如由一隙之天扩充至广大之天,这便是你的致知功夫。良知之前无知,致良知外无功夫。那一隙之明虽然昏暗,但不可谓不是日光。即使在人欲滔天之中,此一隙之明终不能泯灭。如巨浪滔天中船之有舵,把握住这一点良知,便是格物的“真机”、“诀窍”。总之,妙悟良知始终见在,才是阳明四十八岁提出良知学的新义所在。“见在良知”才是真正的良知观念。不明乎良知之见在性,实已非阳明之思路也。 二、良知见在以往对于“见在良知”的研究,多集中在阳明后学尤其是王畿那里。即使追溯至阳明,也只是对少数几条涵义明显的语录加以讨论。其实,阳明有大量文献都得从良知的见在性涵义去理解,才能彻底说明。不仅如此,即使在常被讨论的不多几条语录中,几乎绝大部分学者都把《传习录》上卷中的一条,作为阳明良知见在说的例证。这条语录是:“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王阳明全集》,第27页)若如此,似乎阳明前期已有此说,不待后来之悟也。其实,此条正是“见在”义之反面。良知见在,当下呈现,不待存养而后在也。若谓此心(本心)有待存养方能常见在,此正说明其并不始终见在。此条明显乃是前期“心即理”系统下,存养本原而后本体乃见的功夫思路,正不同于后期的见在良知义。此是单纯的“以功夫复本体”,欠缺“以本体(见在良知)为功夫”一段基础。若依后期义,此句当说为:此心常见在,不可泯灭,只依着他为善去恶,便是学。 良知见在说的提出,当以陈九川录于正德十五年庚辰(1520年,阳明四十九岁)的一条为始。此条接在“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之下,正是阳明始悟良知后的新得之关键。《传习录》下卷载: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 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王阳明全集》,第105页) “尔胸中原是圣人”,这不仅是潜在之可能性,更是见在,故当机便可呈现。虽在盗贼,良知亦不能泯灭,他亦自知不当为贼。故唤他做贼,他亦忸怩。此处的“忸怩”,重点不在以羞恶之心指点良知,而在由此见得良知终不能泯灭,始终见在,当机便发。于中(夏良胜)接着阳明的话说了一个比喻:良知如日,人欲如云,云虽能蔽日,而日始终见在;而且,再浓厚的乌云亦不可能完全遮住日光,终有一隙之明透出。此便是见在良知之当机呈现处。这个比喻后来成了阳明指点见在良知常用的比喻,如说: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王阳明全集》,第126页) 虽至愚至恶之人,良知亦不能泯灭,如昏黑夜里,影影见得黑白,这就是日光未尽处,这就是良知见在处。从这一点微弱的见在良知精察推致去,便是为学功夫。 下面一段也很关键。《传习录》下卷载: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广大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王阳明全集》,第108-109页) 王畿论见在良知,格外重视这一段,他称之为“昭昭之天”与“广大之天”,我称为“一隙之天”与“广大之天”。天之本体固是广大无尽的,但被墙壁遮蔽所透露出的一隙之天也是天。这就如同透过私欲之窒塞所透露出的一点良知,当然只是一节之知,但这也是良知。此一节之知终不能泯灭,只依着他去为善去恶,便是格物的把柄、诀窍、真几。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此只意谓,在此一节中所透露出来的良知,便是良知本体自身,良知本体终不能泯灭。但此绝不意味着:一节之知即等同于知之全体。此一节之知固然是本体之知的透露,但并非本体的完全呈露。故需即此一隙之明、一节之知加以推致,以复其全体之明。功夫正要从那已有的、见在的一隙、一节之明,推致于全体之明。故阳明固可说:“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但后人亦可替他补上:“由一节之知推致于全体之知,这是本体的内在要求,不可固步自封于那现成的一节之知。”如此讲,义方完备。 《传习录》下卷还载: 或问至诚前知。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王阳明全集》,第124页) 这也是常被引用的一条,因其中出现“见在的几”四字。几者,动之微也。周敦颐《通书》第四云:“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阳明此处谓实理之萌动处就是“几”,意思是,随着每一意念的发动,皆有一念良知与之俱起。这刚生的一念良知,纯净无染,未被人欲与思虑覆盖,本体于此当体呈露,此便是是非之天则,此便是良知的当下呈现。“几”在这里指刚刚萌动而纯净无染的一念良知,而不是指一般念头的萌动。这一念良知之萌动处,便是见在的几,便是与每一意念俱起而知其是非的知。这“几”,亦便是阳明向陈九川讲的“真机”“诀窍”。 三、良知恒照阳明还以良知的恒照性,说明良知的见在性。良知本体犹太阳,日光恒照,“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亦犹良知恒知恒觉,即使妄心之动,良知亦未尝不在于其中。此便是良知见在性的体现。 《传习录》中卷所收《答陆原静》二书,围绕“良知恒照”,有如下数段讨论: 来书云:“下手工夫,觉此心无时宁静。妄心固动也,照心亦动也。心既恒动,则无刻暂停也。”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息,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王阳明全集》,第69页) 在此,“照心”一词乃陆澄首先使用,用以喻良知昭灵明觉之感应,如日光之照物也。陆澄以为,良知之明觉感应亦是动,与妄心之动相同,若如此,则心无宁静时。言外之意是(据文意看,下文当还有阳明未引的部分),下手功夫,当静养以求宁静。《传习录》上卷陆澄所录,有他自己问的一条:“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阳明答以“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王阳明全集》,第14页)。又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阳明答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王阳明全集》,第15页)盖陆澄因气弱多病,好养生,喜仙学,故所问多关于静坐功夫者,这便牵涉到动静问题。而在程门以来之传统中,静坐体验亦与未发已发问题牵连在一起。陆澄所问,多与妄心照心、动静、未发已发有关。而阳明之回答,则始终在说明照心(良知)超越于动静以及未发已发之分别的恒常见在性。 阳明这里回答说:“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此犹如《传习录》上卷所说:“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王阳明全集》,第15-16页)而照心之照,乃良知之明觉感应。良知在其明觉感应中所给出者即是天理,此一似天理自身在明觉感应着。故良知之感应,乃循理之动(在此,言“循理”并不确,因良知先于理而给出理,但姑且如此言之),乃“动亦定,静亦定”的“定”。动静皆定,故良知无分动静而恒照不息。 但仅如此分析,似与前期所说“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传习录》上卷,《王阳明全集》,第19页),以及“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传习录》上卷,《王阳明全集》,第36页),没有什么根本的分别。这似乎无非都是在说,循理而动的良知之知,在动静中表现,未发之中和已发之和,前后是贯通为一体的过程。但其实,前后期义实有不同。阳明后期所讲的良知新义,当把握住“恒照”二字。前期阳明说:“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传习录》上卷,《王阳明全集》,第20页)良知即是未发的本体,若以为“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乃至说“恶人之心失其本体”(《传习录》上卷,《王阳明全集》,第17页),则良知有不照时。而阳明后期却正是意识到,良知无不知时,良知没有暂刻停息,有暂刻停息即非天地恒久不已之道。所以,“照心固照,妄心亦照也”,意思是,妄心之中良知亦在知着,亦知道此念是妄念。良知无不知时,“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这才是良知恒照性的体现。他说: 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王阳明全集》,第69页) “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此是后期新义的关键所在。此段最后说,“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非其本体之谓”。其实,这正是阳明前期思想的问题。在前期,心体以未发已发,分为不起与起。有未发之中,始有发而中节之和,此是心体由不起而起。而既然“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乃至“恶人之心失其本体”,则当说,其实常人心体尝尝不起,本体有不在时。后期阳明却正是意识到,良知恒照,并不存在一个从“不照”到“照”的“起”时,当然,也就没有“不起”时。良知恒照,故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昏塞之极中,良知亦未尝不在、不明。此便是“妄心亦照”的体现。妄心,乃至通常的念头,固然有起有不起时。但良知则恒照恒觉,始终见在而知其是非。如同天空中的浮云固然有来有去,但良知作为太虚之体,日光之明,则无来无去,恒在恒觉。人若能一念自反,察识那恒在而见在的良知,依着他去为善去恶,便是致知功夫。 良知恒照,妄心亦照,这是良知始终见在、不能泯灭的鲜明体现。这是阳明后期思想出现的新义,是良知学之所以成立的关键所在。此说引起陆澄的疑问,第二书即辩难此义: 来书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动也’,岂以其循理而谓之静欤?‘妄心亦照也’,岂以其良知未尝不在于其中,未尝不明于其中,而视听言动之不过则者皆天理欤?且既曰妄心,则在妄心可谓之照,而在照心则谓之妄矣,妄与息何异?今假妄之照以续至诚之无息,窃所未明,幸再启蒙。” 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贰也,贰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贰,不贰则不息矣。(《王阳明全集》,第74页) 陆澄曰:“先生曰‘照心非动也’,岂以其循理而谓之静欤?”此解不误。阳明答书说:“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亦此义。当然,此所谓“动”,指妄动,非动静之动。良知恒照,无起无不起,即意念之动静而皆在。第一书所谓“恒照而恒动恒静”是也。 问题是在“妄心亦照”一语。陆澄说:“先生曰‘妄心亦照也’,岂以其良知未尝不在于其中,未尝不明于其中,而视听言动之不过则者皆天理欤?”此解亦不误。然从下句陆澄以为既曰“妄心亦照”,那么照心也就是妄心,照妄便无分别来看,他亦只是顺着上引文献2中阳明答书而如此说,未能明其实义也。“妄心亦照”只是说,即便在妄心之中,本体之明未尝不在于其中。如同“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相可辨,即是日光不灭处”。妄心与照心是不同层次者,不是形式逻辑上的A等于B,所以B也等于A。照心妄心不可如此互换。只可说是“照心固照,妄心亦照”。 但另一方面,也应当指出,“妄心之中照心不灭”之意,出之以“妄心亦照”这种表达,此诚太简略而含糊也,乃至可谓有语病。就好像,说“云雾四塞,太虚中色相可辨,即是日光不灭处”,可。此意若说为“云雾四塞亦是日光”,实不可也。说“妄心之中照心不灭”,可。此意说为“妄心亦照”,诚为有病。陆澄于此质疑,未为无见。且妄心与照心毕竟有别,虽有别,但非截然为对,照心即在妄心之中而常存不灭。此所以二者虽有别而终究不贰也。 阳明亟欲说“不贰”义,故下文又讲“无妄无照”。“无妄无照”意思是:照、妄二心不是截然对立、非此即彼的关系。若以为二者非此即彼,则当妄心在时,照心便不在。如此,则良知有暂息时,此非天地恒久不已之道也。良知恒常见在,照心固照,妄心之中良知亦未尝不在,妄心非能与照心截然为对者,妄心终究是低一层次者,如同云雾是比太阳低一层次者,而非能与太阳对立者。由此,便可说“无妄无照”(妄心与照心没有截然对立之别)。“无妄无照”绝对不能理解为照心与妄心没有区别。若以为妄、照无别而混同妄照,不再以良知分别善恶而做为善去恶的功夫,则致良知功夫完全不能成立。阳明虽无此意,但其出语务求圆融,而又太过简略,析义不清,遂不能不使人生疑而起诤论。 当然,阳明思想本身是很清楚的。这就是,良知恒照,无起无不起,即使在妄念之中亦未尝不在、不知。这是良知见在性的鲜明体现。 四、“见在”与“自然”“见成”之辨良知见在说,在阳明后期的思想中昭昭分明。不理解这一点,阳明良知学的真正新义所在,就无法得到恰切的说明。在这里应当进一步分辨一下,良知的“见在性”与“自然性”及“见成(现成)性”的异同。 在孟子-象山的不学不虑、自然而然的良知观念中,由其自然性,似亦可以分析出见在性。阳明前期也说:“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传习录》上卷,《王阳明全集》,第7页)由此似乎也可以说,因为良知是人的天性,自然而然便能呈现,所以良知见在。很多研究者把阳明的良知见在说上溯至孟子。阳明本人在妙悟良知以后,也常常同前期一样,仍借孟子不虑不学诸语指点良知。而且,泰州派擅长在日用常行中指点良知,这也似乎反映着,人性之自然,即是良知见在性之所在。若如此,则可以说,良知的见在性,只是孟子“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另一种表达而已,并无什么全新的意义。但若进一步分析,将会看出,见在性并不能完全等同于自然性。或者说,“自然”并不能保证“见在”。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敬其兄,这只是童子身上的自然。而待其长大,成人身上的“自然”,就是“饮食男女”等“人之大欲”了。乃至当说,见色起意、见利忘义才是人之常态。在孟子本人已经说过:“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孟子·万章上》)这种种的“慕”,都是人性的自然。但惟有“慕父母”可称为良知。所以,能够“终身慕父母”的大舜,才是圣人。若把“慕少艾”的自然,混同于不学不虑的良知良能,那就正中混情识为良知之弊了。总之,就日用常行自然而然之处指点良知,这其实是很成问题的一种思路。这一点,在罗洪先、欧阳德的弟子胡直,也有一个很敏锐的评论。他说:“人心有本然不动之体,而无以气魄当之;有本然无为之用,而无以气机承之。......孩提知爱及长知敬,此本然无为者也。若夫好色一接,忻爱随生者,虽亦无为,特气机之顺耳。故有对贤妃而敛容,睹桑妻而生媿,则顺者阻矣。而可以气机之顺,概认之为无为之用乎?”孩提的知爱知敬,固然是“本然无为”的自然,但长大后的好色,何尝不也是一种“无为”呢?所以,不能把“气机之顺”认作本然。这其实也就是说,不能把常人的“自然”认作本然。胡直的批评可能与他对泰州派的反思有关。在日用常行上指点良知,其实就是犯了把“气机之顺”的自然性,混同于良知之见在性的错误,这也是为什么罗汝芳往往只能在“赤子”、“童子”身上指点良知。总之,见在性并不等于自然性,自然性不能保证见在性。良知的“自然”,在常人身上仍然只是一种潜在。而阳明之妙悟良知,却正是意识到,即使就常人的现实状态而言,即使在发自人欲的每一意念之中,良知亦始终昭灵不昧,无法埋没,始终当下即在,知是知非。人只要一念自反,自觉其良知,依着他去做,则功夫当下便有把柄,功夫当下便在先天立基。这才是阳明提出良知说的新义所在。 在本心系统下,因为本心的“自然”是人的源初状态,所以功夫往往要求重头做起,以正本清源。静坐体认,默坐澄心等等,皆属此类。甚至可以这样说,在阳明提出良知学之前,无论是严格的还是宽泛的属于心学系统的功夫,都是“自然性”观念下之功夫。从孟子到明道、象山自不必说,乃至程门后学“体验未发”,以及白沙“静中养出端倪”,乃至阳明前期强调的存养天理、克除私欲等功夫,皆属此类。这都是单纯“以功夫复本体”的功夫思路。 惟在阳明发现良知始终见在之后,见在的本体当下便是功夫,功夫当下便立基于本体,并由此进一步发明本体,形成“以本体为功夫,以功夫复本体”的良性回环。这才是阳明学所讲的“本体-功夫”。功夫之所以是本体功夫,正在于本体见在,故本体即是功夫。 再来看“见在”与“见成”(现成)之辨。当下对于阳明见在良知思想的研究,大体都把“见在”与“见成”看作同义语,似乎阳明良知见在说的意思就是,良知是当下完成、圆满具足的。这种理解并不准确。前文引到阳明的一段语录,说“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前文已经分辨,这只意味着一节之知即本体的见在呈露之处。固然不可否认当下的良知虽仅一节,也是良知,但同样不可否认,毕竟存在“一节”与“全体”的区别。阳明致良知功夫的要求正在于,即此见在的一节之知,不断推扩,渐渐复其全体之明。如果认为“一节”等同于“全体”,那其实就取消了致良知功夫的必要,也就是混淆了“见在”与“见成”。良知固然见在,但这并不意味着良知在见在处是见成(完成)的。倒恰恰应说,惟因良知见在,所以意念之发,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依着他去为善去恶,渐渐推扩,本体才能愈加明朗。这便是“以本体为功夫,以功夫复本体”的良性回环。见在不等于见成(现成),一节之知不等于全体之知,泰州派的良知见成说,即于此体认有误,而渐失阳明真义。但另一方面,聂豹、罗洪先等修证派的思路,又并不内在于阳明的良知学,只是回复到《传习录》上卷中的某些未定之见,单纯地强调功夫以矫正其失。依据阳明的思想,当说,良知当下一念即是本体呈露,此处不假修证。所修证者,以良知去修证也。良知自身则无可修证。也可以说,修证派只有“以功夫复本体”一环,不明乎那复本体的功夫,当下便立基于本体之见在呈露处,因此缺少“以本体为功夫”一环。以一种直接对立的思路矫正泰州派之失,反更远于阳明。 研究阳明的见在良知说,另外常引用到的一条文献是: 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求,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传习录》中卷,《答聂文蔚》二,《王阳明全集》,第96页) 这条常被引用,因其中有“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一句。但其实,这条不能视为是见在良知说的表达。尤其是,这里所谓“具足”,也不能解释为“现成”、“完成”。阳明这里是从事君、事亲、事兄的良知只是一个说下来的,谓:“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著在支节上求了。”(《王阳明全集》,第96页)阳明的意思是,良知只是一个,随处发见,故事亲、事君的良知只是一个。不是事君不足,转去事亲的良知上求,而是推致事君的良知便是当下功夫。所以说“更无去(它处)求,不须(从事亲的良知)假借”。但目前的研究大体都把此句解释为,良知当下圆满,良知当下便是本体完全的呈现。这一方面并不是这句话的本意,另一方面也犯了把“一节”等同于“全体”的错误。阳明这里所说的“具足”,犹言“足够”,意思是当下发见流行的良知足够为当下的功夫奠基。一节之知虽然微弱,也是本体的呈露。只要信得及他,不需去别处假借,不需以知识填补,依着他去做,则功夫当下便有得力处,当下便是本体功夫。 阳明不仅有良知“当下具足”的说法,还有“一了百了”“一了百当”的说法。前引“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便是典型。同样地,“一了百了”也不能理解为良知当下完成。此只是说,功夫当下便有把柄,当下便是本体功夫。若论功夫之进程,是不可能“一了百了”的。所以一方面阳明说“当下具足”、“一了百了”,另一方面又强调功夫进程没有尽头。如,欧阳德说:“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阳明却说:“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传习录》下卷,《王阳明全集》,第106页)对陈九川也说:“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传习录》下卷,《王阳明全集》,第106页)良知“当下具足”、“一了百了”,是指功夫当下即立基于本体;而“日见不同,无有穷尽”,是说功夫进程没有止期。这两义并不违背,而是相辅相成。前者,即良知见在义。后者,正表明良知非见成。当然,良知非见成,亦并不意味着良知有待修证。良知见在,不假修证;以此良知去修证,去格物,便是致知功夫;致知功夫则无有尽头。——这才是符合阳明思想的说法。 王畿曾说:“先师提出良知二字,正指见在而言。”此言甚是。此非王畿的自道,而是阳明思想的实情。以往对良知见在说的研究,多瞩目于阳明后学,似此义在阳明处只是端绪,并不显著,并非阳明本人良知思想的核心,并将此义与泰州学派的“良知见成”思想混为一谈,不知“见在”与“见成”有别。凡此,恐皆不准确。良知见在说在阳明本人思想中,昭昭分明,甚成学理。阳明致良知功夫论的提出,就奠基于良知之见在性。把握住此义而有精彩发挥者是王畿,邹守益、欧阳德等亦大体不违此义;由“见在”转为“见成”而渐失真者是泰州派;不知此义而起诤辩者是聂豹、罗洪先;其他王门后学则依违于此数端之间。如此讲,方符合思想之实情。 来源:《中国哲学史》2024年第5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 欢迎关注@文以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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