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就像一个被连根拔起的萝卜，连带出来的泥，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她找来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向那个家。

①

李晓棠出差回来后，将行李送至出租屋，就直奔新房。

按照装修进度表，卧室和衣帽间的柜子现在应该已经打制完毕，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衣帽间的样子。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一个专属衣帽间，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到了新家门口，李晓棠便听见屋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推门而入时，李爸正站在客厅中间，和一个工人挑剔美缝的瑕疵。

李晓棠环顾四周，看着基本成型的新家，美滋滋地喊道：“老爸！”

李爸看到她，跟工人交代完注意事项，说道：“哎呀，我大闺女回来了，赶紧看看，还满意不？”

旁边的装修工人笑着说：“这是闺女自己买的房？那可真了不起，这里的房子多贵啊！”

李晓棠：“没有家里的支持，我也买不起！”

装修工人竖起大拇指：“你家真开明！我老家那边，根本就没有父母帮女儿买房这种事，女儿还得贴钱帮兄弟呢。”

李晓棠底气十足，说道：“我还有个哥哥，但我家从来不重男轻女！我哥有的，我都有！”

李晓棠说的都是实话。

李晓棠的哥哥叫李晓海，比她大三岁。小时候，家里只要给哥哥买新衣服，肯定会给她买；只要给哥哥买零食，也肯定会给她买份一模一样的。

那种不烂账的绝对公平，有时候连李晓棠都觉得没必要。但爸妈说了，儿子有的，女儿都得有，他家不搞重男轻女那一套。

后来，兄妹俩先后考上大学。李晓海毕业后回到老家，李晓棠毕业后留在学校所在城市发展。

五年后，李晓棠计划买房。那次回家休假时，李爸李妈郑重地将一本存折交给她。她这才知道，爸妈竟然还为她存了一笔钱！

②

存折上显示账户余额足有三十万，李晓棠拿着存折惊呆了，问道：“这是给我的？”

李妈点头：“你不是要买房吗？这是家里支持你的。不多，就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李爸：“但是有件事，咱们得提前说清楚。你看咱家现在住的这老房子，等我们都没了以后，就留给你哥。行吧？”

李晓棠顿了顿，家里住的是一套郊区的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当年花了二十多万盖的，但现在市价至少也有二百万。

她正要说话，李妈开口说：“你哥留在我们身边，结婚以后也要住在这里，这房子说是给他，但还是我们全家人住，又不能变现，等于你哥其实啥也没分着。至于我们百年之后，这房子还值几个钱，谁知道呢？”

妈妈说得也挺有道理，李晓棠乖巧地笑笑：“既然这样，那我也没什么意见，爸妈怎么安排都行。”

有了这三十万的支持，再加上多年积蓄，李晓棠在工作的城市贷款买了一套小两居。装修中途她需出长差两个月，李爸自告奋勇过来监工。

李晓棠以为，图纸清晰明确，只要盯着不出错就行，不曾想李爸竟然私自改了小卧室的设计。

按照图纸，小卧室将被设计成衣帽间。然而事实上，小卧室就被装成了一间普通卧室的样子。李晓棠期待已久的衣帽间没有了，换成了特别常见的榻榻米。

当初为了省钱，李晓棠找的是一家小装修公司，活儿挺好，但在管理上不是那么严格。李晓棠面对这么大的改动，目瞪口呆良久，翻出图纸质问工头：“我的衣帽间呢？谁让你装成小卧室的？”

工头指了指李爸：“你爸拍板决定的。老头儿脾气可大了，跟我们说，你回来也是他说了算，我们可不敢惹他。”

李晓棠无语，去问李爸，为什么不声不响地要把衣帽间改成卧室。

李爸理直气壮地说：“那么多柜子不够你放衣服？你不弄个客房以后来客人怎么办？打地铺吗？”

李晓棠非常生气：“连你和我妈都不爱来，还有谁能来？再说一年能来几次客人，我有必要腾出一间屋子给不相干的人备着吗？我自己的房子，当然要以我方便为主啊！”

李爸：“你这孩子，话说得忒难听。听爸爸的没有错，等你以后不方便的时候就知道了。”

李晓棠苦笑：“不听也不行啊，这都装修完了，我还能给砸了吗？”

李爸：“听爸的，爸有经验，爸是为你好。”

③

装修队撤出以后，李爸也回了老家。李晓棠将业余时间都搭在新房的软装上，断断续续添置了大半年的零零碎碎，租房到期后，她终于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在这座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家。

单身买房这件事在朋友圈发布后，引起不小的震动。李晓棠这时候才发现，在她的圈子里，家里愿意出钱帮女儿婚前买房的其实特别少见。因为小城镇的长辈们普遍还是觉得，女儿没有必要买房，以后直接找个有房的对象就行了。

李晓棠比较要好的几个朋友羡慕地感慨：“你爸妈真好！你有哥哥，竟然还帮你买房！”

聊了一通下来，李晓棠幸福感爆棚。她的老家普遍还存在重男轻女的现象，而生于这种环境的她，父母待她与待哥哥并无二致，她实在是太幸运了！

李晓棠搬进新家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哥哥李晓海忽然给她发微信：“我明天去你那里出差，去你家借宿哈，这样我就能把一天二百六的出差补助省下来。”

李晓棠：“好，哥，你到了我去接你。”

次日中午，李晓棠接到了李晓海，将李晓海送回家里，正要给他钥匙，只见李晓海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链：“爸从你家拿走了一套钥匙，他给我了。”

李晓棠心里不太高兴：“哦？他什么时候拿的钥匙，我都不知道呢。”

李晓海：“家里有一把你的钥匙，那不是很正常嘛？”

李晓棠觉得哪里不对，但没有再说什么。

李晓海在李晓棠家里住了两夜，但几天后，他又来了，这次足足住了七八天。

又过了不到一周，又又来了，住了小半个月。

当李晓海以越来越高的频率、越来越长的时间，频频出现在家里的时候，李晓棠终于觉得不对劲儿了。

一天晚饭时，她问李晓海，为什么总过来出差。

李晓海淡淡地说：“啊？你不知道吗？我工作调动了，到了新项目组。最近接触了一项新业务，是这边的，要合作将近两年，所以隔三差五就要过来。幸好你买了房，不然我就得次次去住便宜旅店、吃盒饭，想想都糟心。”

李晓棠不自然地笑笑，问道：“哥，你这工作什么时候调动的啊？”

李晓海：“蛮久了，差不多一年了。”

④

李晓棠的心突突跳，一年前，那就是她筹备装修的时候。

她按捺情绪，假装不经意地问：“爸妈早就知道你接了这个项目吧？”

李晓海点头：“当然知道啊。”

李晓棠张了张嘴，想再问，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她害怕听到爸妈说：你哥哥这两年都要到你那儿出差呢，我们为了他住得舒服点，把你的衣帽间改成了榻榻米。

哥哥偶尔来妹妹家小住，天经地义。就算长住两年，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仅仅为了哥哥方便，强行牺牲她的衣帽间，还打着为她着想的旗号，这事儿怎么看怎么别扭。

然而李晓海第六次住进来的时候，不再是一个人。他带了老家的女朋友一起来。因为两人计划结婚了，女朋友跟过来，是为了来大城市买点好东西。

晚上，那两个人打情骂俏的种种声音从隔壁传出来，李晓棠缩在床上，难以入眠，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她渴望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就是想要一个独处的空间。但现在看来，这个小家好像成了哥哥在此地的办事处。她无意中听到李晓海和未婚妻闲聊，提到“这里的牙科医院权威，再做根管治疗就来这边，住晓棠家也方便”“怀孕了就在这边生，在晓棠家坐完了月子再回去，大城市月嫂质量都高些”；提到“等晓棠嫁了，这房子就空下了，过来住更方便”“以后有了孩子，希望他能考过来，反正房子也有”……

李晓棠困惑了，这到底是谁的房子？！

那天终于忍不住，李晓棠给家里打电话提到房子的事，半开玩笑地说：“爸把衣帽间改成榻榻米，原来是为了我哥啊，这房子看来有我的一半也有我哥的一半。”

李妈否认：“瞎说，你爸千真万确就是为你着想，咱家可不搞重男轻女那一套。你想想，我们要是有那个心思，既然有了你哥，怎么还会要你呢？对吧？”

李晓棠一时竟无法反驳。

转眼便是李晓海大婚的日子，李晓棠请了一周的假回老家帮忙操办。

街坊四邻、亲戚朋友凑一块儿，总有聊不完的过往，李晓棠因此意外地知道了一件她从未听说过的事。

那天，李晓棠跟随两个亲戚去订面点。在回来的路上，那两个亲戚感慨道：“时间过得多快，我记得晓海小时候，长得像个萝卜丁似的，现在都变成那么老大的小伙子了。”

另一个亲戚笑：“当时大家还都觉得晓海活不长呢。”

李晓棠一边开车一边插嘴问道：“我哥还有这一段往事呢？”

亲戚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并未意识到李晓棠的关注点在哪，随口说道：“不然能有你嘛？当时你哥总生病，大家都劝你爸妈再要一个。一来是担心你哥养不大；二来是觉得，你哥体格不好，就算长大了，也得有个人照顾，爹妈是照顾不了一辈子的，那就只能依靠兄弟姐妹啦！”

李晓棠听完这些话，心慢慢沉下去，那个瞬间，很多事从脑海中慢慢浮现。

⑤

从小到大，爸妈从未主动先给她买过什么，总是先给哥哥买，再给她也买一份。

哥哥身体不好，家里饭菜的口味尽量偏着哥哥，好像大家都习惯了这件事，哪怕后来李晓海长成了一米八五的壮汉，家里也一直沿袭着做菜不放胡萝卜、从不吃辣口的习惯。

李晓棠偏爱胡萝卜，无辣不欢。这些事，爸妈至今都不知道。

当然，她也没那么在意这些，因为真的都是小事情。尤其是与爸妈给了她三十万支持她婚前买房这件事相比较，更不值一提。

那三十万，就是响当当的证据，父母从不重男轻女的有力证据。

意外了解到自己有幸来到世间的缘由后，李晓棠一直保持着难得糊涂的心态，不追究、不深想、不执着。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哥哥结婚后，仍隔三差五地因为出差过来小住，方便的时候还会带着新大嫂。李晓棠尽自己所能招待，她总是想：哥哥不会一辈子都出差，这个项目结束后，便无人再来扰她清净。

再说，甭管自己是因为什么来到这世上，在这世上有兄弟姐妹还是有好处的，她不否认，哥哥带给她的幸福，不比烦恼少。

既如此，那还纠结什么呢？

李晓海婚后半年，大嫂怀孕了。李晓棠得知消息非常高兴，特意抽时间请假回家探望。

那次回家，她买了很多很多小孩用的东西，归置了很久，累出一身臭汗。就在她打算踩着楼梯直奔二楼，回自己房间换衣服的时候，被在楼下厨房里做菜的李妈喊住：“晓棠，你干嘛去？”

李晓棠：“我回我屋歇一会儿，好累。”

李妈笑着说：“你的房间不在啦！”

李晓棠：“什么？什么不在？”

李妈挥舞着手里的勺子：“你都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寻思你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住几次，刚好你嫂子又怀孕了，我们就把你的房间改成宝宝游乐室了。小宝宝金贵，得提前布置完，好开窗放味儿呀……”

未等李妈说完，李晓棠甩开步子，一步两台阶，来到自己的卧室前，猛地推开了门。

⑥

门里，是一个梦幻的童话世界。滑梯、围栏、秋千、篮球架，以及各种玩具，刷蓝的天棚上还吊着云朵装饰。

她睡了二十几年的床、用了二十几年的书桌都不见了。这间原本属于她的卧室，现在一丁点她睡过的痕迹都找不到了。

李晓棠顿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就像一个被连根拔起的萝卜，连带出来的泥，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她盯着陌生的房间，抖着声音问：“怎么把我的房间拆了呢？那以后我回来住哪呀？”

李妈语气轻松：“你都有自己的房子啦，能回来几次？没必要浪费一间房呀。你跟我挤一挤或者去睡沙发，怎么还不能凑合一下？”

听完李妈的话，李晓棠感觉自己肺管子漏风了，冷风穿堂过，呼啦呼啦地响。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她的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话：“我们家从来不搞重男轻女那一套！”

现在她忽然醒悟，父母重男轻女，可能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们让妹妹为哥哥留一间屋子，却让哥哥把妹妹原本的屋子砸了。

也许，当她的父母、还有她自己，急于向世人证明他们家不存在重男轻女时，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一年的李晓棠，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却没有了家。

那一天，她狼狈地离开老家，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她站在小卧室门口，死死盯着那个榻榻米。

良久，她找来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向榻榻米。榻榻米很结实，她砸不烂，她要先在心里把它拆除。

她才不要什么榻榻米，她也不想要什么客房，那本该是她的衣帽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