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悠扬的箫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向车窗外张望。
只见汽车已进入一个小城镇,两边临街铺面里,大都在出售箫笛等吹奏乐器,不少人在选购,还不时地发出一阵阵试吹之声。
而我听到的那悦耳的箫声,是从街边茶楼之上飘过来的,其婉转缠绵,更唤起人的思乡之情。
原来,我已到了玉屏县城,这是盛产箫笛之地,副官问我是否要下车休息一下,我毫不犹豫地说:“不能休息了,我们得尽快赶回去。”
我接过方向盘,以最快的速度在公路上奔驰着,蜀黔的山水都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我们跨芷江,过洞口,出桃花坪,越邵阳,进衡阳,想起玉屏那悠扬的箫声,想起芷江那苍茫的江水,再看到眼前这连绵起伏、大雁盘旋的回雁峰,我不由得兴致盎然,诗兴大发,口占二首:
岁暮思家昼夜行,怕闻箫笛耳边鸣。
归心似箭犹嫌慢,自驾轻车过玉屏。
芷江才过又安江,洞口桃花十里香。
闺中知也未,征人随雁过衡阳。
大年三十的上午,我正好赶到长沙。
这时,长沙仍是一片废墟,随处可见大火后留下的断壁残垣,无论站在哪个角落,都能一眼望见湘江对岸的岳麓山,其景象十分凄凉。
抗战长沙大火后的废墟 图片来自网络
多年不在家乡过除夕了,这次远道赶回,妻子和母亲自然都喜出望外。妻子高兴得像个小姑娘,搂着我的脖子,看了又看,说:“你累坏了吧?”
看到妻子那甜甜的笑脸和关切的神情,我的疲劳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我不由得亲了亲她,说:“只要能尽快地见到你们,累算什么?”
这时,奶妈已把我的小女儿抱了过来,她是我在外地接收日伪财产时出世的,当时,妻子拍来的电报只有六个字:“又生一女,平安。”
妻子一直盼望生个男孩,这次怀孕时,她的感觉与其他四个女儿都不同,便以为一定是个男孩子。
可惜,又是一个女儿,我虽然也有些遗憾,但不愿增加妻子的思想负担,忙接过孩子,亲了亲她那稚嫩的小脸。
孩子已经快半岁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却一点也不认生,用小手指头玩着我的领章,我一逗她,她就咯咯直笑。
孩子的可爱天真,把我心底的那一点点遗憾也冲刷掉了,妻子在一旁看到我们父女玩得那么高兴,也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沈醉与家人合影 图片来自网络
除夕之夜,我陪着母亲和妻子守岁,妻子特意换了一身红色的平绒旗袍,外罩一件雪白的开身毛背心,这身装束使她显得更加娇媚俊俏。
她为了给我接风洗尘,特意备了酒菜,劝母亲和大家一起为我数千里赶回团聚而干杯。
我一向不饮酒,母亲又不愿使儿媳扫兴,就倒了杯甜米酒,让我陪着一起喝。
妻子的酒量比我大得多,她斟了满满一杯葡萄酒与我们一同举杯,一饮而尽。我和母亲不能再饮,妻子却酒兴犹浓,连着饮了几小杯,她那本来就白里透红的面庞,此时更是红润可爱。
她每饮一杯,都调皮地冲我和母亲举一举杯,仿佛我们也在与她对饮。她的举动,逗得母亲十分开心,母亲疼爱地笑着对我说:“你看,她哪里像是五个孩子的妈妈!”
我赞同地点点头,忘情地望着妻子。她是那么年轻美貌,那么单纯活泼,真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难怪,军统局局本部的同事们都羡慕我有一个美貌可爱的好妻子。
看着妻子那身使她显得更加动人的红旗袍,我不禁想起了一件可笑的往事。
那是戴笠在世的时候,每逢“四一”军统纪念日或是圣诞节,他总要举行盛大的晚会,邀请中美所的美国人和局本部的大特务,及其家属去参加,而且,几乎每次都是由我做总值日官。
有一次,“四一”纪念日的晚会上,客人们正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地走进宴会厅,戴笠早就坐在首席上,注视着进来的客人。
这时,我妻子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旗袍,和其他几个浓妆艳抹的太太们一起走了进来,戴笠看见她们,就神秘地问我:“那个穿浅蓝衣服的漂亮女人是谁?”
我一看,他注意到的正是我的妻子,心里不由一惊,有些不快地答道:“谁?我太太。”
戴笠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我却有了心事,我总担心戴笠会夺我所爱,就尽量地不让妻子去参加各种宴会。
可是,这年圣诞节的宴会上,戴笠准备了许多圣诞礼物要送给部下的家眷,并由他亲自赠送。
因为,礼物上都标好了客人的名字,我不好不让妻子前往,但心里却希望她能穿得朴素点,不要再引起戴笠的注意。
而妻子却偏偏穿上了这身我刚托人从外地给她买来的红平绒旗袍。她一进门,就被我看见了。
我也顾不得自己这个总值日官的职责了,连忙迎过去,拉着她就走,硬让她回去换身普通的衣裳。
她虽然随我坐车回了家,却很生我的气,再也不肯去参加晚宴了,其实,她哪里知道我的苦衷。
现在想起这事,我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可笑。
“哎,我们为什么这样干坐着?叔逸,你来做首诗吧,我看看你的诗文有没有长进。”母亲显然非常高兴。
远道归来,在这除夕之夜与娇妻慈母欢聚一堂,我心中自有许多感触,不禁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空思索起来。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在远处的夜空中闪着寒光,这不免使我感到有些遗憾,几句诗便由此涌上心头:
长剑高擎欲破天,飞身直到广寒边。
割来星斗拼为月,挂向晴空夜夜圆。
我自以为这四句诗写得不错,忙走近桌边,挥毫而就,想讨得母亲的夸奖和欢心。
谁知,母亲一看便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这首诗太不切实,太狂妄了!”
我这才想起,母亲一向欣赏的是陶渊明、杜甫等人那种古朴、浑厚的诗风。
母亲仿佛还想说什么,正在这时,几个老尼姑嘴里道着“恭喜”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是我母亲的亲姐姐,我们该叫她姨妈。
听母亲说,姨妈年轻时,曾与一位家境贫寒的年轻人感情笃好,但母亲娘家当时是有钱有名望的书香人家,外祖父认为,与这样人家结亲有辱门楣,便执意不允。
那年轻人负气出走,一直下落不明,姨妈伤心至极,19岁便遁入空门,削发为尼。不过,我们一直不能喊她姨妈,而叫莲舅,因家乡习俗是女人一出家就变成了“男人”。
母亲指着另一位给我介绍说:“这是三老和尚。”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尼姑怎么能与和尚在一起?
我虽然双手合十,嘴说“阿弥陀佛”,但眼睛却不住地观察这个“三老和尚”,只见他那光头秃顶上有九个不长头发的小坑儿,其面目、举止、声音几乎与男子无异。
惊诧之际,三老和尚倒先开了口:“这次多亏将军,我们这小庵方免被军人占用。”
“自家人何必客气!师父们请坐,我们一起过除夕吧!”母亲热情地邀请他们。
原来,长沙大火之时,我家老屋也化为灰烬,母亲和妻子回长沙后,就住在莲舅的尼姑庵里。可后来,我母亲从重庆回长沙之前,莲舅曾去信说:
“……长沙大火时,我尼姑庵因远离城区,方幸免火焚。想不到,抗战胜利了,却被什么别动队第六纵队的何际元部下占去了一大半。我等十几个尼姑都被迫挤在两间房内。这可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军来了更遭殃’。”
40年代的长沙庙宇 图片来自网络
我得到这消息后,当即让秘书打电报给何际元,说这尼姑庵是我家的财产,这电报还真灵,第三天,何际元就拍来急电说,部队已经全部撤出,并再三向我道歉。
所以,这次我回来,三老和尚是特意来向我致谢的。
他们陪母亲闲谈一阵,吃了点素糕点,无意中,莲舅看到了我刚才写的诗,她拿起来,边念边沉思。
三老和尚边听边称赞不绝:“好诗,有气魄,不愧是大将之才,书香之后!”
母亲连连说:“你过奖了,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
莲舅没有说话,只是提起笔在另一张宣纸上作起画来,我屏着气,站在她身后,见她几笔画出两片荷叶和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然后题字两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赠叔逸外甥”。
画虽不十分高明,却也意境深远,神似逼真,我不禁拍手叫道:“想不到莲舅还能画这样的一手好画!”
她微微一笑,说:“画并不好,只是我的一个心愿,你这身在官场之人,当像此荷花一般方好!”
“难得你莲舅一片心啊!你莲舅在家时就爱画国画,如今技艺越来越娴熟了!”母亲早将画拿在手中,欣赏玩味着。
“谢谢莲舅。我一定不忘你老人家的教诲!”我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时,我突然想起自己这次带回的三幅名画,忙对他们说:“你们等等,我这次得到了三张好画。”
我当即从皮箱里取出了三幅齐白石的新作,一幅为《百鸡图》、一幅为《百虾图》、另一幅为《百荔图》。
说起这三幅画的来历,还真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