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我被闹钟吵醒，睁开眼，窗外布满细密的雨丝，玻璃上凝结着水珠，像是无数颗透明的珍珠，沿着曲折的路径缓缓滑落。我揉了揉眼睛，昨晚又是一个失眠夜，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今天是老爸六十岁大寿，我专门从上海请假回老家，前天在网上定了八只阳澄湖大闸蟹，准备给爸妈一个惊喜。
想到这里，我迅速洗漱完毕，拎着保温箱匆匆出门。一路上雨越下越大， 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就像是我不安的心跳 。我不禁想起三年前，因为工作忙错过了妈妈的生日，她在电话里说没关系，可挂断电话后，我收到一条她发错的微信：“孩子连妈妈生日都不记得了，真是越长大越不懂事。”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
1终于，我拎着八只鲜活的大闸蟹回到家，还买了父亲最爱喝的茅台。推开门，保姆李阿姨正在厨房忙活，看到我回来，她热情地接过我手中的东西。
“哎呀，是大闸蟹啊！这么多，够吃的了。”李阿姨接过保温箱，轻轻摇晃了一下，里面的大闸蟹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点点头：“嗯，八只，爸爸妈妈一人两只，我一人两只，晚上一起吃。”
李阿姨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如常：“这么好的东西，我能不能也尝尝？”
“当然可以，”我顺口答应，“您帮我们蒸就行，辛苦了。”
李阿姨放下手中的锅铲，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手腕上那个已经褪色的塑料手环在灯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那是她去年住院时留下的，她说留着是为了提醒自己身体重要。“我想吃三只。”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愣住了，手中的保温袋差点掉在地上。“三只？”
“对啊，怎么了？”李阿姨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我好歹是长辈，你这反应，也太计较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一股热气从胸口直冲脑门。这些蟹是我专门为父亲的生日准备的，一只就要一百多，八只将近一千块，我本想给李阿姨尝尝鲜，哪知道她直接要了三只，这意味着我们一家三口只能分五只了。
2008年那种诺基亚手机的短信提示音突然从厨房的某个角落响起，打断了这尴尬的沉默。李阿姨转身去接电话，我则站在原地，脑海中回放着刚才的对话。 她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要走这么多？就因为她是“长辈”？
“李阿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还是您的老板呢。”
厨房里的氛围瞬间凝结，墙上那个走得慢了五分钟的老式挂钟，滴答声在这一刻格外刺耳。
2李阿姨正准备回嘴，门铃突然响了。爸妈提前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几袋蔬菜和水果。看到气氛有些凝重，妈妈疑惑地看了看我和李阿姨：“怎么了？”
我正准备开口，李阿姨却先说话了：“没事，我正和小王商量晚上怎么做这些大闸蟹呢。”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晚饭时，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蒸得热气腾腾的大闸蟹被均匀地分在四个盘子里。爸爸看到大闸蟹，眼睛一亮：“哎呀，大闸蟹！今年第一次吃呢。”
“爸，祝您生日快乐。”我举起酒杯，心里却还在想着之前的不愉快。
妈妈笑着给每个人的碗里夹菜：“来，都尝尝，今天是老王的生日，高兴点。”她的手指关节因为多年的家务活而有些变形，但依然灵活地操作着筷子。
李阿姨坐在我对面，脸上带着笑容，不时给我父母夹菜，仿佛刚才的争执不曾发生。但当她看向我时，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吃完饭，我帮着收拾餐桌，装蟹壳的垃圾袋里，有一只蟹几乎完好无损，看起来是有人没吃完就扔了。我不经意间瞥见李阿姨的盘子，上面残留的蟹壳零零散散，而她的垃圾袋里，除了刚才看到的那只，其他两只蟹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收拾完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那把我上高中时用的转椅，椅背上的海绵已经被磨得露出了黄色的内芯 。我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开始记录这次回家的经历。
3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已经九点多了。走出房间，发现李阿姨正在擦拭客厅的玻璃茶几，那块茶几是我小时候不小心把妈妈最喜欢的花瓶打碎后，爸爸专门买来赔罪的。十几年过去了，茶几上依然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那个下午妈妈红着眼眶的样子。
“早啊，李阿姨。”我努力用平常的语气打招呼。
李阿姨抬头看了我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醒了？早饭在厨房，自己热一下吃。”她的语气明显比平时冷淡了许多。
我走进厨房，看到桌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旁边还有两个小菜和一碟煎蛋。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早餐组合，妈妈出差前一定是交代过李阿姨的。
吃完早饭，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阿姨在一旁整理着衣物。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沉默，只有电视里播放着2005年那部经典的家庭伦理剧，女主角正对婆婆说：“您是长辈，我敬您，但这不代表您可以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
我侧头看了一眼李阿姨，她的手指在衣物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折叠。空气中飘散着洗衣液的香味，混合着客厅里妈妈最爱的茉莉花的气息，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李阿姨，”我终于打破了沉默，“昨天我的态度可能不太好，但是那些蟹确实是我买来给爸爸过生日的...”
李阿姨放下手中的衣服，打断了我的话：“我在你家工作五年了， 从你大学毕业到现在，看着你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现在的样子 。你爸妈把我当家人，我也把你们当家人。昨天你那句'我是你老板'，真的很伤人。”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是的，李阿姨确实照顾了我们家很久，她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喜好，照顾得无微不至。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理所当然地要走那么多的蟹，对吗？
正当我思考该如何回应时，门铃响了。
4门外站着的是我妈妈的闺蜜王阿姨，她提着一个精致的礼盒，笑容满面：“小王回来了啊？听说你爸昨天过生日，我来送个礼物。”她身上喷的香水味道有些浓，混合着门外的雨水气息，让人有些头晕。
李阿姨立刻换上了热情的笑容，接过王阿姨手中的礼物：“您来了，快请进，我去泡茶。”
看着李阿姨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 她在不同人面前展现出的是完全不同的一面 。对我父母，她是无微不至的保姆；对王阿姨这样的客人，她是热情周到的女主人；而对我，她似乎在扮演一个受委屈的长辈？
王阿姨和我聊了会天，问了我工作的情况，然后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李阿姨身上。
“你们家阿姨真不错，你妈妈经常夸她。”王阿姨轻啜一口茶，手上那枚绿色的翡翠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那是她去年六十大寿时，她女儿送给她的礼物。
我点点头：“嗯，她做事很细心。”
“”王阿姨压低了声音，“听说她上个月在张家闹了点不愉快，说是张家不尊重她，要求加薪，张家没同意，她就直接走人了。”
我有些惊讶，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李阿姨还在其他家工作过的消息。
“哦对了，”王阿姨继续说，“昨天的大闸蟹怎么样？我听你妈说你特意买了阳澄湖的，可贵了吧？”
提到大闸蟹，我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还行，就是...”
话还没说完，李阿姨端着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我立刻噤声。王阿姨也识趣地转换了话题。
李阿姨放下水果盘，里面的苹果切成了小兔子的形状，这是她常做的小把戏，每次都能逗得我妈妈开心不已。我注意到，盘子边缘有一条几乎察觉不到的裂痕，那是去年春节时我不小心碰出来的，妈妈说没关系，留着它也挺有记忆的。
5王阿姨走后，家里又恢复了安静。我坐在书房，翻看着自己小时候的相册，那是妈妈精心整理的，每张照片下面都有她写的小字，记录着当时的时间、地点和情况。
我发现了一张我上初中时的照片，背景是我们家的老房子，而角落里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仔细看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朴素，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我这才想起，在李阿姨之前，我们家还请过另一位阿姨，叫张阿姨，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就不来了。
翻到相册的最后几页，是我大学毕业后家里的照片，李阿姨开始出现在这些照片中，有时是在厨房忙碌，有时是和我妈妈一起包饺子，还有一张是她抱着我们家刚出生的小猫，笑容满面。这些照片让我不禁思考，李阿姨这几年来，确实已经成为了我们家的一部分 。
正当我沉浸在回忆中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李阿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热茶：“喝点茶吧，下雨天容易着凉。”她的语气依然有些生硬，但眼神中的冷漠似乎减弱了一些。
“谢谢。”我接过茶杯，感受到了杯子传来的温度。这是我最常用的那个杯子，杯沿上有一道浅浅的茶渍，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但李阿姨每次还是会仔细地擦拭。
李阿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书桌旁，看着我翻开的相册：“你小时候就是个倔脾气，现在工作了，脾气倒是见长啊。”
我抬头看她，发现她的眼神不再是昨天的咄咄逼人，而是带着一丝无奈和调侃。我不禁笑了：“李阿姨，我昨天确实有些冲动了。”
“我也是，”李阿姨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围裙的边缘，那里有一处明显是手工缝补过的痕迹，“可能是年纪大了，越来越在意面子。见你一下子从学生变成了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我还是习惯把你当成那个需要我照顾的孩子。”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水拍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极了2010年那个夏天，我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场雨。那时，我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冲刷走了整个初夏的燥热，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其实，”李阿姨继续说，“我昨天要那么多蟹，也是想着自己儿子。他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我想给他寄两只去尝尝。”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眼神看向窗外，仿佛透过雨幕看到了远方的儿子。
我这才意识到， 李阿姨所谓的“长辈”身份，可能不仅仅是对我的一种姿态，更是她渴望被尊重、被认可的一种方式 。就像我渴望用大闸蟹表达对父亲的爱一样，她也渴望通过分享这些蟹来表达对儿子的思念。
“李阿姨，我真的很抱歉。”我放下杯子，真诚地看着她，“我不该那样说话。”
李阿姨摆摆手，眼角泛起了一丝微笑：“没事，我也知道那些蟹挺贵的。你年轻人工作不容易，攒钱不容易。”
一阵沉默后，我突然说：“李阿姨，我今天再去买几只蟹吧，您可以寄给您儿子。”
李阿姨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用了，昨天那些就够了。我其实也就吃了一只，另外两只我已经处理好，打算晚上给你爸妈做蟹黄豆腐，他们最喜欢吃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李阿姨要那么多蟹，不全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我们全家。
李阿姨转身准备离开书房，在门口停下脚步：“对了，你妈妈刚才打电话来，说他们晚上要和朋友聚餐，让我们两个自己解决晚饭。”
“好的，我们可以一起吃，”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如我请您出去吃吧，就当是为昨天的事道歉。”
李阿姨笑了，那是这两天来第一次真心的笑容：“行，那我可得好好宰你一顿。”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场因大闸蟹而起的小风波，或许让我更加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相处之道。 不是计较谁占了便宜，而是理解彼此的初衷，尊重彼此的情感 。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窗台上，那盆长了三年依然顽强生长的绿萝，在阳光的照射下，叶子上的水珠闪闪发光，像是无数颗透明的珍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