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转业的事,家里真同意了?”连长刘大成靠在门框上,眯着眼问我,语气像是随意,却带着那么点试探劲儿。
“还没彻底定。”我低着头,手指在裤缝上划拉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说实话,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这事儿太难开口了。
那封信我已经看了不下十遍了,信纸皱巴巴的,字迹也歪歪扭扭,可每个字都像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妈在信里说,家里地里的活实在没人干,弟妹还要上学,爸的腿病又犯了,家里哪儿都离不开人。最后那句“你要是再不回来,咱家日子可真过不下去了”,像根针一样扎进我心里。
刘大成看着我半天没吭声,又掏出一支烟递过来:“家里是家里,部队是部队。你自己心里得有个数,要是真回去了,以后别后悔。”
我接过烟,没点火,攥在手里。心里乱得很。
那是1978年,部队裁员的事已经传开了,转业的名额比往年多得多。可轮到自己身上,真要脱了这身军装,我又舍不得。
八年啊,我从一个农村小伙子变成了今天的班长。这身军装穿久了,也像长在身上一样。可回头一想家里的光景,我又没法硬撑下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都是妈的那句话:“家里扛不住了。”想着想着,眼睛就有点酸了。
第二天,我跟连长打了报告,说想回家探亲。他也没多问,批了假,还拍了拍我的肩膀:“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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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的广播里传来刺耳的喇叭声,绿皮车缓缓开进站台,气笛一声声拉长,像是在叹气。
我提着行李挤上车,车厢里闷热得像蒸笼,人挤人,空气里全是汗味和烟味,头顶的小风扇吱呀吱呀转着,吹出来的风热得让人心烦。
车窗外的景色一晃一晃,我靠在窗边发呆,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想着家里的地,想着爸的病,想着妈在信里一边唠叨一边偷偷抹眼泪的样子,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
火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到了站。天已经黑了,站台上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小灯,远远的还能听见几声狗叫。
我刚走出站口,突然听见一声尖叫:“抓贼啊!救命——”
我猛地转头,正好看见一个黑影一手拽着姑娘的包,一手推着她往后倒。姑娘尖叫着扑过去抢,黑影却猛地一甩手,撒腿就跑。
我没多想,扔下行李就追了上去。那人跑得飞快,可我这些年在部队练出来的速度也不是吹的,脚下生风,死死咬着他不放。
追了有两百米,前面是一条漆黑的巷子,巷子深得像个黑洞。我一头冲进去,正好看见那家伙回头瞄我一眼,嘴里骂了句脏话,随手把包往后一甩。
我用胳膊一挡,包没接住,人却扑了上去,一脚踹在他腿上。那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我压住他胳膊,喘着气骂:“跑啊!你再跑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力气太大,那人哆嗦了一下,不敢吭声了。
后头那姑娘赶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这包……”
她声音发颤,话都说不利索。我回头看她,借着昏暗的路灯,瞧见她瘦瘦的脸上全是惊魂未定。她手抖得厉害,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子。
“没事,别怕。”我安慰了她几句,又把那人押到车站派出所,才算松了口气。
姑娘姓赵,叫赵兰,刚满二十,说是从县城来投奔亲戚的。一路上她不停跟我道谢,可我摆摆手:“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得管。”
赵兰低头不说话,眼圈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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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妈见了我直掉眼泪:“咋瘦成这样了?在部队没吃好啊?”
我心里酸得不行,可脸上还是笑着:“吃得好着呢,比你们强多了。”
屋里还是那副光景,土墙裂了好几道缝,灶台旁边堆着柴火。爸坐在炕上,腿上搭着一条破旧的棉被,见了我只是叹气:“你妈跟你说了吧,家里这摊子事儿,实在扛不住了。”
我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转业的事,我本来还想再争取争取,可看着爸妈愁得皱巴巴的脸,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回来就好,哪怕咱一家人吃糠咽菜,也比你在外头强。”妈擦着眼泪,声音有点哽咽。
那天晚上,赵兰突然来敲门,手里拿着一封信。她一路跑得气喘吁吁,说是派出所送来的。我拆开信一看,竟然是部队发来的,说有群众举报我见义勇为,表现突出,要给我立二等功。
妈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了:“立功?是不是还得留部队?那咱家咋办啊!”
赵兰连忙帮腔:“婶儿,这可是好事儿啊!您得高兴啊!他这么拼命,部队肯定会照顾的!”
妈没吭声,只是抹着眼泪,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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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部队后,连长刘大成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行啊,小李,这次立了功,转业的事儿怕是得再缓缓了。部队需要你啊!”
我心里五味杂陈,又高兴又发愁。家里的困难压在那儿,转业一拖再拖,妈肯定得急疯了。
我跟刘大成说了家里的难处,他沉默了一会儿,叼着烟说:“你再等等。立功的事儿,上面肯定有安排,别急着下结论。”
果然,半个月后,上级批了个名额,说我表现优异,可以留队,但家属随军的申请也可以优先考虑。我拿着批文,心里五味杂陈。
当我把消息告诉家里的时候,妈愣了半天,才抹着眼泪说:“随军……那就随军吧,起码一家人能在一块儿。”
赵兰也在旁边笑着拍手:“婶儿,我就说吧,他肯定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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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我在部队安了家,赵兰也嫁到了附近,成了我们家最要好的邻居。
每次见到她,我总半开玩笑地说:“要不是那天你那个包,我这二等功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她咯咯笑着回我:“那你得谢谢那个抢包的,要不是他,你还不一定能留队呢!”
我也笑,心里却明白,命运这东西,有时候就像那趟绿皮火车,慢是慢了点,但它总会把人带到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