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懂得每年寒暑两次回乡之旅的弥足珍贵,一为看望日渐年迈的老母亲,一为捡拾那些渐行渐远的孩童时期的记忆。
无数次企图用文字来挽留——毋宁说是对抗——岁月漫漶的脚步,奈何时间还是如光速般流逝。
老木房子,应该是划刻在大部分农村里长大的60、70、80后脑海里最浓最重最深的那一道印痕吧?
“湘西”,在很多人眼里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因为高山,碧水,因为“乌龙山剿匪”,因为从文兄笔下的边城。
“湘西”之于我,最大的含义,是故乡。
十几二十年前,在湘西的农村,木房子很容易看到。木房多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其时,条件好一点的家庭,一般会建两层,上带阁楼。条件差的,就只做一层的设计,或者直接造土房,因为穷。
木房材料多以当地产的松木或杉木为主,常见“穿斗式”格局,三开间(“大户人家”会有更多开间的设计),中间加梁,每梁两端各立一根木柱支撑,四平八稳。
木房采用独特的卯榫部件连接,通过相互插入和固定实现木结构的连接,无需胶水,不用一钉一铁,“拼凑”而成。也有人家会在柱梁连接拐角处加上铁马钉加固。
从传统结构上来看,老式木房的建造,基本上不会有深入土层的地基铺设,整座房子置于在平整地面固定嵌牢的均匀间隔的大块岩石上,首层地板与土层之间保留有约二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这样的设计,一方面可以隔湿防潮,另一方面也阻止了屋场周围鼠蛇的闯入。
木房的触觉印象,是一种素朴温暖的安全感,好像小时候外公背我去看戏的路上给我依靠的厚实肩膀。指尖滑过横栓,滑过窗棂,虎口与门柱交融,能清晰感知到密密麻麻的虫蛀纹路,那明明是岁月的年轮。
木房的嗅觉记忆,是午后的一杯淡茶,幽微,轻盈细腻,又澄澈如山涧溪水,想必自己童年时期是不会有这般“高雅”感觉的。尽管历经了长年累月的挥发,木材里的松油,表层浸泡过的桐油气息,仍然隐隐可闻。油香在鼻腔里婉转,停留,偶尔激起大脑深处海马体的开合。木味缭绕梁椽,却是越来越浓,然后散去,化开,化作了一幅幅童年点滴的幻灯片,化作了丝网,紧织密结成绵绵的乡愁。
年深日久,木房的结构也会变得不太稳定,慢慢松懈,歪斜,甚至坍塌。如今,乡下还在“坚挺”的老木房子也越来越少了。
雨果说,“建筑是石头的史书”,想来此话应该只适用于欧洲的世界。在东方的语境里,“历史”有着更宽广多元的定义。
中国传统建筑以土木为主要材料,却少有石材的表演舞台。欧洲的石头历史建筑蔚为壮观,而以木构为主的中国建筑遗产却极其稀少。可是当我们试图把其中缘由归因于生产力发展进程中东方在建筑技术上的落后的时候,却往往不能在历史中包括从先秦到明清中国广褒土地上并不缺乏优质石材而且也拥有完备的加工条件和铜铁等工具的事实面前得到让人信服的解释。
那么,不妨试着从中国传统哲学里“无常”的层面来猜测这一统领了几千年的建筑文化的深层原因——西方更在意表象的不朽,而在东方的信仰里,人生短暂,万物不可强留,都是“虚空”,或许文化的内在传承才是真永恒吧。
东方建筑里木材的使用意义,似乎早已超越了物质层面的功能的意义,进而演变成了一种文化上的执着。
伴着科技和经济前进的步伐,旧时遗留下来的老木房子,这一隅承载了几代乡人情绪归属的心理空间,终将会如同打谷机、水车、石磨、黑白电视机一样,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就像我们每个人终将离开这个世界。
生生息息,繁衍消亡,万物秩序老天自有精妙安排。
在世间混混沌沌了几十年,慢慢明白了一些宇宙的终极真理,比如姑娘是不会嫁给流浪歌手的,九块钱是买不到九元航空的机票的,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广告词都是骗人的。但也依然有着许多人生的困顿迷惑,比如为什么有些人行李箱上的航空托运单长期不撕掉呢,国足什么时候可以7:0战胜巴西队呢,为何我一个湖南人每次全拼输入“西湖”某狗总会给我一个“媳妇”的答案呢。
剪得断,理就乱。
抬头看天,仰望大师。低头走路,卑微地活。
人若真是获得永生,那势必是一场痛逼的苦旅,记忆的重量早已把人压得粉碎。
周末上山入庙,竟求得大吉昌上上签,事业顺利,家庭和睦,福气满盈,心中狂喜,可是一转念,人这一世,如果真的“万事”都如意了,那又该是多么的无聊。